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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主任你快来,病人马上要死亡了!”

2017-08-28 殳儆 医学界

我也没有料到,这场漫长的治疗比想象的更加迂回曲折。


作者 | 殳儆

来源 | “医学界”微信号


我是一个ICU医生。


开车去那家医院的ICU会诊的时候,是深夜。赵医生十万火急地催我:“陈主任,去甲肾上腺素已经每小时15毫克,PEEP用到18厘米水柱。你今晚就来,马上出发,拜托了!”


寥寥数语,知道病人已经在死亡的悬崖上坠落,当地医院的ICU医生用尽所有超常规的手段在维持他。马上就要是崩溃的一刹那了。


我能不能在那一刹那之前赶到,会诊能不能力挽狂澜挽回住坠落的颓势,要看天意。


夜晚在高速路上飞驰,我没有再细问。大致知道是一个肠破裂手术后的病人,出现了进展极其迅速的休克。


吐吐舌头,专心开车。在重症医学的江湖中,混迹15年以上的医生才会知道:很小的概率下,病情会不按常理出牌,一旦遇到一个这样的特殊病人,既往的经验会完全不灵,病情飞速进入崩溃,让接手的医生处理得信心尽失,勇气象雪崩一样坍塌。


医生不是神人,现代医学也没有奇门解药,独家秘方。有时候,会诊真的解决不了太多问题,唉!略尽人事,安慰一下急迫的心情也是好的,看看我能帮到怎么样吧!


半夜的重症监护病房灯火通明,仍然有3个医生守在那里。CRRT机,一道一道摞起来的微泵,蛛网一样密布的延长管。进门看到这个阵仗,就明白,所有手段都已经用上去了。


“现在刚刚24小时,难以想象,已经这个样子了。”赵医生疲倦而紧张,把病人林先生的胸片递到我的眼前。两肺白茫茫一片。大量的肺泡内渗出,难怪呼吸机已经用到纯氧,PEEP的压力高到不能再高。


值班医生balabalabala,流利地把病情报给我听。确诊感染性休克的病人,经过了积极的抗休克治疗,病情没有任何好转,像高速火车一样进入多脏器功能衰竭的阶段。


50余岁,既往非常健康的壮年人,出现这么迅捷的变化,治疗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是当天从外地赶来会诊的第三个ICU医生,心领神会的言语,心有灵犀的眼神属于同一个专业浸淫甚久的合作伙伴。我知道,大家的判断接近一致,这个病人诊断明确,该用的,能用的,在我到来之前已经全都用了,恐怕是注定要“崩盘”了。


在床边检查完病人的状态,检查完呼吸机,CRRT机,升压药物,所有纷繁的处理。我在办公室坐下来,开始看一大堆检验数据和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监护单。夜晚的重症监护室里回荡着监护仪,呼吸机此起彼伏的低级别报警声。浓墨一般的夜色,凉意从窗外沁入。


脑子陷入一大堆数据的分析。从数据慢慢还原出疾病过程的病理生理面目,是我做出分析前的常规流程。尽管看上去无望,还是必须循着常规流程分析一遍。


“陈主任,要不要抓紧和家属谈一谈?”赵医生不动声色地催促我。病人随时可能死亡。即使下一秒钟心脏就停跳,也不奇怪。


注意到血气分析中,两项结果,我皱起眉头凝神细看。“哦!”半夜的思维略微钝滞。“这么低的钙和这么“正常”的乳酸,有点奇怪啊。”我征询地望望赵医生。


“一直在补,上不来。”赵医生指给我看微泵内正在注射的葡萄糖酸钙。


我告诉护士:“把余下的钙剂全部推进去。”非常低的钙,会导致心脏收缩功能障碍和血管的张力低下--我也只是在试最后的可能。


监护仪上,血压的数值不甚明显地从95,上到100。这样的波动,只是波动呢,还是结果?谁也无法判断。


和赵医生交流我脑中“灵光一现”想到的另一个极小的可能,要求床边护士按照我的方式作出治疗上的调整。我看到赵医生脸上露出“你想法也未免太奇葩”的表情。


为难的,不能置信的情绪涌动,若不是我半夜大老远跑来帮他,也许就和我争执起来了。


一起站在病床边关注血流动力学的细微改变,看了个把小时。这是ICU医生最艰苦,最日常的工作状态,严重的病人,向来要靠自己的眼睛监视着一丝一毫的治疗改变,再先进的仪器也替代不了。


子夜时分,和自己的生物钟较着劲,顶住麻痹和疲惫,关注血压的细小而连续的变化。这些连续的小变化,让我一点一点坚定了我的“奇葩”判断—他还有机会。


我在赵医生的陪同下,去和病人的家属谈话。


“陈医生,你说他还有一线希望,你试好了,随便什么方法。”家属急切地,捞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通红的,焦急和悲伤的眼睛。信心被一遍一遍的谈话打击过,接近崩溃。


“如果明天早晨,出现我预计的血压的改变,那机会可能又多了一点点…这也不表示,病情能够从根本上挽回”我极其谨慎地说。对于这样脆弱的生命,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信心”了。


天光大亮的清晨,我在ICU开始例行的交班和查房,当地医院赵医生的微信传来:病人的去甲肾上腺素已经减到每小时10毫克,瞳孔似乎有对光反应!接着是监护仪屏幕上的数据,和呼吸机的参数设置的图片。


几个小时过去,所有的数值并没有下滑,而是略微好看了一点点。几个医生想必是奋战通宵。这也是我“灵光一现”调整后的结果。我揉揉酸痛的眼睛,仔细看所有新传过来的化验单和数据。欠缺睡眠的眼睛,居然有点老花。


即使当时,他们几位都不同意我的观点,状况出现奇迹般的改善还是让大家最激动的结果。


三天以后,当我再去那边医院会诊的时候,情况已经有了小幅度的好转。能够过这三天,已经出人意料。


CRRT机的持续脱水下,白肺在变淡,去甲肾上腺素已经减到很小的剂量。还是很重很重的多脏器功能衰竭状态,但是乌黑的天空象是看见了一线明确的曙光。


“那天晚上,只有你说还有一线希望,所以家属说,一定要让陈主任再来看看。”赵医生悻悻地拍我的肩膀对我说。


艰苦地又走过了72小时,他灰头土脸,额头油光发亮,极其疲惫和艰难。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奇葩”的想法,他是真的在病床边用尽浑身解数折腾。数据时时刻刻从微信上传来。半夜还在微信上争执,要不要继续用CRRT机脱水的问题。


林先生的家属,就象见到亲人一样拉住我“只有你说,还可以试试看,陈医生,你把他从死人堆里捞了出来,你一定还有办法…”!这样的信任,是巨大的压力。


病人的状态:插满引流管的肚子,连续不能下机的CRRT机,飚高的炎症指标,无尿…


继续和病情较劲。腾挪的空间增加了,在液体复苏,升压药物,CRRT的设置,等等等等上费尽心思。建了一个微信群,以便能够连续地知道病人的变化。


我知道自己陷入一种很“嗨”的状态,最重的病人,让我最有兴奋感,使尽洪荒之力在所不惜。


我也没有料到,这场漫长的治疗比想象的更加迂回曲折。


3个月中,我去那家医院会诊了6次。林先生,真是医学上一个特殊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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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染性休克纠正,白肺改善,整整10天以后,刚刚迎来呼吸机的撤机的喜讯,肠瘘了。


不知道什么药物的过敏,全身发生剥脱性皮炎,肝功能严重受损。皮肤极度黄染,满床单都是脱落的皮屑。


对血液透析导管和过滤器过敏,一周必须更换一次透析导管。每次都会细菌入血,局部水泡。穿到没有地方可以再穿透析导管。


长达105天的无尿。严重的腹腔感染,多次败血症。体温出现一个一个锯齿样的高峰。


这3个月的感觉,就像在漫无边际的沙尘暴中逆风而行,坚持得灰头土脸,满嘴沙子。刚刚走出这个沙坑,又倒栽葱翻倒在那个坑里。


赵医生那边ICU医生团队,辛苦和顽强可想而知,每当信心饱受挫折的时候,家属会要求我再来一趟,


“陈医生,请你再来一次。”到后来,我知道,会诊已经给不了什么实质性的技术支持,鼓励和坚持,信心和勇气。病人,家属,ICU医生都希望我可以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再推他一把。


第145天,林先生出院了。


壮实粗憨的脸,看上去和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截然不同。油油的鼻子,咧着嘴。照片从微信上传过来,我立刻把他设做我的手机背景。


我的天!一个大男人,看着一个壮汉的脸,居然会有幸福感从内心慢慢绽放出来。会不自主地想笑出来。


“切!当时只有你这样的怪胎会那样说。”赵医生的欣喜比我更甚,半是嗔怪,半是佩服地对我说。“多谢你,陈。”


当年我的导师调侃过我:你的脑洞大得有异于常人,注定要受很多很多的非议。好在,你的神经结实得也有异于常人。


我凝视林先生的照片,那张让我“灵光一现”的血气化验单,三个月来一直存在手机里。


从悬崖下捞回来的生命,重新绽放,是我们重症医学这个专业最奇特的礼物。


我是一个ICU医生,非议又如何呢?!


如果逆风而行是我的命运,我认命了。


文章由一位资深的ICU医生提供素材,不是我本人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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