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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工作:他们为什么送外卖

余鑫 中国新闻周刊 2021-05-19

从一辆电动车开始进城之路


河北农妇付江娜从没想过,年近四十,自己会成为在燕郊的高楼群穿梭送单的一名骑手。


她在河北唐县的农村待了大半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老公在吉林公主岭的工地,不过几天。其余时间,她的人生半径就在河北老家的几十里地里,务农,到玩具厂打零工,照看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


命运同她的家庭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她的老公,十几年的建筑工人,也是家中顶梁柱,去年夏天被确诊为白血病。他们辗转到燕郊的一家医院治疗后,付江娜的生活被拖入一个漩涡。生活只剩下了筹钱看病、照看病人,望不见出路,也缺少喘息的空间。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从病友那里打听到送外卖能补贴家用,这个从前很少同陌生人打交道,大半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女人开始了第一份进城工作。这为她提供了在燕郊落脚、补贴家用的可能性,也成了这个家庭从羁旅病困里获得片刻喘息的出口。


付江娜(右)和站点里的另一个女骑手。


对于许多离开乡村来到陌生城市谋生的人,骑手是一份“落脚工作”。从一辆电动车开始,有人进入城市生活的第一站,有人积累了社会资本和职业技能,开启下一程,有在则在人生的低谷和困顿时,得以转圜。


这份工作像一张安全网,形成一片过渡地带,为那些从乡村进入城市,又从一个城市流向另一个城市的人们提供就业机会。


作家桑德斯在《落脚城市》里将人类由乡村向城市的迁移视为扭转人类的大机器,它创造了经济社会的活力和可持续性。在这个迁徙落脚的过程中,灵活,低门槛,随手可触达的工作至关重要。



选择


湖南汉子张杰见多了急需钱来干这行的例子。他骑上电动车送单的动机也类似——他来广州打了几年工,慢慢落下脚来,随迁的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他想找一份既能照看孩子又保证生计的工作。


那是2017年夏天,小女儿刚刚出生不久,他来广州的第八个年头。2009年,他陪着女朋友来到这个大城市,她去荔湾的医院实习,他就在附近找了份安保工作。


两个年轻人结了婚,安了家,两个孩子嗷嗷待哺,正是家庭经济压力最大的时候。有天他走在街上,在一辆电动车上看到了招募骑手的广告。他想试试。


张杰和女儿一起吃晚饭。


一试就是四年。这是一份酬勤的工作,因为能吃苦,也用心,张杰越送越熟练,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他逐渐掌握怎么配送省时省力。


2019年春天,95后河南女孩宋欣辞掉在江苏宿迁电子厂流水线的工作,去杭州当女骑手。现在她成了一人管理近百个骑手的站长。


到电子厂之前,她找过几份工作。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的她进了父亲工作所在的家具厂,在格子间里当文员。每天熬着时间等下班的生活很快让她厌倦。一年后,她就回了商丘老家,在甜品店里当店员。干了一年多,家人觉得工资不高,也没发展空间,又让她回了家。


火车停在宿迁时,她有点心理落差。火车枢纽城市商丘看起来比这个密集着小厂的南方城市竟然气派不少。她工作的厂房周边只有农民房,十分的荒凉。


电子厂流水线上的生活也死板,考勤制度严格,早晨七点半上班,中午有一个半小时休息加上吃饭时间,一般要到晚上六七点下班。


每天她穿着蓝色的静电服钉在凳子上。负责加工的零部件已经想不起名字了,她要做的只是将很细的铜丝绕到零部件上。拿起一个零件,绕几圈,再拿下一个。手维持着缠绕的动作,身体其他部位基本不动。这个动作要维持一整天。一天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手转了多少次,身体其他地方酸痛不已。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受不了这样过于枯燥乏味的生活。一个月满了之后,她领了工资,离开了宿迁。


应聘骑手也是偶然。自小在北方长大的她对江南水乡的生活有种浪漫的想象,在离开电子厂又没找到新去处时,她从网站看到杭州的骑手招聘信息。她当时计划,跑半年单,再找别的事干。


宋欣给站里新来的骑手做培训。


但宋欣很快发现,自己对这个职业的接受度竟然不错。她不怕风吹雨淋。比起流水线上一板一眼的日子,她更喜欢那种掌控感——除了午高峰和晚高峰,一天中她能找到一段属于自己的放松时间。


当了两个月骑手,她不看导航就可以找到负责片区核心商圈三公里范围内的各种小道。再一晃,两年过去了,她就这样在杭州生活了下来。


最新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从2010年到2020年,中国的流动人口增加了1.54亿人,增长69.73%。在这场大迁徙中,潜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结构变化。在这十年里,外卖这一行业诞生,提供了数以百万计的就业机会。截至 2020 年底,累计超过 950 万名骑手通过美团实现就业增收,其中包括 230 万名来自脱贫地区的骑手。仅在 2020 年,就有超 470 万骑手在美团获得收入。

 

跳板


也有人把骑手这份工作当作跳板,接触到更大的世界。


23岁的大专毕业生蔡仲杰现在是美团外卖的骑手客服。选择这个职业很大程度与他在暑期兼职当骑手有关。他和室友一起跑单,两人在老骑手的带领下练习跑单技巧,几天后就掌握了负责片区的道路密码。两个大男孩还暗暗较劲,每天比赛看谁跑单多。


武汉是个充满烟火气的城市,在餐饮店和人群间穿梭送单时,蔡仲杰会幻想自己是武侠小说里的镖师或侠客。走街串巷的这段经历让他确认了对这座城市的认同感。“要留在武汉”,这成为他的奔头。


他现在仍然能回想起跑单的那两个月,他遇到太多“侠骨柔情”的人。他们热情,从不藏私,古道热肠。偶尔也会组织聚会,一群口音各异、年龄不一的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吃烧烤唱KTV,一起吼着beyond的歌。那是一个比他年龄还大的乐队,乐队诞生时蔡仲杰还没出生,但他在人群里也忍不住跟着唱和。那是一种在一个大集体里的温暖和共鸣。


这些经历让他应对来电咨询的骑手时多了份同理心。电话那头的咨询都是非常实际的问题。到商家取不到餐,商家出餐慢,到送餐地点了联系不到用户。蔡仲杰讲话声音不快,语气轻柔,碰到特别急躁的人时总是安慰对方“不要着急”,然后确认具体问题,提供解决方案。


对于宋欣,骑手这个偶然的选择,也给她带来职场发展的新可能性。她已经习惯了有几百个好友的朋友圈。此前骑手的经历对她开展站点管理工作有不小助益。站点来新人时,她对照自己新手期遭遇的困境,帮他们克服这些问题。


宋欣发觉,骑手需要的慰藉可能并不复杂。许多人孤身在外打拼,多一句问候,下雨天的安全提醒也能让站点的管理变得更有人情味。


宋欣为新来的骑手讲解跑单注意事项。


两年下来她已经成长了许多。从前她性格偏内向,站点管理让她慢慢接触更多的人。前段时间清理微信,她发现自己的好友竟有几百人。各行各业,不一样的性格,这是她在流水线上或朝九晚五的工作得不到的阅历。


一个九五后的小女生管着一帮大男人,她有特别的感受。女性身份是一把双刃剑,有时能让她多了一份体贴和细腻,更容易与骑手沟通。但有些刺头点的骑手总会试探她管理的底线,经常打擦边球。如何找到微妙的平衡也成了她要学的必修课。


美团研究院的调研发现,2020年,在美团的新晋站长中,有超过 80% 的人有过骑手经历,超过 2000 名骑手晋升站长等管理岗。骑手工作帮助这个群体实现了收入、技能和人脉的提升。


人手不够时,宋欣也会自己去送单。


这份工也成为一个跳板——从一辆电动车开始,他们可以找寻更多的人生可能性。通过这份经历,他们增加了对服务业的了解,磨炼了性格,并且积累了职业技能和人脉资源,这为未来职业通道和人生积累留出空间,骑手中有人后来去学IT成了一名程序员,还有人开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


落脚


“来自三四线,在一二线做骑手”,大致可以描述骑手群体的流动轨迹。在区域流动上,广东已成为骑手流向的第一大省。来自河南的骑手主要流向了长三角和广东;来自四川的骑手主要流向了广东、重庆、浙江;广西有九成、湖南有近八成骑手流向了广东;而故乡是河北、山西的骑手则成为北漂一族。


凭借着多年打工的积蓄,初中毕业的张杰在广州海珠买了套房,这个湖南汉子成了新广州人。


张杰花了十年时间,在广州落下脚来。


他的母亲也来了广州,帮他照看两个年幼的女儿。家中每天开火做饭。午高峰过去,他都会回家吃饭,这是许多在异乡打拼的骑手们享受不到的家庭温暖。晚高峰过去,一天中难得陪伴两个孩子的时光,他也会抽空回来给两个孩子捎带点小礼物,有时是水果,有时是小玩具。两个女儿很黏他。

在他眼中,这份工作的临时性已不知不觉褪去了。这份落脚工作让他真正在广州这个城市落下了脚。四年多来,他见惯了这个行业的流动和迁徙。张杰总和那些新入行或者刚来到广州的骑手们说,眼光要放长远,“先落个脚,再慢慢来” 。


张杰回家吃晚饭时会给女儿带零食。


如果丈夫没生病,付江娜可能还在老家养羊。河北唐县是养殖大县,当地的一种营生方式是从外地买回小羊羔,二十多斤养到一百来斤卖掉,他们管这叫育肥。一年养个百十头,一家几口人的日子也能过下去。


在之前的那种生活里,她像中国农村的许多女人那样,过着平凡又平静的生活。丈夫跟着老乡当建筑工,天南海北转,走遍大半个中国。因为不想让孩子当留守儿童,她独自挑起照看两个儿子的担子,“要用钱了就管老公要”。一家人日子过得不算特别宽裕,但夫妻俩辛勤支撑,一年也能存一两万块钱。


直到2019年夏天,老公得白血病的晴天霹雳一下打破了平静。她被迫来到异乡。


燕郊在北京边缘,这个巨大的落脚城市承接了北京外溢的住房、医疗、教育等公共服务,许多人过着候鸟般的生活,定时往返燕郊和北京。付江娜被命运的恶意拖到了这里,生活也兵荒马乱。磕磕绊绊下,她被迫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


“我长这么大,没有打过工也没正经工作过”,她艰难地适应着新手期。在这里当骑手,最大的困难是找路。燕郊除了高楼,还有密密麻麻的自建民房,没有绿化,三四层高的楼挨着楼。民房间联通的道路错综复杂,很难通过数字地图和导航找到准确的位置。


有一次,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位置,客人等不及了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脸指责。东西送到了,她对着顾客一直道歉,转过身,眼泪还是下来了。


和她一样,很多骑手也是第一次来到城市,甚至第一次使用地图 App。


第二天,其他骑手听说了付江娜的委屈,他们传授给她一个诀窍——打开当地一个房地产订阅号,输入小区名字,就能得到一张楼盘的详细地图。


付江娜和同事们在一起。


是更早来这里落脚的老骑手教她如何伸长触角,去感知和熟悉这座陌生城市。她第一天跑单时,一个同事手把手教她。跑了几单后他不就带跑了,他跟在付江娜身后,“你跑,我当哑巴,你错了我再告诉你。”


她有时会感到抱歉,自己用手机慢,学东西慢,要比其他人多花几倍时间来认识路。站长和同事会对这个大姐多费些心,也多些鼓励,“慢慢来,慢慢就会送了”。


付江娜感激有这份工作,这是“自个儿挣的第一份收入”。她每天除了照顾老公,就插空跑单,每天只能赚一点钱,但对一个困窘的家庭已是难得的补贴。


在老家时,她也想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藏在心里,没和老公孩子说过。她偷偷在抖音里关注了几个驴肉火烧店和几个家政服务号。这是她想过如果外出打工能干的事。


付江娜算了算,第一个月,送的慢,但也能赚到一千来块钱。这些钱怎么花她还没想好,也许可以在孩子身上。要换季了,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一身新衣服。老公生病后,她没再给他们添过新衣服。


送外卖成了这个中年农妇生活里难得的出口,她获得一些力量,去面对新一天的生活。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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