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A心理病：我们为何要为德罗赞点赞？ | 揭秘
采访/Josh Martin 撰文/山丘、衣依 编辑策划/冯小
请为德罗赞点赞，无论你是否喜欢这位球星，是否关注猛龙的比赛。因为在北京时间2月27日，他做了一个令人敬佩的决定：通过社交网络，坦诚自己饱受抑郁症（Depression）的困扰，并接受采访讲述此中的心路历程。
猛龙当家球星德罗赞
在如今海量的信息中，这条新闻看上去似乎并不重要。但若你真正了解NBA职业球员这个特殊的群体，就会知道：由超乎想象的比赛和战绩压力所引起的心理问题，一直深度困扰着这个联盟里的每一个人。
其实，有关这个问题的蛛丝马迹，早已通过诸多细节流露在你的眼前：仅本赛季，随着进程的深入，你已看到过热火对猛龙之战约翰逊和伊巴卡的互殴，魔术打森林狼时阿弗拉罗组合拳挥向别利察，以及火箭快船之间的“后门风波”；你还能看到，勇士队球员利文斯顿与裁判头碰头的“沟通”，格林因不满裁判的喋喋不休以及多支球队的多位球星对裁判执法的吐槽。
当然，你同样能看到NBA在行动：1月27日，NBA官方发文，推出“五项计划”，旨在解决球员、教练和裁判在球场上的紧张工作关系。而与此同时，服务于联盟和各支球队的专业心理医生，就像电影《心灵捕手》中罗宾-威廉姆斯扮演的角色一样，不遗余力地对球员们进行减压，情绪疏导……
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整合在一起，隐约可拼凑出一幅NBA球员心理状态的全景图像。巨大的心理压力一直就在那里，这是每个在联盟中打拼的球员，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然而，却很少有人会将自己饱受的压力公诸于众。
或许这是因为，此前有人这么做过，得到的却是并不美好的结果。
在德罗赞之前，联盟仅有两名球员像他一样公开谈论过自己的心理状态，并且承认自己遭遇的心灵困境。最早的一名球员，是前骑士球员德隆蒂-韦斯特，而随后的一名球员，是奥本山全武行的主角之一——如今已改名为慈世平的阿泰斯特。
然而，在公开自己的心理困境之后，两人遭遇并非是理解和同情，而是更多的误解和偏见。他们从此背负上了“疯子”和“神经病”的标签。韦斯特后来说，直到来中国打CBA的时候，还会有队友问他，是不是和詹姆斯的母亲真的有特殊关系？这一荒唐的故事，在“疯子”的外包装下，得到了完美的逻辑自洽。而慈世平则比韦斯特幸运一些，由于2010年为湖人夺冠立下汗马功劳，人们对他的认知从“神经病”变成了获得救赎的“神经病”。
“友妈门”发生后，韦斯特在社交媒体上与詹姆斯交恶
Be Real从来都不容易，因为没人可以预知真正的真实之后，会有怎样的风险，要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也正因于此，德罗赞的行为倍显珍贵，他的勇气值得每个人的尊重。实际上，他不仅是在讲述自己面临的困境，也在引起人们对相关问题的关注，让人们对NBA职业球员这个特殊群体更加理解。
因此，为了让这件事情达到真正的效果，腾讯体育在第一时间特约美国记者Josh Martin，对慈世平的心理医生进行了电子邮件的独家专访。通过她的专业意见，向你展示NBA球员心理压力的成因、表现和可能会造成的结果或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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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焦虑阴影下
2010年总决赛第七场，湖人击败凯尔特人夺得NBA总冠军的赛后采访中，慈世平接受ABC电视台记者多瑞斯-伯克采访，他所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要感谢我的心理医生，没有她的帮助，我走不到今天。”
慈世平在2008年认识了心理医生桑蒂-佩里亚萨米。当时慈世平刚刚被交易到火箭队不久，他在效力前一支球队（国王）时，因家庭暴力遭到起诉，法庭要求他在保释期间接受心理治疗。交易发生时，慈世平的“疗程”尚未结束，因此找到了在休斯顿工作的桑蒂，从这开始，后者一直为其提供心理疏导服务。
在《腾讯体育》对桑蒂的邮件专访中，就NBA球员的心理健康问题向他提出了一系列问题，桑蒂医生也在职业规范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进行了详细解答。据桑蒂透露，很多球员（包括但不限于NBA职业球员）从大学生涯开始，就会遇到各种心理方面的问题，进入联盟之后，这些问题更加变本加厉。
桑蒂说：“NBA球员所遭遇的心理问题，和普通人群颇有不同。一方面，NBA球员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需要时刻保持持续高涨的激情（甚至包含一些愤怒）、旺盛的精力、超高的精神专注力，并且还要求他们制造大量的刺激性元素（如扣篮、封盖）。”
“可另一方面，在做到以上无休无止地激情澎湃的同时，他们还需要在精神上保持持续和稳定。同时，运动员还要时刻生活在铁律（比赛规则、联盟/球队纪律）、责任和（球迷的）期待之下，几方面的作用力之下，他们承受的心理压力之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而从诉求方面，运动员和常人一样，也需要寻求并保持压力和动力的心理平衡点，就像我们一般人在面对日常的家庭、经济、健康困境时一样。但在很多时间里，他们只能先把生活的烦恼放到一边，专心应对工作和比赛中遇到的各种问题。”
慈世平帮助湖人取得总冠军后，第一个感谢他的心理医生
桑蒂将球员产生心理问题的原因进行了简单分类，其中最主要的两种：一是“表现焦虑”；二是“舆论压力”。
桑蒂认为：“长时间陷入‘表现焦虑’（成绩与个人数据），会是很最令人头疼的问题。大多数普通人在面对类似压力（如：在众人面前唱好一首歌，做好一段演讲）时，通常都会有充足的时间来减压，而在NBA，情况截然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应对频密的赛程所带来的持续压力。”
另外，舆论压力，也是每名NBA球员都要面对的巨大挑战。桑蒂表示，她长期以来一直被一个问题所困扰，那就是球迷对球员的极度不尊重。当球员们输掉比赛之后，迎接他们的都是一些负面的情绪，而且这也已经成为一种不管是个人还是大众都普遍形成的体育文化。
“输球总是令人沮丧，但球迷总是肆无忌惮地将怒火发泄在球员、球队、裁判或者教练团身上，冲着他们大喊脏话或者表达自己的消极意见，这的确也相当无礼。”桑蒂说，“我们总是很容易忘记球员们也是人，也有朋友、孩子、伙伴甚至父母等多重身份，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有表现好的时候。所以如果所有人对待球员的时候都能有更多的尊重、善良和支持，那么球员的心理健康问题，一定会少上许多。”
桑蒂还谈到了社交媒体对于球员心理健康的影响，认为这个问题需要正反两方面看待：“如果球迷们大部分都是一种支持和积极的态度，那么社交媒体对于球员们的影响就是有利的。但另一方面，社交媒体上消极的回馈和批评也会不时影响一个球员的心情。此外，有时候社交媒体也会成为球员缓解心理压力的一个发泄口，这个问题因人而异，没有统一答案。”
本赛季，饱受社交媒体压力困扰的当属勇士球星杜兰特
“以上所说的，还只是心理问题的根源，而NBA球员的生活状态，还会进一步加剧这些问题。NBA频密的赛程、大量的客场比赛决定了，球员们要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面对持续的旅行、不规律的睡眠，再加上身体上的伤痛、被镁光灯无限放大的一言一行，都会将这种压力被放大到一个常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考虑到绝大部分球员从十几、二十岁就要开始面临这样的压力，而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能够做到在场上保持镇定，并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坚持按照规则来完成比赛，实在令人钦佩。可以想象，在一个赛季82场比赛中，场场如此该有多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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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失控的悲剧
慈世平成为NBA球员情绪失控的一个范例，一是因为当年臭名昭著的“奥本山宫殿事件”，另外主要是由于他勇敢地承认了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但实际上，更多球员，或者说绝大多数球员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健康问题，只是他们不愿说出来罢了。这其中，有些人的麻烦达到无法掩饰的程度，并最终结出恶果。
奥本山事件中的阿泰斯特（慈世平）
德隆蒂-韦斯特说他第一次被诊断患有躁郁症（注：本文沿用此前中文报道对韦斯特的病症的翻译。实际上在英文原文里，报道使用的是Depression一词，与如今德罗赞相同。可对于国人来说，抑郁和躁郁，给人们带来的却是不同的感觉）是在2008年的一场季前赛结束之后，在那场比赛中，韦斯特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一名当值裁判大发雷霆。赛后，他意识到自己需要调整休息一下，于是向骑士告假两周时间，回到华盛顿寻求心理咨询，并开始接受药物治疗。韦斯特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刚刚结婚几周后就离婚了，这让他感到心痛。
对于自己种种不受控制的情绪爆发，当时只有25岁的韦斯特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自我毁灭行为”。
可是生活并没有就此饶过韦斯特，在2009年夏天，他因服药过量出现幻觉，超速驾驶摩托车被路检的警员截停，随后被发现非法携带枪支。因为这起事件，他被判8个月的软禁、2个月的缓刑期，以及40个小时的社区服务，同时还被NBA禁赛10场。
2010年骑士队季后赛失利之后，更有人编造出一段毫无根据的谣言，称骑士输球是因为更衣室内出现了问题——勒布朗发现韦斯特与自己的母亲有染。虽然事后韦斯特多次做出否认，但这段桃色新闻在大众之中流传之广，仍极大影响了他的声誉，对他带来了诸多额外压力。
从那之后，韦斯特的职业生涯就开始走下坡路。小牛给过他一份合同，但后来因为担心他的躁郁症发作对队中年轻球员造成不良影响，最终将其裁掉。他甚至到中国打过一段时间CBA，但也表现欠佳。
糟糕的职业生涯以及家庭的负累（韦斯特有为数众多的穷困亲戚，几乎每个人都想从他身上捞到好处），让韦斯特不堪重负。2011年NBA停摆期间，他甚至申请了一份家得宝的工作，打工“贴补家用”。
最近一条关于韦斯特的消息出现在2016年6月，一位网友在马里兰一条街道拍到韦斯特，当时他手拿一杯饮料，头戴遮阳帽，看起来甚是落魄。同年3月，他还曾被发现深夜赤足在街头游荡，神情恍惚，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韦斯特最近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样貌
从一名攻防俱佳的优秀控卫，到职业生涯提早夭折“晚景”堪忧，韦斯特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与心理健康问题相关。而在NBA，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
火箭队2012年首轮第16顺位选中的前锋罗伊斯-怀特是一名天才球员，他身材高大同时又拥有出色的移动能力和细腻的控球和投射技巧，效力爱荷华州大时场均可以为球队贡献13.4分9.3个篮板和5次助攻。因为其全面的身手，虽然明知道怀特患有焦虑症和恐飞症，火箭仍然不惜用首轮签将其摘下。
可是进入联盟之后，怀特始终无法摆脱“心魔”，出现了一系列场外问题，虽然火箭包括后来的76人、国王都曾对他保持过一定的耐心，但终于还是无法同他合作。如今的怀特，已经沦落到加拿大联赛混饭吃，作为一名首轮秀，他的NBA生涯只获得过3次出场机会，总共只打了9分钟，贡献1次出手不中和2次犯规……
怀特曾被火箭寄予厚望，但因为心理问题最终被放弃
如果您觉得韦斯特和怀特的遭遇都还没什么，那么不妨再听听里奇-贝里的故事——这位国王队在1988年首轮选中的未来之星，进入联盟仅仅一年之后，就令人震惊地开枪自杀了！
贝里留下的遗言中，给出了他选择结束自己只有24岁年轻生命的原因——他的妻子在与他争吵之后摔门而出，彻夜未归。贝里认为他的妻子并不爱他，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他。
但据贝里的好友杰夫-罗根透露，贝里自杀的原因绝不仅仅是婚姻问题，而是面临各种巨大压力导致的不堪重负——贝里刚刚花费重金买下一幢新房子；据报道他和妻子最近争吵不断；在国王即将到来的赛季里，人们对他的期望越来越高……
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明确证据证明，贝里死于抑郁症。但如果他能像慈世平那样，勇敢地走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说出：“我有问题无法解决，请帮帮我。”那很有可能后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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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捕手在行动
同样在20多年以前遭遇过心理健康问题的前爵士球员卢瑟-赖特后来写过一本回忆录，详细记述了自己的球员生涯如何因躁郁症困扰迅速陨落，以及后来是怎样逐渐恢复的经历。据赖特称，球队和联盟当时很支持他，但在当时，由于认知方面的不足，他们却并不真的知道该如何帮助赖特。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1995年首轮20号新秀杰森-卡菲的身上。
卡菲曾随公牛一起赢得过一枚总冠军戒指，后来效力雄鹿期间，他开始受到焦虑症的困扰。有一次他因为病症发作，缺席了球队的训练课，并没能赶上接下来飞往客场的班机，雄鹿因此对他处以63,000美元的罚款。
事情发生后，NBA为卡菲推荐了一位密尔沃基当地的心理医生，尽管卡菲承认这次“会面”效果不错，但被罚掉的那63,000美元却再也回不来了。卡菲当时正因为私生子问题入不敷出，所以这又进一步加剧了他的心理压力。仅仅一年之后，他就被迫退出了NBA。
公牛王朝球员卡菲在回忆录中讲述了NBA球员的心理问题
而随着时代的进步，NBA越来越重视球员在心理方面承受的巨大压力。
在腾讯体育专访邮件中，桑蒂医生谈到现如今NBA的心理咨询体系时，表示联盟“已经在这方面的工作做的相当杰出，有着丰富的配套资源。”而《纽约客》特稿作者大卫-哈格隆德曾就NBA球员心理健康问题采访过前任NBA总裁大卫-斯特恩，斯特恩表示“关注联盟球员的心理健康问题是他和他的继任者亚当-萧华面临的首要任务。”但他同时也承认：“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显然，这是一个庞杂的系统工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据大卫-哈格隆德介绍，如今，NBA的“球员培养体系”旨在解决一系列球员的“个人问题”，每个团队都有自己的项目主管。但这些人通常是以前的球员，而非医学专业人士。至于医疗服务这一块儿，联盟采取的是“外部供应商网络”，为球员提供不时之需。虽然目前已经有越来越多球队开始聘任专职心理医生，但这并不是强制性的。
当哈格隆德问斯特恩：“考虑到联盟中每个人面临的压力都如此巨大，是否认为聘请专门人员与所有球员进行定期会面，为他们提供心理咨询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时，斯特恩回答说：“这是有趣的下一步”，“不是个坏主意。”
球员心理问题是斯特恩与萧华共同关注的事情
相较NBA，美国职棒大联盟MLB的相关工作开始得要更早。2010年《体育画报》的一篇报道，详细追溯了MLB建立于1981年的球员援助计划所取得的成功。该计划最初只针对药物滥用问题，但后来范围被不断扩大。
大卫-麦克达夫医生担任巴尔的摩金莺的球队心理医生已经20年之久，据他透露：有近半数金莺队的球员，甚至他们的家人，都向他申请过心理援助。而所有费用，都由球队负担。
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这些心理医生必须首先赢得球员们的充分信任，让他们放下心中的戒备。他们会花费大量时间在比赛场和训练室中与球员相处。按照麦克达夫的说法，球员也会来他的办公室，但更多有意义的对话发生在球馆过道和训练场上的“闲聊”中。最终，这些球员慢慢习惯了心理医生的存在，再来找他时，已经能够将这类麻烦和身体上的伤病同等看待。
NBA劳资协议中明确规定：队医有义务将球员的所有医疗信息透露给球队和教练，当事关一名球员需要缺席比赛时，这些信息甚至要向媒体公布。可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据一位曾与骑士队有过合作关系的心理医生查理-马赫称透露：“球员很多时候不肯和人谈论他的心理和情绪问题，是因为不确定这些信息是否会遭到泄露。”
马赫还透露，NBA球队对于相关信息保密不严也可能是个问题，或者要求医生过问一些本不该问的问题。而这，都是心理治疗中的大忌。
据哈格隆德了解，目前NBA球员越来越愿意通过改善心理来提升球场表现，但在现阶段，他们更多求助的是一些所谓的“心理教练”、“自助大师”，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是有正规执业资格的心理学家。
曾与步行者队有过合作的克里斯-卡尔医生则表示：“对运动员来说，专门寻求心理上的支持和指导，仍然被认为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我认为现在球员的接纳度比以往已经有所增加，但速度仍没有达到我所希望的程度。”
显然，这些都是NBA在未来完善相关体系的过程中，需要面对的挑战和问题。
结语：
德罗赞自陈遭受心理问题困扰的推文
德罗赞自陈心理问题的社交媒体内容公布后将近24小时，该贴被转发近7000次，获得点赞超过2万。正文下方有1700余条评论回复，其中绝大部分是支持、鼓励与理解。在对心理医生桑蒂进行专访时，对方表示社交媒体对NBA球员的心理是一柄双刃剑。这让我们感到万幸：在德罗赞这件事情上，它散发出的是令人温暖的光辉。
我们不由得感慨于时代的进步，韦斯特和慈世平的不幸遭遇终将慢慢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