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的纪实性转向 | 从费那奇动画周看世界动画潮流
马尔比克站
Maalbeek
伊斯迈尔·乔福华·尚度提斯
Ismaël Joffroy Chandoutis
费那奇按:
动画的本体性问题一直颇受争议,使得动画的创作体裁始终存在着难以突破的瓶颈。动画作为一个残疾的艺术,难以突破观众的年龄壁垒,更难受到主流文化界、艺术界的重视。然而,近3年来的世界动画潮流,特别是费那奇动画周竞赛单元近三年的作品可以看到,动画纪录片正在成为一种新的动画创作主流。这种关注现实议题,跨越多个学科的新的动画体裁,具有极强的现实性和艺术性。动画纪录片,是竖立动画艺术本体性的重要力量,也给传统的动画艺术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本文缘起于费那奇2021动画周学术讲座单元——现实照进动画。该讲座是由国内知名动画及实验影像媒体:费那奇动画小组、动画学术趴、VCD影促会三方编委的一次对谈,也是对费那奇2021动画周的整体观片感受,特此作为回顾。
费那奇2021北京动画周——现实照进动画讲座现场
(左起:苏小楠、卫诗磊、杨公民、汪阳、王竹馨、KK)
本文作者:王丹、卫诗磊
电影的话语霸权及动画的本体性问题
动画本体性,是近年来动画界热议的一个话题。这样的讨论至少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动画还不是一个本体性的艺术,而是一个子艺术,动画的本体艺术或者母艺术是电影。电影的子集包括:剧情片、纪录片、实验片和动画片。
这种观点的合理性共识,通常来自于这几种影像类型播放媒介的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电影院(Cinema)。作为标准化工业影像播放空间,黑盒子的影院适应一切影像类型的放映。而Cinema的中文翻译直接译为"电影院",让电影在放映媒介呈现出一种话语的霸权。而这种话语霸权隐含的不合理性则被逐渐忽视和遮蔽了,那是来自于媒介和技术的层面的深层问题。
如果我们不把动画和电影作为一个整体,而是将二者二元对立起来。电影的技术诞生于两支科技树的点燃,一支是创作媒介(摄影术)、一支是播放媒介(放映术)。后者的发明难度较前者更难、发明的时间也更晚。电影的创作媒介毋庸置疑是摄影机,除动画之外,无论剧情、纪录、还是实验片,这一点都是完全一致的。而动态摄影术的起点来自于麦布里奇,他使用多台摄影机拍摄出马奔跑的动态,即所谓“幻影之马”。放映术最早来自于魔法灯笼(Magic Lantern)等一系列幻灯机设备,直到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以及美国的爱迪生完成电影放映专利的注册,电影放映的这支科技树才宣告点燃。
动画的技术仅在放映术这一支与电影是重合的。而动画的另一支科技树——创作媒介则是非摄影机的,即一切不通过机械动态摄影器材完成的影像制作都可以被纳入到动画的范畴。
然而,如果以一种线性的技术发展史观来看,动画的创作技术从摄影术复辟到了绘画技术,而这当中存在着一种达尔文式的技术歧视,即摄影是进步的,绘画是退步的。然而,从电影发明的时间点1900年前后来看,现代主义绘画同样也是当时最为先锋的艺术实验,“立体主义、抽象主义、野兽派和电影齐头并进。不过电影看起来最为激进,就是因为他真的在动"。(图像史, [英]大卫 霍克尼,[英]马丁 盖福德)
而动画中的绘画,也不是二十世纪前的绘画,而是一种现代主义绘画在电影技术中的实践。动画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几乎可以视为现代主义艺术实践的另外一条路径。现代主义流派在动画中也层出不穷,例如:超现实主义动画、表现主义动画、抽象动画、波普动画等等。虽然,美术史并不喜欢迪士尼。
而动画技术的发展,例如:运动规律、动画表演、动画技法、软件硬件的迭代等,也在电影摄影机的话语霸权下也被遮蔽掉了。“观看迪士尼影片里的大象能帮助你更好的理解大象是如何行走的,比看大象的照片收获更大,因为那些画大象行走的动画艺术家们,已经分析过大象的肌肉和骨骼的运动方法,并在动画中清晰的体现出来。”(图像史, [英]大卫 霍克尼,[英]马丁 盖福德)
因此,摄影术的电影与非摄影术的动画完全可以从创作媒介的角度二元对立起来。动画的本体性,就体现在其非摄影机的创作媒介本身。因此,电影创作体裁的分类也同样适用于动画。动画从创作体裁方面同样可以分为三个子集,即剧情、纪录和实验。
动画体裁的第三条路径——纪录动画
同样是由于电影对于动画的话语霸权,动画的内容体裁始终存在一种形式困局。动画体裁的划分也存在一种二元倾向,即叙事动画和非叙事动画。叙事动画以主流商业动画为主。而非叙事动画,历史更为悠久,从早期抽象电影到音乐动画和动画MV,再到动画的设计化倾向,逐步从电影字幕设计发展到动态图像设计(Motion Graphic),再到当代的实验动画中的形式语言探索,如材料动画、触觉动画等。
按照电影的剧情、实验、纪录的体裁三分法的思路。纪录,作为动画体裁的第三条路径,却变成了一门"隐学"。虚构与非虚构,是动画与纪录片在电影话语霸权下的另外一种简单粗暴的二元分发,动画代表一种虚构影像,而纪录代表一种非虚构影像。动画与纪录几乎变成了一组反义词,如德国莱比锡纪录和动画电影节似乎就是在这一种思路下创办的电影节。这种观念让动画的纪录题材受到了一种压抑。
费那奇动画周,从2019年至今已经做到第四个年头。作为一个动画的专业国际赛事活动,以年份为坐标形成了一个世界动画的样本池,为我们提供了足够多的动画体裁和内容样本。特别值得关注的是2021年第三届费那奇北京动画周,有更多作品关注到现实议题。这种关注不仅是故事内容指向现实,有着更加现实主义的故事设定,而是直接的以纪录者或者参与者的角色进入某一特定的现实事件,以纪录动画的体裁展开创作。包括《只是一个男人》(Just a Guy)、《马尔比克站》(Maalbeek)、《回忆回忆》(Souvenir Souvenir)、《溺水者紧抓泡沫》(Those Who Drown Cling to Foam)、《表皮》(Peel)、《那不是勃艮第红酒》(It’s wasn’t Bourgogne)、《2020 2021 2020》7部纪录动画作品。2019年和2020年则是0部和1部半,从这个数据样本来看2021年无疑是记录动画的井喷年。从2019到2021年三年的费那奇动画周场刊文献可以看到,动画短片体裁正在发生一种纪实性转向。这种转向似乎与2020年新冠疫情的全球爆发有某种微妙的同步性。当然内容涉及刑事犯罪、恐怖袭击、战争、逃亡、养老、疫情等多个方面。也许是全球疫情让更多作者具有更强烈的现实意识,当然背后的原因依然需要时间观察。
表皮
Peel
萨缪尔·帕泰, 西尔万·蒙奈
Samuel Patthey, Silvain Monney
纪录动画让魔鬼成为人
费那奇2021动画周入围动画《Just a Guy》是日本动画导演原翔子创作的一部非常奇特的纪录动画电影,她在给动画周提供的影片简介中,第一句就提到:"一部关于爱情的动画纪录片。"而本片所纪录的主角恰恰是美国恶名昭彰的连环杀人魔理查德·拉米雷斯(Richard Ramirez),多部好莱坞电影、影视剧改编自该人物事件。理查德·拉米雷兹(Richard Ramirez)在1984年到1985年的时期在美国洛杉矶和旧金山两地,杀害不少于19人(真实数目不详),多名受害者遭遇强奸、肢解等。由于总是在夜间行凶,他又被称作"夜间漫游者"。他的行凶手段极为残忍,杀人现场极为恐怖,他还会在现场的墙上、镜子上、甚至死者对身上留下一枚倒悬五角星的标志,以彰显他作为撒旦教信徒。抓获之后,他被公开宣判了19次死刑,他在面对宣判时还曾嚣张的说:"死刑?好可怕呢!想吓死我吗?人终归一死。各位迪士尼乐园再见。"但他的死刑始终未能执行,他狂热的拥护者和崇拜者向执法机构施压拖延行刑,他最终病逝于监狱中。而令人惊掉下巴的是,在他监狱生活中,无数狂热女性崇拜者的来信像雪花一样寄来,每一位女性崇拜者都对他表示出强烈的爱慕之情。他还与一位名叫多琳·利奥伊的女性结婚。
只是一个男人
Just a Guy
理查德·拉米雷兹这个名字,在普通观众眼里的兴奋点无疑是那些悬疑恐怖的关键词,比如,连环杀手、肢解、强奸、撒旦教等。这些被大众媒体过度炒作的概念,就像一个巨大的帷幕遮蔽了我们对于理查德·拉米雷斯作为一个人的理解。而原翔子对于理查德·拉米雷兹的好奇心明显与我们不同,在她的片子里隐去了大部分被媒体过度炒作和放大的犯罪事实。而她好奇的点更加女性视角,那就是:为什么他这么迷人?
定格动画作为影片视觉的主要形式,极好的补足了一种来自象征界的影像,那是大众对于那个连环杀人狂魔鬼般的想象。那个已逝的杀人魔好像从大众媒体符号化的话语中复活了。
在《Just a Guy》的叙事结构中,作者原翔子以第一人称进入事件,她化身成一位理查德·拉米雷斯的日本女性崇拜者,开始对理查德·拉米雷在牢狱中神秘的感情生活展开独立调查。这是一种类似于独立调查报告一样的纪实性动画影像作品。调查方法是每个人都唾手可得的引擎检索及社交媒体的追踪。她甚至通过Instagram联系到了多琳·利奥伊,就是那个与理查德·拉米雷兹结婚的女性。这个杀人魔妻子的名字,某种意义上已经被大众的想象符号化了,而当你在片子中听到多琳·利奥伊的声音的时候,观众则会被一种强大的纪实性震撼。观众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是一个由作者主观构建出来的动画作品,那个被媒体景观帷幕遮蔽了的多琳·利奥伊,重新以人的形象出现在观众眼前。
而在影片结尾,一段理查德·拉米雷在监狱中的实拍影像突然出现,旁白提问:"Who are you? "理查德·拉米雷回应:"Just a Guy. "这是一段珍贵的记录影像,它本身客观中性没有任何情感。但在一种人为构建出的动画语境中,影像中的男人呈现出一种在女性目光凝视下的理查德·拉米雷,让那个被媒体异化、符号化的理查德·拉米雷,重新以人的形象进入到观众视野。
"只是一个男人",这句话再次点题,那个被忽视、被掩盖、被遮蔽的人性,重新回到理查德·拉米雷的脸上。这来自动画影像与纪录影像的共同作用,动画纪实的力量深深的震撼人心。
我们都是马尔比克站的幸存者
马尔比克站(Maalbeek)是比利时布鲁塞尔市中心的一座地铁站。2016年3月22日上午马尔比克(Maalbeek)地铁站发生爆炸袭击事件,造成20人丧生,106人受伤,其中17人伤势严重。事件发生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宣称对此负责。马尔比克站(Maalbeek)距离欧盟委员会总部仅约百米。
马尔比克站
Maalbeek
伊斯迈尔·乔福华·尚度提斯
Ismaël Joffroy Chandoutis
2021费那奇北京动画周入围动画作品《马尔比克站》(Maalbeek)是以一位在2016年3月22日马尔比克地铁站恐袭中幸存者萨宾为主角,第一人称进入到事件的动画纪录片。萨宾在恐袭中失去了当天的记忆,她开始从这个被新闻媒体中寻找自己失去的那部分记忆。作者伊斯迈尔·乔福华·尚度提斯以一种近乎全息影像的技术还原了炸弹爆炸一瞬间,地铁中发生的真实画面。让观众目睹当事人萨宾记忆碎片中恐怖的影像,爆炸的瞬间碎片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场景真实到令人窒息。
《马尔比克站》(Maalbeek)中的影像是一种我们不熟悉的动画影像,在作者伊斯迈尔·乔福华·尚度提斯的个人简介里,他提到“致力于开创cinématière,一种将电影与当代艺术领域相结合的艺术表达方式”。而当故事的主人公萨宾浏览了所有监控录像之后,她在录像中找到了她自己。作者伊斯迈尔·乔福华·尚度提斯将这一段录像放在影片的结尾,影像质量粗糙到只能勉强看清楚轮廓。一个黄衣服的女孩出现在画面之中,她没有任何异常的坐在座位上,看向窗外,用手把头发别再耳后,突然车厢一震画面消失成雪花噪点。一次无声的爆炸,观众却仿佛随着女主角萨宾一起身临其境的经历了马尔比克站的一切。
《马尔比克站》为动画纪录片提供了一种罕见的样式,萨宾的口述录音、电话录音留言、客观的监控录像,这些影片中所有素材都是因事件而生成出的声音和影像,作者只是收集、记录并将这些素材呈现给观众,没有多余的创作。而动画则以一种失忆者记忆消失刹那的静帧画面出现,依旧客观中立,没有任何立场。这样客观的影像成功的以个体的身份将观众带入到了2016年3月22日的马尔比克地铁站,让每一个观众都成了马尔比克站的幸存者。
结论
动画的本体性问题一直颇受争议,使得动画的创作体裁始终存在着难以突破的瓶颈。动画作为一个残疾的艺术,难以突破观众的年龄壁垒,更难受到主流文化界、艺术界的重视。
然而,近3年来的世界动画潮流,特别是费那奇北京动画周竞赛单元近三年的作品可以看到,动画纪录片正在成为一种创作的主流。这种关注现实议题,跨越多个学科的新的动画体裁,具有极强的现实性和艺术性。动画纪录片,是竖立动画艺术本体性的重要力量,也给传统的动画艺术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本文发表于《艺术与设计》理论版第466期2022/06)
本文作者
王丹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新媒体艺术与设计学院教师,版画工作室负责人,北京市美术家协会会员。创作方向:插画、丝网版画、动画美术设计等。
绘画作品多次入选国家级、省部级重要展览,包括第十一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全国首届插图艺术展等。在CSSCI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作品多件,曾被文化部文化艺术人才中心聘为国家动、漫、游职业标准项目组专家。
卫诗磊
费那奇动画周学术总监、费那奇动画小组主编。
参考文献
[1]图画史 [英]大卫 霍克尼,[英]马丁 盖福德,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费那奇2021北京动画周场刊;
[3]维基百科:
https://criminalminds.fandom.com/wiki/Richard_Ramirez;
[4]新华网:
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603blsbz/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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