76岁清华教授柳冠中，痛斥中国设计弊病：80%的设计师，还干着美工的活

ⓒ 采访：铁佳

ⓒ 受访：柳冠中

柳冠中老师

很多圈外人听说他，是因为他振聋发聩的观点

是因为两年前痛批红点的言论

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清华美院的教授

被称中国工业设计之父

35年前，他和一帮前辈亲手筹建了

中国第一个工业设计专业

据统计，目前中国工业设计师约有40万人

从无到有，他是筑基人，我们都是他的学子

设计界大神张帆、李剑叶都曾师从柳老

对一名老师来说，学子的成功

无疑就是最好的作品

过了这个新年，柳冠中老师就要77岁了

他依然在各地奔走

早上我们见到他时，他说前一晚参加活动喝了些酒

可依旧神情饱满，振聋发聩

似乎在把设计界里沉睡的人叫醒过来

考进工艺美院，做过5年浇树工人

 父母不同意学设计： 搞艺术，不正经 

我高中是在上海读的，本来要考同济或清华。但当时班主任说：艺术院校招生了，报个名。交一张照片，5毛钱。后来我考上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

一开始我父母坚决反对，说艺术院校不好，不正经。后来班主任到我家里去，跟父母说这是建筑装饰。跟我学建筑这理想差不多，我就试试吧，这一试就考上了。

 做5年绿化工人 

 手脚冻裂，险被砖头砸中头 

后来赶上文革，江青说工艺美院还有用，就别到乡下去了。于是我们被下放到基层，去绿化队当了5年工人。

社会上总说：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仔细一看是绿化队的。

种树，浇树，听起来浪漫，其实是很艰苦的。春天开冻了，所有马路、公园里的树都要浇一遍。一个人拉100多米长的管子，在树里绕来绕去，手忙脚乱。有时候到处跑水，冻得手全都裂了，弄得全身湿透。

修剪打药是日常，最艰难的是维护，你得巡视。那孩子淘气得很，破坏树木，摘花折枝，经常在我们巡视的时候，从背后扔一个砖头过来，差一点砸中脑袋，这个工作还挺危险的。

柳老做过的设计

 柳老做的第一项设计 

5年之后，我们回到本行搞室内设计。当时中国和很多小国家建交，我们要做23号使馆的灯具。在农村当了5年工人，在底下劳动惯了，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所以当时先调查研究，去人民大会堂看大吊灯，每次开国宴华丽得很，大吊灯有2、3吨重。

图源：人文清华讲坛

我们上去之后吓一跳，宴会厅的天花板是用木方子吊着的，里面高温40度，2、3米高，每次开会都有一个消防排值班。

2个钟头下来，上面消防员热得靴子里能倒出汗水来。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第一次接任务就看到了设计背后的事情。设计不是看表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表面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什么？设计师能做什么？

 曾遭质疑 

后来我拿着自己的设计方案到北京灯具厂。那是我第一次到企业工厂落实，把图纸往那一放，心里忐忑不安。我把吊顶材料掏空，只露了灯板，保证照明需求。

总工程师黄耀昌看了半天图纸不说话，把老师傅叫来，还是没人吱声。

最后蹦出来一句：小柳，你设计的这叫灯吗？

图源：人文清华讲坛

我一身冷汗，夹着图纸就想走。出去后一想，不对，我设计的怎么不是灯呀？我满足了照明的一切需求。

后来突然明白，我设计的结果是灯，但思考出发点是解决照明问题。灯是名词，照明是动词。我设计的不是杯子，是解渴的问题，我设计的不是椅子，是休息用的方式。

 做设计不只好看，应从矛盾入手 

筹建毛主席纪念堂。一个月之内，我们要解决二三十个厅室灯具的设计安装，这意味着要有上百套模具，根本不可能实现。

图源：人文清华讲坛

最后我只做了一套模具，五六个小零件，解决了所有问题。利用球点网架结构，让灯组成不同大小的面积，让整个顶子亮起来。后来这个方案通过了，一直到现在还用着。

图源：人文清华讲坛

我不是在设计灯，是在解决实际问题、设计、安装的矛盾。做设计不是好看，是从矛盾入手。

中国第一个工业设计系

 从德国回来后，成立这门专业 

1978年回学校读了研究生，毕业后去德国待了3年，这时候我学校的领导意识到设计的重要性了，一个劲儿给中央打报告，要成立工业设计系。

最后批下来了，打电报叫我回来。1984年，不到4月份，我回到北京，一直在筹备这个系。所以大概是1985年的7、8月份，工业设计系成立了。

原来叫日用品造型，陶瓷器皿造型…和设计接近，但还是偏装饰。正好我在德国学到的东西用上了。

▲张帆、柳老、李剑叶

中国大部分设计，只做表面

 工业设计传到中国 

 最大误区就是做样子！

当初我们一部分老师搞美术画画，另一部分是工科，搞制图机械。由于我们的师资和知识结构，造成了我们对设计的理解还是偏造型。

30多年过去了，开设的院校特别多，可对工业设计的认识还有很大局限！

我们清华美院十来年前有一个本科毕业生，考取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那是非常棒的一个学校。到那以后，这同学很优秀，出方案都挺好。

到最后要展览了，他按我们的习惯，把图纸拿到外面找一个模型公司做。为了显示他认真，把模型抱回来参加展览说：我这个模型花了一百多英镑。

老师听见了过来一看：零分，明年重修，你什么都没学到！你就是个画图的！

工业设计传到中国，最大误区就是做样子！到现在，基本如此。

 毕业设计，大多数不是学生“亲手”做的！

国内学校每年都搞毕业设计，所有展览都很漂亮，竞赛也是。但展出的东西都是3D打印的，很多模型不是学生自己动手做的。

在电脑上建个模渲染一下，然后把文件给3D打印公司，或找个师傅。他自己不了解整个过程，只解决造型问题，不懂材料、工艺、技术！

▲柳老的设计

看上去都很好看，那只是看着，展览上还都写“不许动”。设计是要动手的，要用的，不像美术展览是看的！学生必须自己动手做，整个设计要自己做下来。

▲柳老的设计

 中国设计教育 

 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中国目前的设计教育并没解决这个问题，别看每年开那么多论坛，大部分讲的还是表面东西。真正深入进去，发现知识结构不对，硬件也没有，老师教的就是做方案。最后用参加竞赛代替教学，竞赛做的是什么？概念。

在大部分院校，学生4年下来，从来没有一个产品是从头做到底的，没有。都是在做表面效果，创意，造型，时尚，漂亮，好看。

我们参加竞赛评审，看到一个很大的设备，龙门车床。我问设计师接这活干了多久？他说2个月。你用2个月咋解决的，这么短时间？不就还是外观吗？拿铁皮给它包起来。

 中国80%以上的设计公司 

 只有电脑，没有工具 

你看国内遍地都是设计公司，我敢说80%以上的设计公司，只有电脑，没有工具，没有自己的车间，都在电脑前面操作。

这根线不好看，改一改，你的有知和未知都在造型这个界面上，什么材料做的？怎么做？怎么安装维护？这个知识不可能超然进到脑子里。

在中国，80%的设计我称作“打游击的设计”。接一个企业的单，2个月2万块，3周1万块，打游击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说设计公司怎么做？只能做造型呀。想深入研究，没时间，没经费。

为什么在中国设计叫新产业？一个人加一台电脑，就可以接活了，不清楚生产流程，使用研究，行为研究也没有，你说这是什么活？

企业的流水线都是引进的，他不敢让你动，所以他的要求也就是换个外观。

不过近五六年有了大变化，北上广、珠江三角洲，杭州等设计省市的一些设计公司，已经从这里面艰难地走出来了，设计公司太难维持了。

从根本上去解决的话，一个是教育，另一个是企业要转型。

中国设计，被商业控制住了

 销售总监拿钱最多 

 把商业放第一位，这是最大弊病 

中国企业都关注营销，企业如果还把营销放在第一位，那他很幼稚。一家公司销售总监拿的钱是最高的，因为卖不出去就瞎了。但真正的需求不只是把产品卖出去。

大家都只关心商业口号，所以现在中国的设计跟全世界一样，商业放在第一位，这是最大的弊病！为了卖，我要做广告，某种程度上就是在作假。

 都在做品牌！只有牌，没有品 

 一个杯子值5块，卖50块 

大家关心的都是品牌，为品牌效益，为挣钱。一个杯子本来就5块钱，他能卖50，为什么？因为他做了品牌，可以多挣45块钱。我做的东西本来不怎么样，有了品牌包装，我可以多卖钱了。

做了品牌可以多打广告，让别人来买你的东西，这不是真正的品牌。你做牌还是做品？很少人做品，都在做牌。出发点错了，目标也错了。

做表面，做宣传，做广告，做炫做酷。你看，咱们设计界，“炫、酷”，成了关键词。还有“消费”，消费是商业词。设计研究的不能只是消费，是使用。真正过研究用户吗？没有。

一说市场调研，就在网站上下载一些材料，那都是表面的，为了赚钱而推销，为了推销而设计，在中国已经成为主流了。

 常被问，设计师薪资低 

我不反对搞品牌，从1987年开始，我就说设计师是解决问题的，你设计的东西要能制造，流通，使用，回收再利用。一个作品必须能成为产品，商品，用品，废品。

回头来看，我们的设计教育有解决这些问题吗？到现在还在争论，到底是学理工的搞设计，还是学艺术、美术的搞设计。

我们培养的人都在讨论什么呢？到底做造型，做品牌，还是做结构，做工艺？你不觉得奇怪吗？但到这时候居然还在吵。

所以说中国设计教育普及了，但80%的设计师，还是处于美工状态。

图源：人文清华

有很多人问我，柳老师，设计师的薪水太低了，社会不尊重设计这行业。为什么呢？你自己想一想，你拿出来的东西真的值得被尊重吗？

中国设计，要沉淀下来

 时尚，是短命鬼 

有个词要得罪很多人，大家都愿意把设计叫“时尚”，时尚是什么？短命鬼。让大家有消费欲望。第二年时尚换了，又跟着去买。

多少人为了所谓的面子而消费？一个打工妹在工厂干了一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点钱。春节回家过年，要买个LV背上，爱马仕的头巾围上。大家都追求这样的生活方式，可她还是打工妹。要引导人们改变消费观。

乔布斯再伟大，还是被苹果这样的商业集团控制了。苹果4、4s、5、5s，你换吧。

设计不该是这样，设计需要被使用，能用5年就不要用4年。这才是真正的绿色和可持续，不然就是在糟蹋资源。

中国乃至全世界的设计，基本都被商业把控住了。欧美有真正的设计，但大家不愿意学，觉得太难太苦。都急，想挣快钱。

 中国的设计沉淀下来 

 还需相当长的时间 

我们现在的产品都是外国引进的，真正是自己开发的有吗？几乎没有。

我们的制造业大而不强，是加工型制造。做改良，包装好看一点而已。比如电冰箱，我们考虑的都是外表。真正的问题是：一百年前没有冰箱，一百年后还要是冰箱吗？谁也没想过这问题，都在原有层面上添枝加叶。

都说微创新，确实要有，但未来是什么？几乎没人讲，因为探讨就要坐冷板凳，谁也不愿意坐，都想赚快钱。

所以中国的设计要再升一个层级，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要真正沉淀下来，为中国的设计去打好基础，做中国自己的产品。

现在又有一个新词出来了，“爆品”。爆一下完了，第二年再爆一下，那不是在骗消费者吗？我买一个东西是要天天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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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品”是如何欺骗消费者的？

下一期柳老师的专访，会揭晓答案

敬请期待！

柳老师还说了什么，请戳视频观看

拍摄：郑中央，常洲

剪辑：刘悦

文章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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