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令人发指的省钱狂
大阶梯教室的最后几排有很多饮料瓶
自习教室里没吃完的零食最多
饮料瓶可以卖钱
零食可以充饥
在这个消费社会，有些人享受买买买带来的快感，也有些人，单是看着工资卡里分文未动的金额数，就相当满足了，对他们来说，世间最大的享乐不是消费，而是省钱。
一
小时候，父母忙于生意，鲜有时间照顾我，所以他们就把我塞到亲戚家。他们微笑着把我交到另一个大人怀里，如释重负般回店里做事。我的童年，是在各个亲戚家度过的。
爸爸说我那时候特别乖，到哪里都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很讨大家喜欢。当时我不懂大人们说话为什么总是阴阳怪调的，总是在父母面前夸我听话，也很愿意带我玩。
父母走后，亲戚们却对我说：“你爸妈不要你了，做我的孩子吧！”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会带着很浮夸的表情，逼真到让我哭出来，最后心满意足地拍着我，递来糖果。
他们并不知道， 寄人篱下的感觉很糟糕，我有时候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有时候带着谄媚的笑容和亲戚家的孩子玩耍。我总是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大人的脸色，他们只要轻微皱眉或者下压嘴角，我就非常害怕、难过，焦灼地等待父母来接我回家。
父母经常让我在亲戚家留宿，这种决定让人几近绝望。夜里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紧闭双眼，竖着耳朵捕捉大人们的呼吸声，等待他们呼吸逐渐平稳，就开始流泪，直至眼泪几乎浸湿枕巾。为了不发出声音，我死死地咬住被子。睡着后，梦到自己离家出走或者被父母抛弃，只能独自到处流浪。
第二天，亲戚很惊讶地说：“这孩子晚上怎么流这么多汗。”
他们不知道那是眼泪，还认为我是个开心的孩子。我很想家，家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可我很少能呆在家里。
后来，我看见大人们为了赚钱到处奔忙，无意中感受到，钱可以补充家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也许有很多钱之后，就会有一个温暖安定的家？
尽管还不清楚钱的价值，但只要把一个一个分币存在盒子里，藏在枕头下，我就很安心。于是，我像一只即将迎来寒冬的小松鼠，开始了攒钱生涯。
二
漂泊不安的状态，直到爷爷来家里才结束，家里有大人了，我终于可以待在家里，哪儿也不用去。
上小学后，我开始给家里的店铺帮忙，并在这过程中渐渐明白，任何事物都是有价值的，很多东西都可以用金钱衡量。那时的纸币花花绿绿，印着不同民族同胞的笑脸，最大的一百元上则印有四位伟人的头像。
爸爸热衷于教我辨别纸币的真伪：左下角的100会反光，对着光能看到毛主席的水印像……即便如此，小小年纪的我看店时仍不时收到假钱。妈妈发现收到假钱以后，狠狠瞪着我，絮絮叨叨地说：“今天本钱都收不回来了，你怎么就不能问问别人，看看真假。”
我被吓得缩着脖子，委屈地流眼泪，很是自责，内心不断质问自己：明明按照步骤看了，字会变颜色，光照有水印，为什么还会是假钱呢？时间一久，我开始觉得，在父母眼里，钱是很重要的东西，甚至比他们的女儿还重要。
我家里开小超市，周围的孩子都很羡慕我，以为我可以随便吃零食。事实上，就算是想吃一颗泡泡糖，我也需要询问妈妈的意见。想吃零食的时候，我得先比较一番，最后选择包装里数量最多的小零食。她每次都会一脸不满，说：“你吃迈(你吃吧)！”
作者图｜妈妈开的超市
后来，我不愿意再找妈妈要钱或者零食了。看到她责怪的眼神，我会感到惭愧，亲戚们的话回荡在耳边：“你爸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妈挣钱不容易，你不要乱花钱，要听话。”
年幼的我认定，花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在外面和别的孩子玩耍，他们吃小虎队方便面，我就吃他们剩下的调味包。“你们都不懂，调味包是精华。”我被辣得眼睛红红的，却笑得很开心。
很多年后，父母买了房子和汽车，房子是两层的小复式，车子是帕萨特，爸爸的手机也换了好几个。原以为家境好了起来，不料妈妈却告诉我，家里欠了银行好多钱，要十几年才能还上。意识到家里还是很穷，我终日闷闷不乐。
每次开学前，爸爸总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去和老师说，家里没钱了，学费晚点交吧。”我又急又气，生怕自己失学，眼泪马上淌了下来。爸爸不知道，他的玩笑话让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庆幸的是，我没有失学，反而每天都能拿到买早点的零花钱。为了少花钱，我研究各个早点摊子的价钱，不问口味，只求实惠。
那时有一种辣条，又硬又辣，表面全是味精，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拿它当早餐，因为一条只需要一毛钱，分量很足。关键是吃完辣条，手里还剩下五毛钱，这本身就比吃山珍海味还开心。
有一年夏天，我去书店买复习资料，听说某家书店里的价格比学校附近的书店便宜一块五，我便顶着烈日徒步半小时去找那家书店。不仅买到了便宜的复习资料，还遇上笔芯打折，买十根送一根，省下好多钱。那天阳光很毒，可我心情畅快。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是妈妈带我去街边小店买的便宜耐穿的运动套装，样式很难看。名牌鞋服太贵，和我无缘。
有次别人送来一件红色的名牌短袖，标牌上写着“双层透气孔”的设计理念，穿上去感觉自己能轻快地飞起来。我厚着脸皮带着它去专卖店，换成了三套便宜的衣服和裤子。
“只能穿一个夏天的衣服，太不划算了。”我对老板说。
三
上大学后，同宿舍的女孩们都很爱美，为了打扮，花钱如流水。我则素面朝天，省钱的毛病愈演愈烈。
为了省钱，我专门等着买打折和买一送一的饼干、麦片做早点，不管吃什么都挑选最便宜的。后来我发现，食堂二楼面包店的面包四块五就能买一大条，可以满足我一天的伙食。
碰上有临期（即将过期）的面包被烤成面包片，两块钱能买一大包，里面偶尔还有一两片烤得很干的火腿、培根。那简直是意外之喜，要知道夹着火腿、培根的面包要5块钱一个。
有时候我会拿着书蹲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和一只猫咪分享面包。有一天，看见它正低头吃着不知哪里来的香肠，我顿觉自己过得甚至不如流浪猫。
“嘿，我可真羡慕你啊，不用花一分钱就能吃饱穿暖，还有人请你吃大餐。”我喃喃自语道。
为了省钱，参加同学聚餐的前一天，我什么也不吃，计划空出肚子，第二天去胡吃海塞。久而久之，我的身体落下很严重的胃病。
我常常会为这些行为感到羞耻、难过，又挣脱不出来，只好说服自己：我是个穷孩子，家里有很多贷款要还。
大三那年，一部讲述纽约日裔会计师Kate的纪录片启发了我。纪录片展示了Kate的省钱技巧：不买洗漱用品，去领免费赠品；不买家具，到街边捡；不用厕纸，拿肥皂擦；不洗衣服，洗澡时顺便搓一把；家里不通风也不安空调，朋友来访呆了十分钟差点中暑……
最令我感到震撼的是，她穿着破烂的衣服去翻垃圾桶，寻找食品和有用之物。舍友们纷纷表示恶心，我附和着她们，心里却很叹服：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更让我佩服的是，Kate对抠门和省钱，十分理直气壮，她用捡来的家具装饰房子，还心安理得用捡到的食物招待客人。
受Kate的影响，我的攒钱生涯迈上了新的台阶。
我每天会在自习教室待到熄灯，因为别的娱乐方式要花钱，读书是免费的。
晚间看书累了就穿梭在各个教室之间，背着高中时买的大容量书包，像个小偷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看见没人就跑进去，寻觅饮料瓶子和没开封的零食，饮料瓶子卖了钱充饭卡，零食可以充饥。虽然没有任何人在场，但我不由得低着头，脸红红的，心脏跳得很快。
后来，我的“觅食”动作已十分娴熟，并且总结出一套经验：大阶梯教室的最后几排有大量的饮料瓶，自习教室里没吃完的零食最多。
那时，我美滋滋地向室友分享着捡来的、品质越来越高的零食，兴奋地想，以后要是找不到工作，就算在高校的教室里待着，也不会饿死。
我已经很久不用校园卡消费了，但还是会往卡里转钱。看着卡上的数额“噌噌噌”往上涨，给我巨大的愉悦和满足感。我仿佛能听到盆满钵满的声音。
有人被美食治愈，为满足口腹之欲跋山涉水，有人热爱美丽的外表，为包包和衣服而疯狂。而对于我这个吝啬鬼，卡里的钱，比任何事情都更有吸引力。
四
不过，任何享受都有被他人干扰的风险。两周后，偷偷摸摸的我被一个楼管注意到了。
那天，我像平日一样急匆匆跑向一楼的大教室，准备开始“觅食”，有个声音突然惊雷一般在身后炸开。
“你是谁，鬼鬼祟祟地到处跑！看见你好几次了！”
“我，我水杯落下了。”我小声回答道，脸上烧得厉害。
我赶紧缩着脑袋，落荒而逃，跑回宿舍躲在厕所里哭了很久。
后来有一次，我站在垃圾箱前发呆。里面有吃了一半就被扔掉了的蛋糕、几乎八成新的拖鞋、全新的工艺品、八盒联排的酸奶，垃圾箱里的世界如此美妙……许久以后，我才跑开。
那天，我在操场上不断跑圈，边跑边流泪。我为自己的念头感到难过和愤怒：我为什么要去捡别人丢掉的东西呢？又不是没有钱！跑着跑着我的胃阵阵生疼，因为那段时间在减肥，一天只吃三根黄瓜。
晚上，我梦见自己翻垃圾桶被人发现，成了全校闻名的垃圾女，被人指指点点。
第二天早上，我破天荒地、正儿八经地吃了碗十块钱的鸭血粉丝汤。和舍友们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天，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我发现，鸭血有点腥味，并不比面包好吃。中午时我想起来，昨天在阶梯教室搜寻到的切片面包还没吃，于是又没有去食堂吃饭。
接下来的生活，我除了吃临期面包和打折食品，偶尔会去食堂吃顿饭。每次在食堂吃饭，既满足又心酸。
没有比丢东西更可怕的事了。有次出门刚充进去100块钱的地铁卡遗失了，连续好几周，我都很失落，时常幻想着在某个角落，能找到那张地铁卡。还一直把“我的100块！”这句话挂在嘴边。
社团里的一位学长说：“啊，烦死了！100块就能要了你的命！我们捐款救救你吧！”
另外还有人对我说：“你怎么那么抠门呢，你家里应该不缺钱吧。”我讪讪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除了开学那天向家里要学费，以及1000块钱的生活费，我从来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甚至大四去打工，还往家里带了5000块钱。
大四那年，我不再为钱束手束脚，是最开心的时光。好多曾经被我蹭过饭的同学，我都回请了。请他们吃饭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很便宜的大排档。
那时候，我频繁地给社团成员买水、盒饭、书籍。可惜当初要捐款救我命的学长已经出国，没有享受到我极为罕见的大方。
五
如今，我工作了，爸爸妈妈一改当年的常态，经常说：“你别老在网上买些破烂穿了！买点上档次的衣服。”
我生气，黑着脸不理他们，还是热衷于在网上买原单外贸和剪标货。
我变成了妈妈当年的样子，心里有些怨恨她。可站在她当初的处境，我又很快理解她了：她那么辛苦，既要抚养我，还要辛苦维持超市的运转。她也实在没有精力去照顾我脆弱敏感的内心。长大后，我给她买衣服鞋子，她都不穿，而是存在柜子里，继续穿着从菜市场买来的旧衣服。
在职场，我还是保持着省钱的习惯。我们公司有食堂，中午的馒头不限量供应，我总是等到人少的时候多抓两个，这样午饭和次日的早饭就解决了。我的动作很小心，急速而隐蔽，但仍然会被人发现。
公司聚餐时，有同事会说：“小张你看起来那么瘦，没想到是个大胃王。中午吃一碗米饭还要加两个大馒头。”我心里“咯噔”一下，尴尬地笑了笑。那次聚餐，刻意多吃了一点。
后来，我谈恋爱了，男朋友的家庭是中产阶级，他对生活质量比较有要求，每次听我讲起以前的事情，他都会打断说：“别说了，听得我心里难过死了。”
我俩经常会为钱吵架，有一回，他给家里父母买了一罐800块钱的进口蜂蜜和一双近1000块钱的名牌鞋，我觉得他浪费钱，大吵了一架。
他尽力教我：“钱应该用来提高生活水平，而不是存着等待贬值。”但我依旧舍不得花手中的钱。
吵架后，我哭着对他说：“跟你说过的，我很抠门，你要是不愿意……”
“知道的，知道的，”他紧紧抱住我说，“如果100块能要你的命，我就花更多的100块把你救回来嘛。”
冲他这句话，我和他结了婚，就在十几天前。
时至今日，省钱的习惯还是让我感觉到，就算被全世界抛弃，我依然可以以一种很低的姿态好好生活。今生最大的梦想，是拥有几面土豆糊起来的墙皮，即便末日来临，还有吃的，我也能生存下去。
本文作者张仲，经授权转载自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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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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