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奇谭》挨骂了,只是因为田螺姑娘不穿裤子?| 金城
自开播以来,《中国奇谭》就收获了极高的热度,观众们在弹幕高喊着恭迎上美影归位,像在迎接曾经属于中国动画的荣光。
开播两集,豆瓣高达9.6分,这其中,绮丽的中式想象力、东方视听风格;气质上独特的东方留白与韵味;故事中特有的中国精神功不可没。
在全民翘首以盼国漫崛起时,《中国奇谭》几乎可以称得上横空出世。
多个作品延续了上美影的传奇与底蕴,水墨、剪纸、素描、偶定格动画等形式,更近乎“奢侈”地挥洒着中华传统习俗、民族文化,乃至东方哲学的意境。
这些将《中国奇谭》捧上了神坛,然而,第六集《飞鸟与鱼》一出,却遭遇了开播以来最严重的口碑滑铁卢,弹幕质疑其“带资进组”,豆瓣小组呼吁将第六集踢出《中国奇谭》。
这场舆论的漩涡愈演愈烈,让《飞鸟与鱼》的导演下场自辩,总导演出面力挺,但得到的正面反馈依然寥寥无几。还因女主角全集只穿了一件男主角的衬衫引发网友辣评:给她穿条裤子吧。
《飞鸟与鱼》堪称以一己之力,将《中国奇谭》拉下神坛,网友调侃,有了第六集,最后两集压力骤减。
到底是观众对《中国奇谭》太苛刻,还是《飞鸟与鱼》实在不及格?其实都不是,最大的“原罪”是两者联系在了一起,是观众对《中国奇谭》的爱,导致了对《飞鸟与鱼》的恨。
对于观众来说,曾交出过《小妖怪的夏天》和《鹅鹅鹅》如此震撼佳作的《中国奇谭》,不应该不知道第六集的普通与稚嫩,将《飞鸟与鱼》纳入《中国奇谭》,便成了不可原谅的“过失”。
《飞鸟与鱼》的原型来自中国民间神话故事《田螺姑娘》。
从小父母双亡的谢瑞孤苦伶仃,但他克勤克俭、努力生活,天帝有感于他漂泊的身世与乐观的精神,派下神女田螺姑娘下凡帮助他。
这个神话,更多的是给人以希望,即使命运流离,日子总是有盼头的,人生总是有出路的。一个十分简单传统的故事,想要在当代把它讲好,却很考验水平和诚意。
显然,《飞鸟与鱼》让大部分人都失望了。它的剧情非常简单,一个外星女孩的信号体来到只有一个男孩生活的孤岛上,过了一把“田螺姑娘”的瘾,在几乎没什么日常碎片的交流中突然建立起爱情。
故事的最后,阿光是一个生活在城市中的普通人,陪伴他的只有黑夜中散发微弱光芒的手机,最平淡的幻想也消失无影了。
其剧情设计、精神内核显示出无力与缺失,孤独、爱情、希望,都像女主角的信号体一样,浮游在黑暗的宇宙中,永远漂流,永远无依无靠。
导演想传达的强烈情绪不在故事的起承转合之中,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又突然间消散,让观众在割裂中无法共鸣,少了故事本该有的逻辑自洽。
这种“假大空”也让观众梦回2000年,直言比自己年少时的QQ空间还尴尬,只抛出情节,不抛出动机,只抛出臆想,不抛出真实。
当一部作品成为部分人的顾影自怜,将叙事该有的底线扯碎,最终只能丧失本意,徒留虚华的“尸体”。
青春伤痛文学本身没有错,但《中国奇谭》绝不是合适的场所,因为观众奔着艺术来、奔着美学来、奔着文化传承来,什么受众就放在什么频道中,二者的风马牛不相及,导致它成为最大败笔。
《飞鸟与鱼》借了一个古老神话的壳子,讲述着现代都市的失落与迷惘,同样这么做的还有《小妖怪的夏天》,但口碑却天差地别。
《小妖怪的夏天》从最现实细微之处着墨,在最熟悉的故事框架中,选择了一个最出奇的视角,讲述了现代人最能共情的故事。
将现代人的阶级矛盾、生活疲惫、难以排解的热望投射到小猪妖身上。每一个场景的转换都让观众不由自主感同身受,看着看着恍然觉过味儿来,我就是小猪妖。
它选取无数真实生活的碎片,勾勒出中国现代性进程中复杂、矛盾的文化动态,没有废笔,处处有戏,既不落中式美学,又不耽于过去的辉煌,以最小的视点,引发出了能在当代释放的巨大能量。
《中国奇谭》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我们对传承千年的精神气脉的依恋和呼唤,“千年的风沙,现在还在刮”。
前五集虽时有争议,但它让观众看见了这种精神气脉,足以让观众手舞足蹈起来。
在西方文化侵蚀传统文化的今天,我们不仅期待“中式美学”回归,更期待它能随时代演变、发展。
更自由的日子里,我们的精神却显示出落叶归根的渴望,强烈的身份与文化认同感,是《中国奇谭》成为现象级国漫作品的根源。
《小妖怪的夏天》替无数人说出了那句不敢说的“想要离开浪浪山”,《鹅鹅鹅》则用诡异荒诞的风格与浮生若梦的内核,撬动了这一届年轻人的DNA。
用民俗配乐和黑白字幕铺陈出中式惊奇的鬼气森森,山川云海和狐兔精怪变化莫测,其故事如同一个不可捉摸的东方套娃,在寂静中蕴蓄无尽的欲望,又反过来向寂静喷薄出喧嚣。
肉眼凡胎、多情多思,在潮起潮落的丧失与得到中品尝万境皆空。狐面书生单脚纵跃,消失于山野中。
万径人踪灭,只落下鹅女一只珠玉耳坠,货郎拿起再看,登时化作千鸟飞山,穿过云雾缭绕、虚虚实实,消散于远处无边无际的群山。
以克制的诗意展示微妙又复杂的情绪,时而张力十足时而朦胧虚无。正是“满幅皆笔迹,到处却又不见笔痕。但觉一片灵气,浮动于纸上。”
《林林》虽然剧情一览无遗,好在选择了一个回味悠长的命题——人对异类的绞杀,并留下了多重隐喻和线索。
它仍然传承了《中国奇谭》的内核,放弃大命题,几乎全部转向小的着眼点,从细微之处发散人的情感和欲望。
《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用散文诗一般风平浪静的方式,诉说着独属于中国人的浓烈乡愁,白日焰火,山河易去,故人难离。
《小满》用最惊艳和传统的剪纸动画,将红色与金色铺满幼童的幻想与成长,初时是恐惧,回味是岁月。
他们有的目不暇接,有的余音绕梁,有的差强人意,但都足够丰满,具有充分解读空间,即使最弱的《林林》,也让观众解读出了多重意味。
这时含义不再重要,作品本身的纵深度就足以引起讨论和热潮。
《飞鸟与鱼》格格不入之处在于:它没有其他短片构建微小视角和故事细节的优点,让情感在单一符号中流失了,也让留白和解读空间失效了。
其次,《飞鸟与鱼》对传统文化的诠释,成了精神的退化。有网友说,《飞鸟与鱼》的失败之处是2023年还在讲“宅男意淫”这种“糟粕”。
其实,“宅男意淫”或者“梦女意淫”深处还存在着一种更可怕的软弱与无能。
过去,古人讲田螺姑娘,本质是对命运之正义的祈盼与认可,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命运就会赐予礼物。
现在,我们看似更加全知全能,认识到了命运的飘零与偶然,规律褪去了幻想中的人性,仅仅成为规律,当回报变得不可捉摸,人类甚至开始放弃付出。
勇气的赞歌,在臆想某种救赎可以什么都不必做就从天而降时,荡然无存了。
在《飞鸟与鱼》中,“孤岛”的与世隔绝、52赫兹的独特、一吻给予的顿悟、孤独都市的真相,处处充斥着潜意识的逃避与慌张,人类像从积极奋斗的少年,退回到了无能为力的婴儿。
诚然,在当代,逃避代表了一部分人的心境,但作品的浅薄,把复杂深刻的社会语境催发的时代症候、认知发展对生活信念的动摇表现得像无病呻吟、像为赋新词强说愁、像无理取闹撒泼打滚的孩子,这是对精神失落最大的不尊重。
越是负面的,越要给予充分的理由、复杂的背景、真实的细节,才能拥有悲剧打动人心的力量。
也有人说,《飞鸟与鱼》故事原型就选得失败,传统幻想一定做不成好故事吗?男男女女向往爱情一定是“恋爱脑”吗?
其实并非如此,1963年,上美影推出过同样以民间神话传说《海螺姑娘》为原型的剪纸动画短片,《金色的海螺》。
它也讲爱情故事,而且是最传统的爱情故事,海边住着一个勤劳的渔夫青年,有一天,他打捞到一只金色海螺,便将它带回家中。
每当他出海打渔,这海螺都会变成姑娘,帮青年煮饭、缝衣,起初,青年以为别人误放在自己家中,他一口没吃,在屋外守了一整夜,等待别人来取食物。
对比阿光心安理得享受外星女孩的海鲜大餐,精神自立与否高下立判。
其次,《金色的海螺》有明朗的感情线和细节,在生活困难的时候,能看到男女主辛勤地劳作;在被长辈干涉的时候,能看到他们为婚姻自由做出的努力,它是完整的、丰满的。
它让从天而降的女性有留下的落脚点——青年的踏实、真诚、努力。穷苦善良的男孩和条件优渥的神女相爱,暗示着阶级的打破与流通,是对封建压迫的反抗。
在《飞鸟与鱼》中,外星女孩的索吻却突兀没有逻辑,没看到男孩的闪光之处,只是孤独二字,她已经迫不及待爱上对方,透露出的内核荒诞不经。
《飞鸟与鱼》选择了人类精神中最宏大的命题,想透过爱情描摹孤独,却笔笔落空,成了没有地基的象征符号,流走于表面的剧情与隐匿在深处的内涵遗憾败北。
风格上也未曾结合传统美学,是最平常的商业画面,只有男孩的小屋,让人有些许熟悉感,中国味儿,失去了“中国奇谭”的内核。
如今对《中国奇谭》的评价,许多观众呈现比较极端的态势,第六集成了饭里加料,而不是瑕不掩瑜,因为《中国奇谭》有能力讲好故事,做好美术,这其中承载着观众巨大的心理落差。
经历过辉煌,抵达过低谷,无数从业人员在复兴中举步维艰,渴望早日找出中国动画的前路。究竟哪些元素是纯正的“中国味儿”?大圣情结?志怪传奇?剪纸水墨?乡土情怀?原创IP?
上世纪八十年代上美影蹚出的那条古典美学之路失踪了,三四十年过去,我们仍在探路,渴望它的回归。
《中国奇谭》让观众看到了曾经的美好,却在第六集急转直下。但因为一部短片,就否定整个《中国奇谭》,这对其他导演的努力也是相当不公平的,它对国创的集中探索,功大于过。
它拓展了观众对于中国动画的认知边界,不再是圈地自萌的二次元,不再是通俗流行的网文改编,而是重新上升到艺术与哲学的旨趣中来,是中式美学的寻回与生长。
或许在观众眼中,《中国奇谭》已经谈不上封神,但它依然是一次中国动画短片的成功突围,意义重大。
同时,它也给予创作者充分的警惕,随着观众审美水平日益提升,小众不是作品口碑崩塌的借口,也绝不是创作者的“伊甸园”,观众与创作者的交流与互相奔赴,是作品成功的基础。
不潜下心来穿好故事的一针一线,不痛下决心重建传承与发展的文化体系,任凭多荣耀的光环,也无法迎来掌声。
一部《中国奇谭》,或许难以重现中国动画的辉煌,未来,我们需要很多部《中国奇谭》。但我们可以从中获得启示。总导演陈廖宇在说起创作需求时,首先看重的是作品多元化、差异化。
放大到整个中国动画的觉醒,则需要创作者在“中国”这个概念上进行多元化的尝试。
让中国底蕴流露出明艳瑰丽的多重色彩,这需要讲好故事的能力、传统与现代结合的美学观,以及上美影最初拥有的,对动画艺术的求索精神。
要像齐天大圣一样大胆,敢闹翻天、敢破极限。
讲好故事,中国导演做得到,《一人之下》充分展现出对于中国文化、包括市井文化独到的理解,上能上升到归去来的哲学问题,下能下沉到市井无赖的插科打诨,将一个独特的中国故事包裹在富有神秘色彩的道家框架中。
但是,《一人之下》在美术上几乎只运用现代语言,传统美学的流失成为它的遗憾,也是国风形与魂中“形”的缺席。
写意美学与现代的结合,中国导演也做得到,《雾山五行》导演身兼14职,在个人工作室中用数年做出三集水墨风动画,瀑布飞流、云霞烟波、山石树木,无处不美。
但在故事上,《雾山五行》就稍显吃力,导演自己也说,不追求多么复杂的故事线,只想把它讲完整,讲顺。
好故事与好画风双重结合,难度虽高,却不是不能实现,比如美术与剧情双双叫绝的《哪吒》。
如今,中国动画在复兴之路上越走越远,观众的呼唤让资本开始给予创作者更单纯的环境,让天才干天才的事,让行者干行者的事,求索精神将越来越有发挥的空间和余地。
总有一天,中国动画会疏处走马、活意盎然,从春天走到盛夏,从人间叙事走到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