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遇上烂尾:我被钉子户了
他说,拆掉,自己没意见;不拆,也没意见。但他需要一个明确说法,否则,他要是今天翻修房子,指不定明儿就被拆掉。
▎全文共3917字,阅读大概需要8分钟。
二分之一的拆迁
记者 | 郭路瑶
编辑 | 张国
魏洪亮一直想的是配合拆迁的大局。7年前,在拆迁队光顾他家之前,他将父母送回了老家,和妻子搬了家。
老街坊不断打来电话,报告最新“战况”:老魏,你家门被砸啦!你家玻璃又被砸啦!
魏洪亮甚至对此有些“烦”,他觉得“反正迟早得拆”。他家在山东省枣庄市市中区的道南里棚户区。指挥部进驻附近街区时,身为街道办事处退休干部、做过区政协委员的魏洪亮觉得,“要尽量配合大局”。
有时,他还是忍不住骑上电动车,去拆迁现场看看。一家5口住了近20年的房子,正一步步走向终点:门窗没了,围墙拆了,水电断了,断了的电线无力地耷拉在墙上。
▎魏洪亮的房子及炮楼。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郭路瑶/摄
但接下来的6年里,时间像是凝固了,他的“家”还立在那里。
房子拆了半拉,拆迁队就走了。现在那里是流浪汉和拾荒者不时光顾的地方,屋内充斥着苍蝇、垃圾和排泄物。女主人的高跟鞋丢在地上,红蓝色复古碎花窗帘烂成条状,在落地窗前飘动,像一个鬼影。
唯一显示出生机的是楼顶。以前的楼顶小花园长满野草。砖缝里冒出一人高的榆树,正向着天空肆意生长。
魏洪亮去区房屋征收办催问,获知的最新消息是——“暂时不动了。”
“拆了再建,那还是文物吗?”
房子是这家人1991年买的,本是个四合院。北屋和东屋是平房,用于居住。西屋是两层建筑,顶楼上有垛口,是清代的一座炮楼。
魏洪亮说,他们原想全部推掉重建,但听说炮楼建于清朝末年,有历史意义,就没动,只是推倒平房,修了栋二层红砖小楼。
住了十几年后,2005年的一天,这对夫妻下班回家突然发现,炮楼脚下多了一块黑色牌匾——“日军炮楼”。一行小字印在上面——“区文物保护建筑”。
“一点也不自豪,成了文物,多麻烦呀!”魏洪亮的妻子陆坤说,“炮楼虽然还是咱的,但以后动都不敢动了。”
他则皱起眉,挑出毛病,“怎么能叫日军炮楼呢?虽然日本人用过,但明明是中国人建的呀!”
中文系本科、世界经济学研究生毕业的魏洪亮,嗜好读书,兴趣广泛。家中一整面墙都是书架。陆坤形容丈夫,“一块豆腐大的文章,他能盯上一整天,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炮楼侧面旧照。
现年58岁的他,还干过司法工作,考了律师资格证书,对什么事都有股“较真劲儿”。
2010年,道南里街区被纳入棚户区改造项目。这年7月6日,一张醒目的“红色告住户书”,告知了拆迁范围。
魏洪亮逐字逐句研究了拆迁公告。“东至青檀路,西至西沙河,南至君山路,北至枣庄火车站;不包含以下范围:1.君山花园 2.君华园小区住宅楼 3.枣庄百货站房屋(老洋行遗址)。”
老洋行遗址就在炮楼东北边不远处,属于市级文物保护建筑,比炮楼的保护级别高一级。按照公告,它将保留。但对于炮楼,公告却没提及。
自家楼房要拆,魏洪亮没意见。他找到拆迁指挥部,抛出疑问:“炮楼咋办?”
“炮楼也得拆,拆了再异地重建。”工作人员明确告诉他。
“拆了再建,那还是文物吗?再好看,也是假的呀!”老魏说。他记得,对方没再吭声,说过几天派人电话联系他。
等了几个月,老魏没等到电话。他又找到指挥部,对方说,这事儿,得请示。
带着疑问,配合拆迁的魏洪亮搬了家。
他没有等到什么说法,拆迁对房子的破坏,已经开始。
2011年春季的一个清晨,他从住处回“家”看看,发现大铁门没了。尚未搬走的邻居们凑过来,叽叽喳喳地议论,肯定是“拆迁的人”干的。
一位老邻居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回忆,老魏家门被拆那天上午,她正好去挑水,回来时路过,看见大铁门躺在地上,负责拆迁的人正站在门口。那些人常在她眼前晃,她认得很清楚。
魏洪亮有些气不过。屋内还有许多物品,他垒起砖块,填满大门。后来,房子门窗大半都没了,他索性懒得管了。
拆迁陆陆续续进行了几个月。炮楼也被破坏了,原先是双层建筑,被拆得一眼能望得见底,垛口也没了,剩余部分像个大烟囱。一道明显的裂纹,出现在西南墙面上。
他反复抗议,没有文物主管部门的批准,炮楼不能拆。自住的楼房,拆掉他倒不反对。没想到,多次抗议后,对小楼的拆迁也搁置下来。
他说,拆掉,自己没意见;不拆,也没意见。但他需要一个明确说法,否则,他要是今天翻修房子,指不定明儿就被拆掉。
令他不能接受的是,房子“一直这么撂着,无人过问”。仿佛天上刮过一阵风,什么都没发生。
“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房产证、土地证、准建证,都捏在魏洪亮手里。但房子和炮楼的命运,他做不了主。
这栋房子像块悬着的石头,让他心头发慌。一排排27层高楼从南面拔地而起。他家的小楼,突兀地杵着,就像一颗土黄色的钉子,难看地趴在地上。
究竟拆还是不拆?左等右等,等不来确切的说法。他通过不同渠道提出过抗议。
刚开始,他寄出一封封挂号信,小心地收好挂号单。后来,他想办法进区政府大院,找过好几次区领导。不巧,领导几次都不在。凭着多年机关工作的经验,他写了张纸条,递给工作人员,请对方转交领导。
他相信,那张小纸条“起了作用”。区房屋征收办的工作人员主动联系他,说要带他去房管局办手续,房子拆,炮楼不拆,给他换发单独的房产证和土地证。
没想到,两人去的那天,房管局偏偏办不了手续,让他们第二天再来。
第二天,房屋征收办的工作人员变卦了,对他强调,按照另一位领导指示,炮楼还是要收回来,以后搞旅游开发。按照拆迁评估价,连着两层住宅楼一起,总共补偿73.2万元。
老魏不肯。他坚持认为,炮楼作为文物,不应被纳入拆迁范围。住宅可以拆,但炮楼卖不卖是他的自由。炮楼的补偿价他无法接受,他认为,文物的补偿应该比普通房屋更高。
协商无果,魏洪亮打起官司。他先起诉市中区政府未遵循《文物保护法》,为炮楼划定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带;随后又起诉市规划局,未经文物主管部门审批便发出了相关《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和《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他还起诉市城乡建设局未经文物主管部门审批,便发文批准拆迁建房。
3次一审,他全部败诉。
不过,他笑盈盈地说,“还没走进法庭,我就知道一定会败诉。”
“之所以还要打,是为了收集证据。”他解释说。通过打官司,他倒逼有关部门拿出了许多文件,包括“拆迁许可证书面申请”和“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等。这些证据,他无法公开获取。
魏洪亮曾在法律服务站工作,注重收集证据。每一次信访,每次去法院,他都会留下单据,或是拍照,证明自己来过。哪怕是二指宽的小纸片,他都收在文件夹里。
十几年前,枣庄市鼓励机关干部轮岗办企业。魏洪亮开了一家电子公司,成了企业经营者。如今按照政策,他提前从街道办事处办了退休。退休后,他常常一天十多个小时眯着眼看电脑。最近几年摊上拆迁的事,他上网搜集了很多信息,尤其是和拆迁相关的资料。他的电脑收藏夹里,保存着许多典型的拆迁案例。
他常挂在嘴边一句话:“私人的茅草屋,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官司打着打着,老魏表示自己“有些痴迷”了,对胜诉的期待,逐渐多了一层“打败对手”的意味。说得兴奋时,他会引用起毛主席语录,“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他还将这种快感与打游戏时攻城略地的成就感相比较。
2012年6月22日,他对市规划局的起诉迎来转机。枣庄市中级法院裁定,撤销一审判决,案件发回市中区法院重审。
此前,一审认定,魏家的房屋及炮楼不在规划许可证划定的用地范围内,魏家不具备本案行政诉讼的原告主体资格。
枣庄市中级法院认为,市规划局给出的相应规划许可证,其中“用地位置”的界址不明确。
魏洪亮最看重的,便是这起诉讼。在他看来,市规划局一开始作出的拆迁规划便是违法的,后来它称炮楼不在划定的用地范围内,“完全是强行狡辩”。
2013年3月,魏洪亮收到了枣庄市市中区人民法院的裁定书。
裁定结果就6个字:“本案中止诉讼”。依据是,“因法律适用问题需要向有关机关请示”。
“我被钉子户了”
4年过去了。魏洪亮坚持不撤诉,家人也支持他“打到底”。
7月10日,他前往市中区人民法院咨询案件进展。行政庭法官周琪表示,案子不是他接手,但状态没变,依然是“中止诉讼”。
他对这起案件印象很深,因为院里每个季度都会统计结案率。“一定会有个结果,拖这么久没结的很少很少。”
“都请示4年了,还没判。”老魏苦笑着走出法院。
▎7月10日,山东枣庄,魏洪亮家的房子,上面涂了六个字:“我被钉子户了”。附近已盖起高楼大厦。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郭路瑶/摄
他又来到枣庄市市中区房屋征收办,主任袁志明不在。魏洪亮拨打了他的手机,对方挂断。随后,他短信咨询,房子究竟拆不拆?得到回复:“给中安沟通了,他们公司说暂时不动。”
“等这句回复,就等了一年多。但我还是琢磨不透,‘暂时’是啥概念?”魏洪亮找到短信中所指的中安房地产集团。这家公司是道南里棚户区改造项目的开发商,隶属枣庄市市中区人民政府,和区房屋征收办在一栋楼里办公。
“你找错地方了,中安是开发商,怎么可能负责房屋征收呢?”中安集团副总经理张玉真坚定地告诉魏洪亮。
随后,老魏再次拨打袁志明的手机,嘟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忙音。一次又一次。
针对此事,记者致电中安区区委宣传部询问,工作人员表示“不清楚”,需联系分管道南里小区的龙山路街道办事处办公室。该办公室同样回应记者“不清楚”,建议联系道南社区,但后者也表示“不知道情况”。
他只能继续等待。
那栋小楼也在等待。老街坊几乎全搬走了。新建的高楼北面,只剩两家的房子还在。
7月10日这天,魏洪亮又回到了他的老宅。临近黄昏,在只剩框架的房子里,阳光从各处侵入。他站在二楼,在堆满垃圾的地板上挪不动脚。夕阳洒在他身上,拉下细长的影子。
他还记得,靠着落地窗的位置,是一长排灰色布艺沙发。阳光洒在书页上,沁着书香。楼顶点缀着青色的辣椒、红色的番茄。夏天,他们常在那儿纳凉。
一家人都喜欢“宅”在家。他和儿子一起打网络游戏,“打着打着就喊叫起来,忘了还是父子”。妻子喜欢在旁边看着他们玩。
如今他在残败的房子里轻声感叹,“想不到啊,原来的家竟会变成这样……”
有一次,他买来白色油漆,在那些黑洞洞光秃秃的窗户之间的墙上刷了6个大字:“我被钉子户了。”
在他的记忆里,这是自己最激烈的抗议了。
那扎眼的白色大字,不知被谁用土黄色油漆遮了起来,但遮盖效果不佳,显得更加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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