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影像 ┊ 硗碛藏乡的十年变迁(二)
中国的西南山地,是全球生态及文化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区域之一。在崇山峻岭、森林草原中,生活着30多个不同民族,他们尚保留着传统的文化信仰、社区结构,与自然山川和谐共处的生产、生活方式。西部乡村不仅守护着中国为数不多的优质自然生态资源,也守护着宝贵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基因库”。同时,西部乡村社区如何面对传统与现代的冲击和融合,对剧变中的中国社会如何走向可持续之路也具有相当的价值。
但是,当遭遇经济发展、资源开发、现代化生活方式等诸多因素的强大冲击:生态破坏、文化流失、信仰式微、自信心丧失、社区瓦解……西部乡村社区不仅非常脆弱,由于生活在主流社会的边缘,他们的感受、想法、希望也被掩盖和曲解,成为主流社会猎奇和消费的对象。
唯有生活在社区的原住民重新开始审视和发现自己文化的价值、观察生活的变化,在这种自我发现与觉知中,决定自己的未来,并投入积极的行动,西部乡村的保护和发展才有希望。
从2007年起,乡村之眼开始为西部乡村的原住民进行视频拍摄和剪辑方面的培训。通过培训,这些当地的拍摄者第一次拿起摄像机,从自己的眼中,记录家乡的自然与文化、变化与行动,从而唤起对乡土文化的自觉和思考。通过影像,他们逐步从发现到反思,从反思到行动,用影像发声,用影像启蒙,促进西部乡村社区的可持续发展和东西部平等对话,让这些乡村老百姓真正成为乡村建设的主体。
在乡村之眼8年的在地实践中,影像的力量已经凸显,社区内生的观察力、凝聚力、行动力显示出一个个充满生命力的西部乡村社区,令人感动与鼓舞,更重拾对未来的希望。
2011年5月,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支持下,当时我所在的机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开始在世界自然遗产四川大熊猫栖息地雅安片区开展村民影像的实践,把相机发给大熊猫栖息地周边的村民们,教他们如何拍摄照片故事,反映自己周边的自然环境,日常生活和传统文化。我是活动的主要参与者之一。
我们在雅安地区选择了4个村子的12位村民作为第一批拿到相机的拍摄者,硗碛乡的泽根村是其中的一个村子,有3位村民参与了第一批的村民影像培训。省道210线的夹金山公路从泽根村穿过,交通很便利,同时泽根村所在的蚂蝗沟是硗碛五条沟中最靠里的一条,自然保护和文化保存相对较好。
尽管位置靠里,但仍然受到了水库修建很大的影响,全村有超过一半的村民搬迁到了新的居民点。住进新居的村民们失去了大部分的土地,仅在离家较远的地方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坡地,可以种些自己吃的蔬菜,或者一点土地混种玉米和土豆用来喂猪。但是地势最平坦,土质最好的地已经没有了。在水电公司进入前,这里最盛产大白豆(白芸豆)。这种豆子最适合炖汤,硗碛出产的大白豆在四川省内曾经小有名气。
▲ 一头三四岁大的牛能产毛5斤左右,这些毛大多会被附近小金县的商贩收购,然后织成毯子(地毯)。如果当作肉牛出售,按这几年的行情,这样一头牛能卖到4000到6000块。牛毛有一部分他们会留给自己,纺成线,织成顶帕和腰带子。
摄影作品《剪毛》,选自组图故事《剪牛毛》。摄影:王代华(四川省宝兴县硗碛乡泽根村泽根组)
水库修建前,低海拔的坡地从来没有被水长期浸泡过。经过几年的浸泡,库区松软的土地不断往下塌陷。由于每年都会经历水库被蓄满后又放空,更加剧了这种塌陷,很多地方都成了地质隐患点。加上2008年汶川地震和2013年芦山地震的影响,尤其到了雨季,滑坡和泥石流经常威胁到地质隐患点附近的房屋,一些水库搬迁户不得不又进行二次搬迁。环湖公路的路基每年都有不同程度的沉降,有些路段小车已经很难通行。
水库带给当地生活带来的改变,还体现在另一个方面。从前的硗碛乡位于五条沟中间,周边各个村的村民去乡上聚会距离很近,也很方便,乡上的饭馆、歌厅生意随时都很好,乡上的人气很旺,是真正的中心地带。原先几个村之间也挨得很近,相互间串门很方便。但是水库修建后,村与村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远了,相互间靠一条20多公里长的环湖公路连接,开车绕湖一周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年轻人开车串门都很麻烦,各村之间的老年人就更少见面了,一些集体性活动比如锅庄舞的开展有了减少。新的硗碛场镇位于高山上的一处缓坡地带,位置比较偏远。平日里冷冷清清,除了常年住在这里的居民,在乡小学和中学上学的孩子,在乡政府上班和要到乡政府办事的人,其他村的人们很少来这里。只是每年的几个大假和周末,会有游客在这里住宿。整个新场镇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春节传统的上九节了。这个民间传统的节日,现在更像是政府为主导旅游主办的一场大型歌舞会和团拜会。
传统的硗碛民居旁边就是耕地,周围一般都会有空地和几株可以遮阴的大树,热爱生活的人们还会在房前屋后种些花。搬到居民点后,新式的房屋带来了新生活,邻居们相互间住得更近了,同一个居民点内彼此的交往仍然频繁。同时,依靠水电公司的一次性补偿,搬迁户住进了宽敞明亮的三四层楼的房子。一般新房的房间多,地理位置好的村民,挨着路边的开起了藏家乐接待。新的锅庄房仍然用木地板铺成,地板下留空,跳锅庄时仍能踏着地板找到以前跳老锅庄的感觉。但一家挨着一家紧凑的社区设计,让他们失去了养鸡养猪的空地,原先都是敞开的放养,现在只有把鸡和猪都关起来,靠着街边的人家也只能把收割的猪草、荞麦晒在房前很小的一片水泥地上。
泽根村的小伙子石来,是我在2011年认识的兄弟,那年他刚30岁。他的爷爷生前是硗碛永寿寺很有威望的大喇嘛。父亲是村上的老支书,上世纪九十年代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过中央领导的接见。2007年搬进新房后,老人家自豪地把一张两米多长,当年在人民大会堂的合影照片用相框精心装裱起来,挂在新房的锅庄房里,一进屋就能看到。他也乐于让每位第一次来的客人在这张密密麻麻有数千人的大合影里,猜一猜自己是其中哪一位。
石来的汉名叫姜代华,我和村里人都习惯叫他的藏名石来,他也喜欢这个名字。石来在外当过兵,属于村里比较有见识的年轻人。他也热心传统文化,是硗碛第一批拿到相机开始拍摄的村民,这几年拍出了很多不错的照片。他家的老房基位于水库淹没线之下,属于搬迁户,现住在头道桥的新居民点。
他的新家有四层,第二、三层都是空出来可以做接待的客房,可以同时接待20多人。他也把自己的一些摄影作品放在相框里,挂在一楼的锅庄房和楼上的各个客房,这些照片有隔壁邻居养的鲜花,有高山上放牦牛的,有村里亲戚结婚的,有过年舞狮灯龙灯的,还有朋友家织“花带子”的场景(花带子,一种当地很流行的用彩线编织成各种图案的织带,可以系在腰间做装饰)。外地来的客人到了他家,总会向他询问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他也会热情地介绍自己拍的照片。
石来曾经对我说,“过去大家在一起喝着酒、跳着舞,不会为生计发愁,因为有地种,多的(粮食)可以拿出去卖。现在我们每天都需要心焦明天吃什么,还可以做点什么生意,去哪里赚点钱,不然生活怎么过呢?”
他与硗碛传统男人不一样的是,他喜欢下厨房,也喜欢学习厨艺,因此做得一手好菜,我们都说不会养牦牛的厨子不是好摄影师,戏称他为“石来锅锅”。为了生计,石来靠自己的好厨艺,精明的头脑和广泛的人际关系做起了藏家乐接待。他也和朋友一起成立了牦牛合作社卖牦牛肉。前两年他又开始到处跑工程,承包了村上一条电站公路的修建,一次他对我说,“要年底了,老板还没给钱,这个工程又亏了不少啊。”
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
「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公益机构,成立于2015年5月,其前身为「北京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乡村之眼公益影像行动计划(简称“乡村之眼”)项目,其核心工作方式为,与西部乡村社区伙伴合作,以影像记录的方式,启蒙和培养在地生态保护的文化传承力量,促进西部乡村社区的可持续发展和东西部的平等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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