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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区神父在家中遇到了魔鬼|姆罗热克

茅银辉译 博尔赫斯 2019-04-20


《简短,但完整的故事》,2018
斯瓦沃米尔·姆罗热克 著

茅银辉、方晨 译
蓝色东欧|花城出版


共存


教区神父在家中遇到了魔鬼。魔鬼头戴红色的骑马帽,坐在桌子旁,严肃地看着人——神父此时的身份。因为魔鬼与人相反,它心无旁骛。它不会有善与恶的纠结,它完全只奉献给恶,它不会左右为难,这使它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集中精力地行动。

这次接触发生在黄昏,当神父完成了一天的神职工作回到家中之时。他看到魔鬼后,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如同一个伐木工人在森林里砍了一天松树,晚上回来却看到家里长出了一棵橡树。

然而他的人生经验和教育经历让他明白,魔鬼会一成不变地存在,它不受各种变化的影响,不论时局兴衰,不论潮起潮落,不管你工作还是休息,沉睡还是清醒。


因此神父还不至于如伐木工人那样地吃惊,只是在这里适当地将他与伐木工人相比较,来表现他加倍的劳累。

“有何贵干?”神父简短地问道,不是很热情。

“不为什么,只是我就在这儿。”魔鬼回答道。神父脑子里闪过所有关于魔性的解释、所有可能发生的符合魔鬼天性的投机牟利行为以及驱魔手段。他不由自主地权衡着目前的情况,这次又要用另一种方式来驱走这个恶魔。恶魔太多了,神父在辛劳了一天之后已经感到筋疲力尽,不想再下决定采取什么行动了。他甚至已经想说:“那你就这样待着吧!”但是他欲言又止,因为他考虑到就这样纵容恶的存在是不应该的。

“我理解,”恶魔说道,“您不必担心,我不会烦你,我既不会诱惑你,也不会使用什么阴谋诡计,我只是坐坐,别无其他。”

“他当然在撒谎,”神父想道,


撒谎是他的天性。应该把他驱走。如果他只是想坐坐,别无其他企图,那它为何恰恰要坐在我这里,而不选择别处?但是先让我把鞋脱了吧,换上拖鞋。如果我还年轻的话……但岁月不饶人,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行动敏捷了。


神父脱了鞋,穿上拖鞋去煮茶,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魔鬼。这个魔鬼还真的信守诺言,一言不发,谦顺地坐着,甚至都没有把帽子摘下来,看起来它并不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放松,也根本没有任何像我们所熟悉的恶魔那样做出什么积极和大胆的举动。

神父喝了茶,拿起了一本内容毫无争议的书,他并不是很想看书,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但由此,他感到本就强撑在眼珠上方的眼皮愈发沉重了。当瞌睡变为半寐状态,神父看到魔鬼毫无变化,依然礼貌地坐在桌子边,仿佛在远处。


奇怪,他真的没有干扰我。可它应该对我有所图谋,即使假设它暂时不想得到任何东西,也是暗怀鬼胎,应该不会让我清静的。在魔鬼面前,再多的机敏都永远不够用。我应该去对付它,但是再过一会儿吧,等我休息好的时候就动手。


“你还在这里?”神父再次从瞌睡中醒来时问道。魔鬼只是点点头表示确认。它显然是一直在这里,而且这一点完全不需要用言语来确认。它依旧谦恭地坐着,就像在候车厅,就像意味着在这个它所处的空间里毫无所图,它甚至没有摘掉那顶滑稽的红色帽子。“它没有攻击性,”神父想道,“如果它想使坏,总还是会有足够的时间来阻止的,而且除此之外……”


神父想用这种方式来摆脱某种良心谴责,


——它如果在我这里,就意味着它没在别人那里。它将干扰的是我,它在我的眼皮底下,只要它在我这儿,就不会干扰其他人,也不会到别的没有魔鬼的地方。因此让它这里要比驱逐它好些,要是把它赶到别人那里,还不知会造成什么伤害。就让它坐在那里吧,如果说在这件事上谁会有所损失的话,也只能是它自己。


就这样,神父安然地躺下入睡了,与魔鬼共度了第一个夜晚。黎明时分,当神父醒来,魔鬼依然坐在桌旁,依旧带着那顶红色的小丑帽子,毫无改变。魔鬼不会感到疲惫,也不需要休息。神父感到奇怪,有魔鬼在场的情况下他竟然如往常一样睡得很沉,还没有做噩梦。

当神父离开家去做早弥撒时,魔鬼目送他到门口,没有起身。晚上当神父回家时,它又用同样的眼神欢迎神父归来,就像一只忠实而有教养的狗,而将它与狗进行比较的话,好处就是不需要照顾,也无须付出什么。神父记起了昨天想把它驱逐的决定,但同时也想到昨天没有驱逐它的理由。


他没对我做任何事,那我也就按兵不动。在我这里它是没有伤害性的。如果它必须是什么样的话,就让它是毫无行动的吧。在我这里,它不会伤害我,总比它从这里离开去伤害人们要好。就让它对我下手,到时让它尝尝我的驱魔手段!


但魔鬼并没有做这种尝试。它避免着与房子主人的任何冲突,哪怕是最小的冲突。它所有的需要只不过是一个桌边的位置。

当你不问它时,它不会说话,神父也不问它任何话。无言换沉默。也许看起来有点奇怪,神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从直接的、应酬性的对话中得到些关于对手的信息。他是否不想与魔鬼进行任何讨论,他是否记着不应该与魔鬼进行讨论?一定是的。他知道,魔鬼就等着他开口讨论呢。要知道为何神父从开始就想把它逐走,就是因为他担心,魔鬼来就是想要引他交谈。而后来他允许它留下来也仅仅是因为魔鬼不说话。因此他应该在一旁,不去触发魔鬼并没有开启的交谈。


另外,神父已经不是年轻人了,他的好奇心也没有那么强。尤其是与为满足好奇心所需要付出的努力相比,即使是在基本的好感都不存在的情况下,他也不会付出这种努力。他满身疲惫地回到家,魔鬼还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他们沉默以对。神父睡觉,魔鬼静坐,相处得蛮和谐。


基督和撒旦 Via bl.uk


某一天,大主教来视察教区。发现教堂运转良好,教牧工作也可圈可点,不枉神父从早忙到晚。回到家时他已经如此疲惫,以至于根本没注意魔鬼的去向。

“我们还想再看一看神父家。”大主教最后说。

神父意识到,大主教会在他家看到那位家庭成员时,他感到极其惶恐,但又无法拒绝。他确信,一切都完了,这一定会是不可避免的丑闻,无尽的耻辱和难以估量的不幸,他同时咒骂着魔鬼、咒骂自己的轻率,为什么没有在第一天就把它从家里赶走,为什么拖延至今,在等什么呢!他打开了家门。


出乎意料而又令他感到宽慰的是,家里空无一人,魔鬼消失了。这一刻,神父无法抑制地对魔鬼产生了感激之情,尽管他非常清楚,这种感情是非常不明智的、令人羞耻和不合时宜的。魔鬼就是魔鬼,但当需要时,它行事厚道并充满友情。

大主教环顾房间,就在他该赞扬独居神父简朴的家时,他注意到了魔鬼留在桌子上的那顶红色的骑马帽。主教无声地用眼神向神父提出了质疑,因为他对受人尊重的教区精神庇护者使用如此不严肃、如此可笑的东西来遮盖脑袋感到不解,这太荒诞,太不该了。

“这……这是我侄子的。他有时会来拜访我。”神父撒谎道。假如他说这帽子是属于他的,那也同样是撒谎。

大主教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对整个视察工作表示总体满意。对后面的部分他也感到很满意,然后就离开了。当家中只剩下神父一个人时,魔鬼从它一直藏身的柜子里钻了出来。它走近神父,狰狞的胜利之笑扭曲了它的嘴。

“叔叔!”它高兴地叫道,张开双臂。



神父无法抑制地对魔鬼产生了感激之情,尽管他非常清楚,这种感情是非常不明智的、令人羞耻和不合时宜的。魔鬼就是魔鬼,但当需要时,它行事厚道并充满友情。

——姆罗热克|茅银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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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但完整的故事》,2018
斯瓦沃米尔·姆罗热克 著

茅银辉、方晨 译  
蓝色东欧|花城出版社





编辑推荐:

姆罗热克堪称波兰当代伟大作家,在中国鲜有人知。蓝色东欧再一次引进不可错过的、大师的作品,对中国读书界是莫大贡献。读姆罗热克作品,有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不仅有令人惊叹的想象力,在幽默讽刺之中,还将睿智、洞见集于一体,欢乐与荒诞共存,对现实具有超强的穿透力,甚至对未来具有敏锐的预感,令人赞叹不绝。

媒体推荐:

姆罗热克的作品在荒诞喜剧、滑稽语言以及双关暗喻中取得平衡。他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扭曲的、模式化的世界,在那儿形式高于意义。


——法国《费加罗报》


作为20世纪下半叶杰出的讽刺剧作家之一,姆罗热克向世人展示了当代的荒诞与离奇。此外,他的作品还是幽默、智慧和怪异的融合,这更在政治和经济体系之上,揭露了二者的普遍性与愚蠢一面。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一系列荒诞主义寓言,滑稽可笑,令人不安,但又难以理解。


——英国《卫报》


作者简介:

斯瓦沃米尔·姆罗热克(Sławomir Mrożek) 20世纪波兰很重要的剧作家、卓越的荒诞派代表作家和出色的素描画家。1930年出生于克拉科夫的博任齐纳镇,其真正的文学处女作始于1953年出版的两部短篇小说集:《来自特日米鲁夫山的故事》和《实用的半身铠甲》。1958年,他发表了头一部戏剧作品《警察》,随后还创作了一组经典的独幕讽刺剧,其中《在茫茫大海上》成为传播很广的剧目之一。


1963年,姆罗热克移居意大利,但仍然在波兰发表作品。1964年,他创作的三幕剧《探戈舞》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使他跻身于著名作家、戏剧家之列。2013年在法国尼斯逝世,享年83岁。他为世人留下了大量宝贵的文学作品。直至今日,世界各地还在不断再版他的著作,上演着他的剧目。

译者简介:

茅银辉,博士,副教授。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言文学专业。从事波兰语教学近二十年。


曾任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波兰语教研室主任、波兰克拉科夫孔子学院首任中方院长,自2014年起担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波兰语系系主任。


方晨,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言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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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临终前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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