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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今影视圈,他是绝对的稀有动物

石若萧 中国新闻周刊 2019-08-10

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我们还见得少吗?




2013年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上映,梁朝伟饰演的叶问一开场,喝着小酒,在阴影下,扭头对着镜头低语:“别跟我说你功夫有多深,师父有多厉害,门派有多深奥。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错的,躺下咯。站着的,才有资格讲话。


这部电影完全颠覆了王家卫之前给人的印象。此前,他的电影题材以都市爱情为主,而到了《一代宗师》,突然发生了格局上的变化,转而开始以传统武学变迁为载体,探讨家国命运。


有眼尖的观众看到编剧栏,当即下了判断:这肯定是徐浩峰的东西。


两年后,《师父》上映,电影中显露出的思想厚度再度折服了观众。《师父》对传统武器的形制,对天津武行江湖之间的相互制衡,以及武行和民国军方之间的政治生态,都进行了极为详尽的影像还原。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期待徐浩峰的新作《刀背藏身》。但这部电影的命运一波三折,原本2017年就已杀青,却又传出“署名风波”,好不容易定档在今年七月,却在前不久又一次宣布了撤档。


关于撤档的原因,各方并没有给出具体理由,唯独“技术原因”换成了“市场原因”。算下来,这已经是这个暑期档撤下的第四部电影。无论如何,于观众而言,总是一件憾事。


1


别急着学什么,别急着当个能人,青春本就是用来浪费的。选择做个挣不到钱的人,选择过狼狈一些的生活……总有人来相依为命,总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刀与星辰》后记


《一代宗师》主角是叶问,但电影中,几乎没讲叶问的个人成就,没有和日本人的争斗,也没有李小龙。最重要的人物关系,还是放在了和宫二小姐的“情”上。宫二小姐奉道,于叶问而言,无疑是人生的缺憾。


对徐浩峰来说,遗憾也存在。但这种遗憾的格局更大:民国武林不复存在,无数中华传统消散在了历史中。情与历史,于影像中成功合二为一。

 

如今的电影圈,徐浩峰常常被视为“世外高人”般的存在,但年轻时的徐浩峰也落魄过。


1997年,徐浩峰从北影导演系毕业,碰到了一个现实困难:找不到工作。


当时不似现在,青年导演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再加圈内规矩森严,电影界严格遵循师傅带徒弟的传统。想得到独立拍片的机会,至少折腾三五年。


为了养活自己,毕业后,徐浩峰排过话剧,做过摄影,还给《电影艺术》杂志当记者。虽然没有受过正统的新闻专业训练,但用剧作法写新闻,也能勉强胜任。


做记者很累,一期杂志,常常四五篇文章都出自他手,再加上采访,查资料,完全没有时间做个人积累。如此时间一长,他总有一种“失掉专业的恐慌”。


“一旦思维方式变了,再回来就非常难。同样是电影导演,有的导演就会控制自己不去拍广告,因为怕失去自己的电影感。”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坦言。


恐慌日益加重,他就辞了职,做起了自由撰稿。但没了固定工作,收入不稳定,落魄的时候,一年加起来就挣四千块钱稿费,账期还拖得特别长。但所幸北京人总有地方住,不至于流落街头。


那几年,徐浩峰的圈子中鲜有同龄人,唯二经常接触的人,是两位年过八旬的老者,一位是中国仙学养生术的继承人胡海牙,另一位则是自己的二姥爷,形意拳继承者李仲轩。


《一代宗师》


按现今人们的价值体系来判断,这份经历既不赚钱,也不夺目,可以说全无用处。但却成了徐浩峰一生的财富:胡海牙和李仲轩的故事激发了他的灵感,令他写出了长篇小说《道士下山》和小说集《刀背藏身》。最终,这些内容大半都被搬上了大银幕。


兜兜转转,徐浩峰还是做成了导演,不过已经是十余年后的事了。时在当下,年轻男人口袋空空,总是煎熬。在后来出版的《刀与星辰》影评集中,他写了一篇题为《莫听穿林打叶声》的后记,大意是,年轻人不要急,要多积累,只要积累足够,创作灵感该来的总是会来。


如今看来,颇有回忆当年,壮怀激烈的味道。


2


我大学时受的训练是,有体验才有资格写作。以灵气弥补功力不足,比拼奇思妙想的形式感,在同学里有人气,受老师打击。我已人到中年,过年看望老师,还被提醒“别太相信灵感,要啃下一个时代”。

 ——《武人琴音》后记


徐浩峰读书的年头,北影老师多,学生少,师生常年待在一起,情谊深重。学生毕业后,老师们也总会关注着其毕业后的动向。毕业生中出了个“无业青年”,自然让老师挂心。


虽然没能当上导演,但所幸在杂志上有文章发表,能看出理论功夫没丢。本着“给他一口饭吃”的理念,2005年,老师们介绍徐浩峰返校,给他谋了个教职。


在北影,他的知识面发挥作用,很快成了最受欢迎的讲师。影评人鹦鹉史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年,他听闻徐浩峰大名,想去北影蹭课,却根本没挤进去,只好站在教室外听了一整节。第二次再去,他特意赶了个早,总算进了教室,却被挤得后背贴墙,和讲台上的徐浩峰之间“密不透风隔了一大群人”。


当了老师,总算没了生存危机。再加上年过而立,精力旺盛,创作上,徐浩峰也进入了一个爆发期,写下大量小说、剧本和传记。


2011年,《鬼吹灯》的策划项竹薇找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刘稚,问:“你知不知道徐浩峰?他的书太好了,我做不了,只有你们这样的大社能做。”


刘稚不久前恰巧读到了徐浩峰的《大日坛城》,觉得和别的作家“不太一样”,已有心结识,当即答应下来。


在刘稚看来,徐浩峰是少有的能够跳出既有框架,自成一套独立体系的作者。他的书中,不光有奇思妙想,也包括大量的历史资料、行业规则和人体结构研究,经得起推敲。比起小说,更像文化读本。


“他的武侠不是那种完全没道理的东西,背后确实有一个知识体系在那。”刘稚评价。


正因此,尽管徐浩峰的书“在文学史里找不到对标”,但刘稚还是说服了社里领导,决定试水。


刨开写作,仅从商业角度来考量,徐浩峰也是个很好的合作者。大约是毕业后的多线工作经历打下的基础,虽然人在影视圈,徐浩峰却毫无创作者的慵懒习气,手头经常同时推进好几个项目。


《箭士柳白猿》正在筹备时,刘稚向徐浩峰约稿。对方答复,在做后期,磨音乐,虽然没空写长篇,但写了个短篇。


那个短篇正是《师父》,后来被收录进了小说集《刀背藏身》中。《人民文学》杂志社给《师父》发了头条,还颁发了年度金奖。颁奖词为:“凭借武侠小说的叙事形式,以电影剪辑式的明快节奏,完成了对1933年中国社会片段的文学想象。小说通过人物生存困境叩问中国文化,涵纳丰盈的社会历史质素,展现了作者出色的文学建构能力,也赋予了武侠叙事复杂的现代精神向度和良好的文学品质。


《师父》


《一代宗师》上映前一年,形势更加忙乱。除了写《武士会》书稿,徐浩峰还在筹备自己的《箭士柳白猿》,并且时不时还要应王家卫要求,为《一代宗师》调整剧本——众所周知,王家卫在业内是出了名的慢工出细活,一个剧本改了数年还在改,是常有的事。


图书销量往往取决于作者名气,而电影是作者得名的上佳工具。刘稚试探性地问徐浩峰,能不能在《一代宗师》上映之前把《武士会》初稿写完。


做了多年编辑,她深知作家受创作规律限制的痛苦,问出这话,她也没抱什么希望。想不到没过多久,徐浩峰真的把稿子赶出来了。


《武士会》以民国初年天津武士会掌门人李存义为原型,描写清末民初民间结构、满汉权变及佛教隐情。而《一代宗师》里章子怡扮演的宫二小姐正是武士会掌门人、北方形意拳的第三代传人,相互映照来看,《武士会》可以说是《一代宗师》的背景和基础。


但因美编赶得匆忙,装帧设计都有些毛病。《武士会》的销量并不算太高。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字号,徐浩峰后来跟刘稚解释,读他书的,大部分都是老人。老人视力不好,读小字吃力,得把字号调大一轮才行。这个问题在后来的《刀背藏身》《高术莫用》中,才得到改善。


“赶电影赶得匆忙,做的品质不太好。这是我们亏欠他的地方。”刘稚说。


3


朝廷觉得他们那种制约将领才干的体制是合理的,因为战争毕竟打胜了。从长远的意义上讲,戚俞二位将军真不该打胜。

——《倭寇的踪迹》


作家通常会经历两个时期。年轻时受荷尔蒙影响,笔下迸发出炽烈感情,但欠缺知识面和阅历,总有无病呻吟之感。年纪大了之后,知识和阅历跟上来了,情感却又减退。无论处在哪个阶段,都有缺憾。

 

徐浩峰的第一部电影,是2011年《倭寇的踪迹》。原本这是一则短篇小说,讲的是抗倭名将戚继光、俞大猷后人伪装成倭寇,有意在城里制造骚乱,试图倒逼陈旧体制改革,然而却没有带来任何本质性的改变的故事。


《倭寇的踪迹》


小说的悲剧意味极浓,但在电影中却换了番情景,成了皆大欢喜的喜剧。


徐浩峰把这种变化解释为“成熟”。小说是刚毕业时写的,当时时兴模仿好莱坞,“大家都爱走叛逆社会的路子。”而着手改编剧本,拍成电影,已经是2011年的事了,理解了当下社会的更多制衡方式后,原来的愤怒也自然收敛。


后来的电影《师父》里更进一步体现了这种平衡思路:廖凡饰演的陈识试图将咏春推广到天津,却不能亲自下场踢馆,需找一个徒弟代劳。待到徒弟威名日盛,陈识便和武行暗通款曲,废掉徒弟武功,给武行留分面子。作为回报,众武行才默许陈识在天津开馆,不予私下报复。


咏春一门成功北上,唯独徒弟成了牺牲品。即所谓“毁掉一个天才,成就一个门派”。为大局而牺牲个人,是中国古已有之的平衡逻辑。这种精巧的平衡感,在徐浩峰后期的小说作品中随处可见。


4


八十年代至今的电影实践,则是以抹杀民族优质为前提的,一直在学港片、美国片里的商业元素……只顾偷招,总爱找现成便宜,放弃了思索和传统。

 ——《刀背藏身》后记


《刀背藏身》的后记中提到了《朱子家训》的开篇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说四点钟自然醒,方算一个早晨,此时身体最舒服,是老辈人习惯。


《刀背藏身》


如今,徐浩峰也保持着这样的作息习惯,晚上九点入睡,早上四点起来写作。


徐浩峰身上有种古典文人气质,说话语速极慢,语调极轻。他有烟瘾,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他习惯性摸出了一根烟,却又担心失礼,便拿着烟放在手中摩挲。大约过了十分钟,那根烟都快被揉皱了,记者终于看不下去,他才笑着点上了火。


这种性格给导演工作造成了一些困难。剧组堪比江湖,武行武替更是有组织的存在。这种环境下,导演普遍爱骂人,否则便镇不住场。


但刘稚从没见过徐浩峰发过脾气,也没听他说过任何人坏话。即便被投资方有意为难,甚至欺骗,也从不显出愤怒。“他的态度总是,没问题,只要我把电影拍完就行了。


唯一一次发火,是在剧组,徐浩峰对一名已经连番提醒,依然不能胜任的工作人员说道:“你……你干不了你就走吧。


没有脏话,音调也只是比平常高了一些,达到普通人分贝。


在创作上,他也看开了许多事情。他对刘稚说,自己不想再卖弄知识体系了。以前写小说时,总想把对时代、社会的研究放进去,从《武士会》到《刀背藏身》都是这种想法的产物。但现在,这种欲望逐渐在消退,他还是想写些更纯粹的东西。


影评集《刀与星辰》和小说《国术馆》都没有再版,网上,《刀与星辰》的二手书已经炒到了近四百元。对此,徐浩峰的解释是,当时有些东西没想明白,还需要再改改,“作家活的时间长,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在有生之年提升自己的作品。


但依然有叫他愤怒的事。商业大潮逐渐冲击到影视行业,从业者开始学习好莱坞的剧作法,用中国演员演绎美国故事,拍“夹生”戏,结果既没拍出美国的原汁原味,把中国的传统也丢了。


徐浩峰在很多篇短文里,都提到过对这种倾向的否定。在他看来,好莱坞电影就好比可口可乐,只可消费,不可复制配方。分析下套路无所谓,强行要模仿,实在“太贱太假”——在他的文章里,这也是难得一见的词汇。


他电影里的人,总是“端着”,无论谈情说爱,还是利益纠葛,对起话来都像在念辞令。这种风格,被一批观众斥责为“装”。但他却有他的原因,“用气节对抗权力,是中国经典的故事。


在史航看来,在当今影视圈中,徐浩峰是绝对的稀有动物。“把一头恐龙放到现代社会,它当然会适应得有些困难。


而在刘稚眼里,徐浩峰是一个中华文化的守护者。这样的人已然不多了,有一个算一个。“他把(中国的)东西慢慢捡起来,失去的东西收拾起来,不知道收多少,但真是一心在做这个事情。”谈到徐浩峰这些年做的工作,刘稚如是说。


当被问到有没有想要复兴中华文化的想法,徐浩峰的答案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说自己“没有主观强烈的愿望”。


对此,他还引用了《一代宗师》中宫二小姐的那句台词:“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我们还见得少吗?”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剧照

值班编辑:李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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