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价值!一个协和医生的思考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协和八 Author 夏鹏
说到底,医生的价值,没有统一的标准去判断。如何衡量一个医生是否优秀、合格、成功,也要根据不同的角度来多元化的看待。
我是一九八五年生人,我在青少年时期接受的教育,不论是老师家长的说教还是书籍环境的浸染,都让我觉得需要在未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那时候的少年人崇拜的还不是明星或商人,更多的是陈景润这样的终其一生钻研学问的科学家,是邓亚萍这样刻苦训练为国争光的体育健将。总体上说,那时候年纪还小,我对于「有用」的具体涵义,并不十分明晰。
等到临上大学,巧合之下我选择了学医之路。那么把书念好,以后工作了给人好好看病似乎就是本分的事情。虽然教材上的知识术语艰深晦涩,我也只得逼着自己看完了背,背完了忘,忘了再看。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是怀疑自己选择学医到底是否正确。
直到进入了临床学习和工作,终于眼见着自己的付出能够给病人带来实打实的帮助,运用所学去分析解决问题能够多多少少解决和克服病人的困难,我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用了。于是愿意在临床上花时间,下苦力,为病人指标的好转而心情激昂,为病历写的酣畅而自我陶醉,为前辈的褒奖而沾沾自喜,为病患的感谢而洋洋自得。仿佛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工作到了第八个年头,我自认为对每一个病人我都算得上全心全意的去搭救和帮助。2019 年上半年我担任病房的主治医师,那时收治的病患,颇有几个辗转多地无计可施,到协和时几近灯枯油尽。幸好在同事的帮助和前辈的指引下,经过心力交瘁的付出,总算是天不绝人,许以柳暗花明。在这个过程里,瞧病的本领在缓慢的积累,为人处世的心态也趋于平和,与之相伴的,也有难以言说的愧疚、遗憾和迷茫。
愧疚之处,不外乎是对亲人的陪伴和重视是如此不够。那些加班的夜晚和早出晚归的周末,也许换来了病人家庭的完整和延续,却也导致了自己家庭的缺憾。以前我会觉得,这是值得的,这就是医生的使命和价值,现在倒是不确定了。人这一辈子,最后总是要慢慢老去,这个过程中陪伴我们的,让我们铭记的也绝大多数是家庭的温暖时刻。我也希望能够像我的病人一样,把家庭的位置摆的高一些,不让亲人们过于失望。
遗憾的是,都 2020 年了,为了能够对得起自己关于职业精神的承诺,依然需要医生个体的殚精竭虑和持续付出。我理想中的状态,也许幼稚而不现实,但是总该有相对合理的制度和闭环的流程来防微杜渐,来应急处置。好的制度和规范应当能解放人力,减少问题,启发新思路。为了能够尽量促成这样的状态,我和一些同事们纯自发地开始对年轻住院医师进行模拟教学、重症巡诊、情景演练。
两年多过去了,有的年轻医师反馈说,师兄幸亏你们之前讲过 XXX,我值班时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没有漏掉,让我听了也感到欣慰。不过也依然有我们力所不逮的地方,有些时候对于某些特定的情况,就是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让人觉得非常无助。有很多比我更有力量和影响力的医生,大家也在以各自的方式去改变体制,希望在未来,能真的形成合力。
迷茫的是,老师和前辈们还会告诉我,只会看病,带带年轻大夫,在协和医院是不够的。医院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我们也应该克服自己的弱点和惰性,努力去跟随。于是只好笨手笨脚的模仿着老师们起步,学习做一些表浅的小研究,写一点小文章,申请个把小项目。奈何天资所限,精力不贷,自己前进的速度比蜗牛还慢。而与此同时,身边则是铺天盖地的宣传,哪些资助力度惊人的项目都是哪些明星学者获得,哪些影响因子亮瞎眼的论文又是哪些才俊的杰作。在仰望他人的同时,自己更加焦虑和自卑。
我从来不反感做医学研究,相反我认为好的医学研究对于医疗本领是相互促进的,规范完整的数据库可以回答很多尚无定论的临床问题,更具体地指导我们的工作。但是,如何良性引导有兴趣有能力的医师高效地研究,如何能够更充分利用协和的病例宝库,如何能够更有条理的设计和开展研究,更严谨地探索疾病的机制和新疗法,更灵活的协作和共赢,如何能让我这样的研究门外汉相对成体系的成长,你会发现这些问题的答案尚不明晰。
另一个趋势则是,年轻的医生如我自己,越来越多地被前辈们批评缺少坚忍不拔的耐力和精神,做事情不专注,成长太慢。我想除了我们个人的原因外,还和社会环境的演变不无关系。相比前辈们,新一代的医生拥有更加美好的青少年时期,在啥都不懂的年纪就走上学医之路,又经过了更长的学制,走上工作岗位时几乎一瞬间就要从一个还不能完全脱离原生家庭支持的小孩子转变成一个能够去关心和呵护病患、与他人进行良好协调合作的心智成熟的医生,这个过程,确实没那么容易。中国的医生,有时候需要能够相对超脱的看待患者的喜怒变化,能够灵活应对体制的僵硬,也能够克制自己内心的不适,这些都需要阅历来支持,单靠说教,是很困难的。与此同时,当今的社会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变革之势和多元化,为年轻医生的发展也提供了更多的选择。此消彼长之下,毕其一生的专注,就很难得了。
说到底,医生的价值,没有统一的标准去判断。如何衡量一个医生是否优秀、合格、成功,也要根据不同的角度来多元化的看待。
对于我自己而言,我会觉得,如果能够去有效帮助那些不幸的病人,让他们获得更好的生活质量和更长的生存,我会觉得满足和开心。运用所学,分析判断面前的病理生理学矛盾,小心仔细的遴选出应对的方法,设计出病情不同演化方向的对策,crack 看病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完成一个个小的挑战,这是个有趣的过程。与此同时,将积累的心得体会毫无保留地交付更年轻的医生,使他们面对新的问题时不慌张有信心,也会让我觉得有价值。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给现有的「制度、规矩」打打补丁,让流程更闭环、有规范,也是有意义的工作。至于研究,在现有的环境下我确实觉得有些吃力,不过既然有不少人能做得很好,那想必还是我自己能力不足。那就慢慢跟随和克服,期待积累后能有收获吧。
就在写这篇东西的过程中,北京的一位急诊前辈被病人家属用刀杀死,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犹记得很多年前,王浩医生被害的时候,自己义愤填膺,在校内网上一宿一宿码字,试图表达自身的愤怒,唤醒那些我以为可唤醒的灵魂。时至今日,眼见耳闻之后的种种,我只能说,在三十几年有限的生命里,我眼见的社会虽然有诸多问题,但是大方向确实是在缓慢进步的。不过这些进步也经常是以鲜血为契机,以权势为引导,以普通人的苦痛为代价。这样的局面,是任何职业,任何身份,任何诉求的人共同的无奈和悲哀。当然,我也能理解,社会的演进,终非一人一事一时一代之功,资源之有限,不能兼顾也是常态。各人有各人的理念和诉求,各人也有各人认为重要的需要保护的东西,做出不同的选择也是自然。理想的世界,谁都希望能看见,但是谁也都明白,终究是走不到的。对于个人而言,不论环境如何,如果能正面内心的恐惧和涣散,依然能在最大限度地坚持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我想应该是最有力量的,悲壮而有力量。
医生这份职业,有其特殊的价值,总也牵引着我们,形成奇怪的纽带,留则疲惫,去也不舍。也许有一天,我们觉得做医生不再能让自己开心和满足。那样的话,或许就该离开了。
当然,我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要来。
最后,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
来源:协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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