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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性侵,为何女性喊不出那声“停下”?

2017-08-08 Momself 爱自己成长圈


文 | 李松蔚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妈呀我呀(ID: Momself),本文经Momself授权转载



我们并非天生就是女人,我们是变成女人的。

——波伏娃


Ms姐说——

 

如果你问一个自500年前穿越过来的人,女人身上最宝贵的品质是什么,他大概不会说是美丽智慧坚强独立,而很可能说:是顺从。没错,在漫长的岁月里,女人是一个介于宠物和摆设之间的存在,她最大的美德就是顺从身边的男性,最大的过错则是违拗父(母)亲的安排——在这一点上,东方人和西方人倒是很一致。

 

直到朱丽叶和林黛玉想要突破家族的限制自由恋爱,波伏娃和李银河说女人可以选择令自己愉悦的性而非一味顺从男人的欲望,我们才终于感觉好像有一股力量从体内萌发出来。然而上千年的集体无意识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推翻,即便在今天,作为一个女性,你依然会在家庭,职场,甚至网络中,时不时体会到那种「无法说不」的委屈和无力。


今天李松蔚老师的文章,讲的是性侵犯,但又不完全是。我看到文章最后的时候,有一点难过又有一点感动。他对女性群体的理解和关怀,让我愿意相信,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如Beyonce唱的那样:

 

If I were a boy 如果我是个男孩

I'd put myself first 我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And make the rules as I go 遵从自己想要的规则


不容反抗的善意,或许跟恶意并没有太大区别。这是我最近在思考的问题。


「你愿意跟我谈一谈那段经历吗?」心理咨询师发问。


「随便。」来访者漠然地甩出两个字。


他们坐在一个舞台上。台下有几百人在观看。来访者是一个年轻女士,中学时有过被性侵的经历,现在她要在众人瞩目之下,讲述那段经历——目标是为了「治愈」自己的创伤。咨询师准备好了纸巾,和处变不惊的心情。



图:《Elle》


进展不太顺。咨询师遵照创伤治疗的步骤,顺次询问事发经过。来访者弓着身子,埋着头,像挤牙膏一样往外蹦字。说几句之后就切换话题,反问咨询师:「我真是好蠢,当时怎么不知道跑呢?您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蠢?」更多的时候,她说话像蚊蚋一样听不清,也许是无意,她把麦克风拿得很远。


台下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此起彼伏的叹气。


我坐在台下,看着纸上的材料:「咨询师与来访者约好,本次咨询对性创伤经历进行工作。」我在「约好」两个字下面,一遍一遍地划线。「真的吗?她自己真的有这个意愿?」


这是我最近参加的一场心理咨询师集会。主办方请了一位演员扮演来访者,由几位心理咨询师作为代表,对着扮演的来访者,各自演示一节咨询。


说是「约好」,演员为什么那么不配合?她在抗拒什么?这些问题我不得不思考。因为——下一个上台演示的就是我。




「台下有这么多人看着,你还好吗?」我问。


她坐在我的对面,表情麻木:「已经参加了两场,我习惯了。」


「你想怎么用这次的时间?」我晃晃手里的材料,「上面说是处理创伤。」


「我随便。」她还是那句话。


我停了下来。


「你说随便的意思是什么?」我问,「把你介绍过来的咨询师,他的想法是要治疗你的创伤。但我更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是怎么样的?」


她有点不耐烦:「我的想法就是随便。」


问题在第一分钟就暴露出来,我越发警惕了:「随便的意思是,你想谈那件事?还是你其实不想谈,只是因为我们要你谈,你才不得不谈?」


她的眼神有点闪躲:「我不知道!」


后来,在整场扮演结束之后,这个演员找到我,向我解释,她不是故意难为我,她也是有点慌了,因为我问她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跟事先安排好的不一样。」她说。


我当然知道跟安排好的不一样。在每个人都能看出她明显不情愿的前提下,我仍然要她去接受那些被安排好的事,那我们是在做什么呢?


「安排」这个词,一直是围绕着这个案例的关键词。在那份材料中显示,她一直在接受别人给她的安排。十几年前,性侵她的对象是家庭老师,她作为一个学生无力反抗。十几年后,她被家人安排了一场婚姻,作为女儿她也无力反抗。但她无法跟丈夫有身体的亲密接触,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切源于十几年前的阴影,要通过咨询帮她走出阴影,跟丈夫圆房,享受婚姻和身体的乐趣。


但,那是否是加诸她身上的又一个——出于善意的——安排呢?


咨询一开始,这个演员足足迟到了十分钟(注意,这件事不是被安排的),她低着头,表情阴郁,眼神空洞,不看台下的观众,讲话的时候不对着麦克风。她在用一切方式表达,哪怕这个安排是为了她好,可她并不情愿。


但她嘴上说的是:「随便。」

 


我最终没有完成创伤治疗。


如果是点菜,「随便」是表达许可,允许你可以提出任何安排,她客从主便。但是一个人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对如此私密而重要的个人事务,发出随便的邀请呢?她真的愿意交出掌控权吗?——何况她看起来是那么别扭。


在得到她更明确的态度之前,我不能「随便」向前走。


我问我自己,咨询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咨询是有好处的,毫无疑问。疗愈可以减轻她内心的痛苦。但疗愈同时也是一种推动,推动她必须向前走。向前可以走到哪里呢?我翻她的资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她在羞辱,忽视,指责和操控中长大。工作和婚姻由家人一手安排。她无法名正言顺地反抗,能做的就是一面答应,一面用身体不配合。


某种意义上,痛苦或许是一个挡箭牌。因为痛苦,她总算有理由可以不配合安排给她的婚姻。我们是要帮她减轻痛苦,但那样就足够了吗?如果治疗的目的仅仅是抽掉她的借口,让她可以更好地配合这段婚姻,配合家人替他挑选的男人,成为他自愿的,可以产生性关系的妻子。我们做的事,不就是以善良之名,努力「帮助」她去跟另一个男人圆房吗?跟性侵又有什么实质区别?


坐在台上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些。


我体会到一种焦灼的心情:「快啊!人家都说随便了,那就开始吧!大家都等着看你是怎么做的!」但我心里始终过不去,那一句「随便」。


正是在那样巨大的压力下,我好像能多理解一点女性遭受的侮辱和压迫了。有一些伤害并非来自于邪恶和蛮荒,恰恰来自于文明的社会,善意的围观群众。他们满怀爱心地看着你,说:「姑娘你真不幸,你结了婚,却没法跟丈夫上床」。他们真心实意心疼你遭遇的一切,是因为他们相信,它阻碍了你融入你本该融入的女性生活。他们照顾你,保护你,疗愈你,不愿让你像「不正常的人」一样,逃离结婚或生子。


有些善良的人还会想:都是因为你遇到了坏人(性侵的罪犯,愚蠢的父母),要是遇到像我这样的好人,一定能让你重回正轨。但我认为心理咨询的目标,不是狭义的「疗愈」,不由分说的治好你。而是对方重新获得为自己做主的自由。


「想象一下,如果创伤治好了,你现在是健康的,但你不一定非得要跟丈夫发生关系。你会怎么选择?是接受你丈夫呢,还是继续拒绝他?」她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再继续,等她表达更明确的态度。


过了很久,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假如她的创伤好了,她更愿意养一头宠物独自生活。那是她想要的。她不愿意跟现在的丈夫生活在一起。



实话说,作为一个女孩的父亲,每当看到新闻里提到对未成年女性的侵犯,我都会头皮发麻。林奕含的书我买了,但我几次都没有勇气看下去。


我会教我女儿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表达拒绝。但我很讨厌「受到性侵是因为她们不懂得保护自己」的论调。我在咨询室里接触过一些性侵的受害者,她们对自己的谴责不是不够,而是太多了,远远太多了。就像台上扮演的来访者说的:「我真是好蠢,当时怎么不知道跑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蠢?」


这不正是问题所在吗?她们怀疑自己。无论是什么导致了这份怀疑,那都是一根捆住她们的绳索。


让她们顺从,让她们闭嘴,融入主流。她们怀疑自己的声音,是因为说出来也很少真正被听见。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她们习惯了随时随地听任别人的安排,无论是被侵犯,被羞辱,或是跟并不相爱的人结婚,被迫接受疗愈和忘记伤痛。明明不愿意,却迟疑着上台,面对几百双眼睛,低头说:「随便」。



图:《素媛》


「说出自己要什么,不就好了吗?」这些置身事外的话,真的太轻巧。


桑德伯格在《向前一步》中指出了这样的困难:这个社会并没有给女性留出那样的空间,可以大声表达出「我要」或是「我不要」。从政治到经济,从文化到社会习俗,层层的压力封锁着那个空间。坐在台上的我,那一刻就体会到那样的封锁,我几乎忍不住要说:「要不,我们还是顺应大家的期待吧?」


身为男性咨询师的我,那一个小时当中,几乎是舞台上的绝对权威,我都能感应到这种困难,对那个女生来说,又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那一刻突破层层「善意」的压力,去表达自己的声音呢?但能觉察到这一点困难,就说明情况还不是最坏。更可怕的是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而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她最后表达出来的,是愤怒。咨询快结束的时候,她瞪着我,喊:「停下!」


这是她第一次对准麦克风,对着几百个人,清晰地喊出自己的需求。我立刻停下来。我邀请了几位女性参会者,讨论咨询方向的不同可能性。但就在她面红耳赤喊出「停下」的同一时间,每一个人都毫不犹豫地停下来。


那是奇迹般的时刻,每一个人都听到她的声音。停下!停下!停下!停下!而不再是随便,随便……


她开始哭,巨大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我几乎怀疑那一刻不再是扮演出来的情绪,而是真正积压了好几十年的委屈,愤怒,和反复任人摆布的耻辱,通过那短短的十分钟喷发出来,投射到整个会场。我告诉她,她刚才做的是很不一样的事,她保护了自己。但她哭得如此厉害,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问她:「现在你想做什么?」



她继续哭。她的表现完全超越了扮演,仿佛回到了灾难发生的现场,在那里真的看到一个不知所措的女孩,面对那个强壮的,道貌岸然的,看似慈爱却对她步步紧逼的男性,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这一切发生……直到很多年以后,她大声哭着喊出来:「停下!」


我停下了。整个会场的人停下了。心理咨询师们面面相觑。这场咨询失败了,我不无欣慰地想。


她止住哭声, 51 31873 51 16432 0 0 7003 0 0:00:04 0:00:02 0:00:02 7004起头:「我想离开。」


我站起身,拉开会场大门,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我告诉她:门打开了。


注:这是公开展示下的扮演个案,一切信息与真实无关。由于不确定是否涉及到保密议题,对少数与案主本身有关的情节进行了模糊和修饰。


作者李松蔚,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讲师,知乎大V(粉丝36万),Momself专栏作者。公众号:妈呀我呀(Momself),他们关心你怎么养孩子,我只关心你。期待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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