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阳(化名)今年40多岁,在西昌生活,那里是四川盆地的河谷地区,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他小学学历,还没有结婚,平时靠打零工和开叉车为生。这几年,每当手头有了点钱,胡阳都会打开“凤凰彩票”网站,把钱充值进去。这是个跨境网络赌博平台,胡阳在其中输多赢少,已经背了几十万外债,亲戚朋友见到他都躲着走。但在赌博网站上,胡阳也赚过钱,不过并不是靠赌博,而是靠代理推广。他在赌博网站注册账户后,网站一键生成了属于他的推广二维码,他将二维码四处散播,别人扫描后进行注册,就成为了他的“下线”。他的直属下线每次在网站投注,胡阳都能从中抽取投注金额的0.4%。靠这种方法,胡阳为赌博网站介绍了20多名赌客,抽成赌资6万元。寄生在互联网黑灰产业链上,跨境网络赌博已经发展出新形态。跨境执法难是老问题,在境内出现的赌博平台与资金结算环节也更加“原子化”,缺乏相互关联,为公安获取犯罪证据设置障碍,而在推广环节,近些年出现的“全民代理模式”,更令赌盘规模迅速扩张。“现在网络黑灰产业链的类型复杂多样,变化非常快,尤其是网络赌博跨境因素鲜明,其泛滥趋势未能得到有效遏制。”中国政法大学网络法学研究所所长李怀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其中一直未能解决的“老大难”问题在于跨境取证、抓捕和刑事司法协助的难题,这是这类新型犯罪“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重要原因,而要解决根本问题,还需加强国家的域外司法效力。“凤凰彩票”背后是一个位于柬埔寨的赌博团伙,仅这一个平台赌资的月流水就达5亿元。这个境外赌博团伙集团化运营,掌握多个赌博平台。据警方侦查,除“凤凰彩票”外,该团伙同时经营“彩53”、“0089”、“9289”等多个平台,总注册账户预计达上百万。胡阳只是“小代理”,有人发展了更多下线赌客,有人甚至以推广为生,不再参赌。胡阳是长期涉赌人员的普遍画像。他们借遍亲朋好友、各类小贷,有人因为欠债被列为失信人员,被赌博产业链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即便如此,当获得一丝接济,他们又会马上投入到赌博网站中,试图翻本。2022年底,西昌警方打掉这个赌博网站。专案组分析出下线人数多、佣金收益高的代理人员100余人,涉及全国18省、自治区、直辖市,通过对四川籍、广西籍、江西籍、福建籍代理推广人员进行两次收网,西昌警方抓获赌博代理犯罪嫌疑人等19人,集中处罚了西昌本地30余名赌博人员。专案组从福建抓捕嫌疑人回西昌。供图/西昌市公安局
专案组成员,西昌市公安局民警周游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全民代理模式”是近两年网络赌博平台普遍出现的推广模式,“凭借二维码的传播,嫌疑人在全国各地发展赌客,赌客也能自行成为代理,他们之间可能完全不认识。”他指出,这种模式与传销有所区别,传销是金字塔结构,上级代理向每一层下级抽成,而赌博网站的代理模式是单层的,上级代理只抽成下一级,但每个赌客都可成为代理,这种边赌博边推广的模式,令赌博网站获得了广泛传播。“这类新型网络犯罪产业链中,比较重要的环节就是引流。”西南政法大学刑事侦查学院副教授谢玲认为,从推广效果来看,这类全民代理模式可被称为“传销式赌博”。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赌客的上级代理无条件提现赌客投注金额的0.4%”是导致此案参赌人数众多的关键因素,大部分都是为了获取高额佣金“以佣养赌”,成为跨境网络赌博平台的“帮手”。谢玲还提到,为了引流,网络赌博平台还会植入到色情直播中,甚至直接在社交平台进行广告投放,这两种方法吸引了大量35岁以下的年轻人卷入这个链条,“很多人看到色情或软色情直播,有了给女主播打赏的想法,但其实这位主播就是网赌平台的引流人员。”她介绍,在打赏时,女主播会给观众发送链接,引导他们参与网络赌博,甚至成为代理。另外,这些团伙还会通过社交平台与人聊天,引诱人们进入赌博网站,引流手法与“杀猪盘”等网络诈骗接近。李怀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网络赌博有诈骗的性质,赌博集团后台控制输赢比率,赌客迟早都会输光,但参赌人员的数量决定了赌博集团的收益,因此赌博集团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此案中赌资的0.4%给推广人员,来达到短时间内有效快速扩张。他说,网络诈骗和网络赌博是互联网犯罪吸金链的“顶端”,如今这两种犯罪的犯罪手法相互叠加,在推广方面再复合上传销模式,就令打击形势更加严峻。2022年春天,周游随专案组从西昌赶赴重庆,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对下游洗钱网络的技术平台进行“收网”。这是一家有正规营业执照的科技公司,栖身在闹市区的写字楼里,实际却为网络黑灰产业的吸金链条提供技术支持。专案组发现,这家公司通过云平台搭建结算平台和密聊软件,为100余个洗钱团伙进行技术支撑,其中就包括胡阳参与的柬埔寨的网络赌博集团。专案组将该公司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和管理层等统一收网,抓获犯罪嫌疑人12名。经过深入侦查,专案组发现,这家公司是赌博平台与洗钱网络的“连接点”,为了截断赌资的踪迹,洗钱网络将赌资打散转入大量银行卡中,这家公司就制造了批量转账软件,搭建平台实现洗钱行为的自动化,另外这家公司还搭建了加密聊天软件,为黑灰链条提供沟通工具。西昌警方在重庆涉案公司现场搜查扣押的作案工具。供图/西昌市公安局
周游说,“收网”时,该公司删除了服务器上的数据,但通过对其搜查和电子勘验,警方发现了云服务器上的源代码,恢复了证据,相关技术人员将要面临刑罚。事实上,他们大多拥有大学学历,刚毕业一两年,技术能力很强,网赌背后的利益链使得这些年轻人铤而走险。周游指出,网赌平台的资金由境内流向境外,因此打击其在境内的结算产业链,等于打击了“土壤”,也会对境外的犯罪分子起到遏制作用。而这些年,境内的结算链条为了逃避打击,已经进行了精细化分工,每个环节都更加“原子化”,不论是银行卡、对公账户、营业执照还是第三方平台,都有分门别类的团队去经营,这些团队通过技术分工的方式“加盟”赌博平台,也有赌博平台为了保障违法资金的安全性和可控性,对这些团队进行“直营”。我国已经开始对这类团队进行打击。2015年11月起施行的刑法修正案(九)中,新增罪名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下称“帮信罪”),主要指行为人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网络实施犯罪,为其犯罪提供互联网接入、服务器托管、网络存储、通信传输等技术支持,或者提供广告推广、支付结算等帮助的犯罪行为。这类犯罪嫌疑人被认为电信网络犯罪的重要“帮凶”。办案民警审讯涉案犯罪嫌疑人。供图/西昌市公安局
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的消息,2020年10月中国实施“断卡”行动以来,帮信罪起诉数量上涨较快,从2019年的499人到2020年的13673人,再到2021年的129297人。另外,2022年1月至9月,起诉92576人。截至2022年9月,帮信罪已成为各类刑事犯罪中起诉人数排名第三的罪名,前两位分别是危险驾驶罪、盗窃罪。“帮信罪定罪的主观要求比较低,但也有个问题是量刑比较低。”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杜明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今网络犯罪的主要人员都在境外遥控指挥,境内人员或不知实情,或通过逃避“主观明知”来躲避更严重的打击,这都令对“土壤”的大面积严惩难以起到震慑作用。他认为,只要有赌博的需求在,对轻罪人员的严厉打击总是“治标不治本”。在打击土壤之外,需要克服跨境执法的困难,这需要更长期的努力。谢玲说,每个国家法治状况和政策存在差异,在一些国家开设赌场和赌博行为是合法的,这需要加强国际刑事执法合作加以应对。西昌警方透露,目前涉“凤凰彩票”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已移送审查起诉,该系列赌博平台在境外的服务器已经停止运营。记者:苑苏文(yuansuwe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