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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两天网约车,跑575公里,乘客说“你话太多了”

胡克非 中国新闻周刊 2023-01-31

新年伊始,万物复苏。2023复苏之意义自不同以往。中国新闻周刊派出11位记者,体验并记述了一些常见的职业。见微知著,睹始知终,我们相信,该关心的问题和可期待的变化,就在普通人的劳作里、街头的烟火气里、生活的无常与寻常里。希望这组体验式报道,带给你一个有人情味的春节。



我是一名网约车司机。出车两天,身体上压力最大的不是腰,也不是脖子,是膀胱。

开网约车不会轻松,这个心理建设我有。
无外乎堵车焦虑、无法按时吃饭、长时间久坐腰疼脖子疼。
但不用坐在办公室,没有同事和领导,好歹自由,想去哪去哪,干累了我就收车。
从媒体的视角来看,车内的密闭空间创造了一个极好的采访环境,源源不断的订单意味着我不需要筛选和寻找,便可以获取与众不同的采访对象,收集不同人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个驾龄超过15年的老司机来说,在北京开两天车,根本不叫事。
就这样,我,开始接单了。
56位数字小姐/先生
从1月10日早上7点出车,到1月11日晚8点收车,我一共接到了40个订单,总计56名客人,城市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去遍了。
滴滴网约车平台出于安全的考虑,并不会为我提供这56位乘客姓甚名谁,留在我手机上的只是短短的4位手机尾号。
就像陈永仁在《无间道》中的代号“27149”一样。
由于特殊时期,我和乘客都戴着口罩,绝大部分乘客都会选择后排落座。
平台反复通过语音提醒我,不要询问客人的个人信息和隐私,所以我基本上就是在后视镜中瞥上一眼,便踩下油门踏板前往目的地。
不知道姓名,看不清长相,不消几日,这些旅途的记忆就会消失在彼此的记忆中。
匆匆过客,不过如此。
我曾想过,把单位配的高科技录音笔带上,悄悄打开,记录下路上的那些声音和回忆,但最终我并没有那么做。
很多年前入行时,师父曾经对我说,“需要录音笔记住的故事,一定不是个好故事,你都记不住,何必讲给读者听。”
事实上,仅仅过了几天,就有不少乘客我完全想不起来了,需要查询司机端的后台,通过那些行程来帮助回忆。
但还是有一些数字小姐/先生,我印象很深。
9574是我第一单接到的乘客,是一名上了岁数的老先生,他要前往医院就医,开车后是他先张的嘴。
“小伙子阳了么?”
“哦,阳了,现在满大街跑的都是‘杨过’了。”我看了一眼后视镜,9574先生包裹得十分严实,还戴着护目镜。
“麻么?早上起床后,手脚麻么?”9574继续说。
“麻倒是不麻,就是咳嗽了挺长时间,最近刚好。”
“我这两天起床手脚发麻,感觉不太好,想去医院瞧瞧去。”
“手脚发麻确实需要注意,心脑血管供氧不足、颈椎腰椎压迫神经、痛风和糖尿病的并发症都可能引起手脚发麻。”我用仅有的医学常识应付着。
“呦,那小伙子你说我到底该挂哪一科啊?”9574问道。
“我要是能弄明白您应该挂哪一科,到底是什么毛病,我就不干这个了。”说完我俩都笑了。
在两天的出车中,前往医院就医、从医院归家的乘客大概占了所有乘客中的五分之一。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康复后担心或是仍有不适,选择去医院看看,寻求一个踏实。
眼瞅要过年了,平安是福,我懂。
第二天早起第一单的乘客是3911,是一名医生,行程较远,路上也很拥堵,我俩起初并没有说话,她在后排一直翻看着短视频,短视频中播放的大多数是和孩子教育相关的内容。
短视频的声音隐约从后排传过来,我依稀可以听到“你不陪伴孩子,你老了就别要求孩子陪伴你……”信誓旦旦,慷慨激昂。
由于早高峰的北京实在太过于拥堵,3911有点着急,“师傅,咱8点前能到么?”
我看了一眼目的地,是二环里的某医院,又看了一眼实时路况,无奈表示,我们没法换路,这条路躲不过去。
有了搭话的机会,我主动询问:“您是去医院瞧病还是拿药?”
3911明显有些尴尬,“我是去给人家瞧病,我是大夫,8点要出诊了,迟到了排队的病人就会有意见。”
一听是大夫,我来了精神,立刻犯了职业病。
“那个叫P什么玩意儿的药,咱们那有么?”
“有,开不出来,不太敢开。”3911回答我。
没等我接话,她继续说“那东西现在的信息太少,药又太贵,病人使用是怎样的标准?总不能拿着一个阳性的抗原我们就给开,您说是吧?”3911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这两天看病的人多,很辛苦吧?”
“没办法,我们只能尽量安抚病人,以现有的手段和方法给他们开检查,原来我一天上午能看60个病人,现在只能看30个,因为每个人要尽量多说一些,尽量让他们消除焦虑情绪。”说着话,到了目的地。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句平台要求我说的“请您带好随身物品,确认下车点后方没有来车……”,她就跑进了医院的大门。
我翻看着手机后台订单记录,去医院看病的还有4620、8211和0053,但是他们都没有和我说话。
在王府井我接到了2795和她的同学,她们来北京旅游,在车上详细询问我豆汁应该怎么喝,卤煮好吃不好吃。
我还记得她们问我“护国寺小吃店能不能吃到卤煮火烧?”
我满脸问号地表示:“姑娘,护国寺小吃店是清真的,指定吃不到卤煮火烧。”
3114是我接到的最远一单客人,他们全家4口决定去海南过年,男主人坐在副驾驶,女主人和孩子在后面,从昌平到大兴机场,男主人一路上都在处理客户的要求。
“张总,您说的那个没问题,我分分钟就给您搞定……”
“李老师,您那边数据有点问题,能不能再发一份给我?”
“赵姐,我带着电脑呢,不耽误您的事。”
直到上了机场高速,男主人才昏昏睡去,只留下手机中的微信提示音还在叮叮作响。
更多的乘客,其实是早晚日常在城市通勤的打工人,他们行色匆匆,戴着耳机,或是闭眼休息,或是处理工作,这部分客人几乎不会和我交流。
遇到这样的乘客,我就很识趣地闭上嘴,虽然我很想说点什么化解掉车厢内尴尬无聊的气氛。
但是我知道,我帮不到他们什么,给他们一个安静的空间,或许更好。
没有走过的路和拒绝的小费
除了不同的客人以外,我印象更深的是一些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没有走过的路。
我在北京出生长大,但仍然有许多地方,从来没去过。
这里就包括西北地区的规划路和友谊路,它们在唐家岭附近,连接了不少大厂。
我出车第一天的上午,绝大部分时间就被“困”在这个区域,订单多到没有喘息的机会。
订单虽然多,但是乘客的状态却极为接近,我总结下来大概是这样几点:年轻、疲惫、又充满希望。
某讯、某米、某滴、某度、某易……这些企业的年轻人我见了个遍。他们大部分抢到了回家的火车票,选择在1月19日前后离开北京。
他们多租住在单位附近5公里范围内的老房子里,那些老房子和他们所就职企业的光鲜大楼相比,好像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当然,本来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
他们并不像我印象中的那般,和普通打工人一样因为早高峰的拥堵而焦虑自己无法打卡,那是因为他们下班的时间往往也不是固定的,所以老板们并不苛求年轻人一定要在早上某个时间到达单位。
“既然下班没有点,凭什么上班要求我们呢?”乘客3031对我说。
由于集中上班,所以区域内的各条道路十分拥堵,3031指挥我走上了规划路。
严格意义上说,我多次经过的那条路叫做“规划一路”,那是一条逼仄的小路,路旁停满了车,从道路的状态来看,丝毫看不出规划过的影子,杂草丛生,垃圾遍地。
和规划路相交的一条道路叫做友谊路,那条路看上去比规划路好得多,至少规划过。
但是由于早高峰时间车流量太大,很容易发生拥堵或者事故,短短的半天时间,我先后在友谊路上看到了4起交通事故。
其中一起让我印象很深,眼瞅着两辆车蹭到了一起,后车的乘客先下了车,他并不是确认事故,而是径直地走向了路边的共享单车,扫码后扬长而去。
那时我车上的客人是8692,他看着蹬车远去的年轻人跟我说,“他肯定也是在大厂上班的。”然后无奈地冲我笑笑。
8692是一名手机开发工程师,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因为一上车他就掏出来5台不同的手机,而且都能响。
“我怎么觉得您比我还像跑网约车的?”我开玩笑。
8692说,这些手机都是单位领的,如果离职了要还回去。他对我说,与互联网服务型企业不同,技术型的岗位压力是不一样的,压力在前期的开发和调试中,不会出现产品上线后频繁出现问题纠错的情况,所以自己的发际线还在。
“听说你们还要造车?啥时候能开上?”我又问。
“说是2024年,但是我目前还没见到,那东西比手机难造多了。”8692说。
6437是个调度单,我抢了,离我4.5公里,我开了20分钟才到,但是她迟到了,我又等了15分钟。
上车后她一顿道歉,随后和我聊了起来。
6437是东北吉林人,去年10月从上海来到北京,从事教培行业8年了。
“教培行业不是完了么?你怎么还在做?”我困惑。
“主要是因为好几年没回家,我父母比较担心我,觉得比起上海,北京离家近一点,坚持让我到这边来,我就来了。”6437说。
“教培行业确实很惨,但是也不是无法生存,我现在的企业主要负责做课程包装的工作,把教师的课程做成课包,然后销售给需要的企业或者学校。”
“学校为啥需要课程包呢?自己没有老师么?”我依然困惑。
“教育资源不均衡的情况下,优秀的教师资源还是吃香的,一些名校的教师就会把自己的教学内容做成课包,落后地区的学校就会采购,这也算是为了教育资源均等化做的服务。”6437说。
“线下教培是没法做了,去年我的一个学生因为不想上课,把我和单位举报了。教了8年书,现在不教了,我也不太适应。”6437说。
因为对迟到感到抱歉,6437执意打给我一些小费,我拒绝了,“都是打工人,就别打小费了,谁赚钱也不容易。”
“我在上海的时候都是要打小费的。”6437坚持道。
“可这里是北京啊,北京欢迎你,请带好随身物品……”
裁下我的中年,延长给他们
有个诗人叫陈年喜,和我是好朋友,我唤他年喜大哥,他习惯称我为胡记者。
他曾经是一名爆破工,写下过一篇名叫做《炸裂志》的诗歌,其中有一句我印象深刻。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上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开网约车两天,我体会到了他诗中的话。
网约车司机这份工作,几乎没有什么门槛。有驾照,会开车,搞到一辆车,就可以上路,就可以接单,接到单就意味着有收入。
但这份收入和出车的时长息息相关,和绝大部分行业不同,网约车这个行业的收入高低,并不是来自驾驶技术的高低、服务水准的好坏,仅仅来自出车的时长,只要出车的时间够长,就一定可以赚到钱。
出车时间越长,就意味着越疲惫。我想到了会疲惫,但没想到会这般疲惫。
身体上的疲惫是可见的,脖子、腰、屁股、大腿、脚踝这一串就没有不疼的,先是酸、再是疼,然后是麻,这种疲惫的堆积,我甚至两天都没缓过来,如果连续出车一个月,会给身体埋下怎样的隐患,我不清楚。
和身体这些零件相比,更不堪重负的是膀胱,因为完全无法预计下一个订单到哪,有多远,路上会不会堵车,所以到底以什么周期如厕,去哪如厕,如厕会不会被贴条,都成为了我巨大的心理负担。
除了身体上的疲惫以外,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疲惫和焦虑。
由于有手机的存在,绝大部分的乘客并不需要和司机攀谈打发无聊的时间,所以大部分时间车厢内是静默的。
无聊,枯燥,难免会想些有的没的。
孩子在家咋样了?有没有捣蛋?老婆还咳嗽么?爸妈家坏了的马桶装好了么?在无聊的过程中,这些问题都无法得到解答,却反复袭来。
此外,平台端时时显示的订单数量和今日流水也是一个刺激,明明干得很辛苦,很认真,但是流水只有可怜的那么一点,一个订单堵了40分钟,却只能收入11.58元。
一连几个小时,人没下车,车没停,却只能赚到很少的收入。
那个状态下,会产生很委屈的情绪。
但是没办法,想要看到理想的流水,就只能把油门继续踩下去,让车子继续向前。
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对于司机来说,一天中跑网约车最实惠的时间其实是夜里,那个时段有更高的补贴,也有更通畅的道路状态,但是如果接受了这样的设定,就需要接受日夜颠倒的生活。
两天下来,我一共接了40个订单,跑了575公里,除去加油的钱和吃饭的成本,我两天的收入约是900元人民币。

最后一单送完乘客,我堵在晚高峰的东三环,收车的原因是,我实在不想开了。听到“停止接单了”这五个字,我如释重负。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收车是因为,我仅仅是一个玩票的体验者,我并不依靠此职业养家,所以我不干就不干了,可那些真正以此为业的中年人呢?他们没有选择。
故事讲到这里,我又想起来了乘客4671,她要赶着去单位开会,会议中她要向客户展示行业复苏的状态,并且要试图说服客户相信自己的企业可以在今年的业绩上有所突破。
她的单位就在我中学附近,我路过了母校的门口,然后堵住。
我停在红绿灯前对她说,“您就这么和客户说,你看我迟到了,是因为路上堵车了,路上堵车了就说明城市复苏了,烟火气回来了,这是一个信号,有什么理由相信业绩不会好呢?”
“靠谱,就按您说的这个来,师傅您是不是刚干这行?”4671对我说。
“您怎么看出来的?”我反问。
“您的话太多了,真正的网约车司机,都不说话。”

记者:胡克非

编辑:胡韵

运营编辑:马晓轶


“我和我的一天”系列体验式报道

总策划:王晨波

统筹:郑利文

执行主编:胡韵

责任编辑:胡克非

视频制作:白皓 马永栋

海报设计:油水平 刘晓彤

媒介推广:于丽娜 郭银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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