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朵朵】刘全影:进城的媳妇归乡的路
花开朵朵——百万和平妇女故事系列
进城的媳妇归乡的路
原载《比邻泥土香》第五期 薛启婵
1976年,刘全影出生在安徽阜阳的一个村庄,至今,她还惦记着捉鱼、抓知了的童年生活,回忆起小时候一家人一起劳动的亲密情景,心里满是怀念与向往。1995年,刘全影的母亲外出打工,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母亲深知没有文化、生活在农村的辛苦,花几千元给孩子办了城市户口,希望她可以有机会跟城市人一样接受更好的教育,早日跳出农门。
然而,母亲恐怕从未料到,她千辛万苦为自己的女儿铺就进城的路,最终,已经在城市安居下来的女儿,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从农村到城市
热爱美术,梦想着当一个幼儿教师的刘全影,中考时因为分数不够,与艺校擦肩而过。考虑到进厂工作有很稳定的收入,全影上了纺织学校。1999年,中专毕业后的全影进入阜阳市纺织厂工作,然而,工厂的生活让全影觉得自己像是木头人、机器,每天听着机器隆隆的响声,严苛的管理制度完全没道理可讲,不管你是在吃饭或是上厕所,只要哨子一响,就得立马回到工作岗位,与同事们聊天时,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所有这些都让刘全影觉得枯燥乏味。
婚后,本来上班已经很累,又不能带孩子,全影开始不想在厂里工作,可又不知道有什么其它事情可以做。婆婆觉得,儿子有工作,干嘛要找一个没工作的媳妇?由于大家对有一个“工作”的期待,全影便在厂里继续待了下去。
“那时感觉对生活没有什么期望了,夜里10点下班,如果是夏天的话路边有许多人还在跳舞,就想,如果我啥时退休能在这儿跳跳舞就好了。”对全影来说,等老了过上放松的生活成为了她那时的梦想。
就是这种让全影觉得无趣、厌烦的工厂生活,却也一过就是十二年。
2010年底,纺织厂破产,工人们纷纷分流下岗,全影怀揣着十二年青春换来的2万元补助,离开了工厂。
创办书社
在下岗之前的2009年,一次北京之行,刘全影的心,已经开始为新的方向蠢蠢欲动。那年,全影报名了农家女杂志的通讯员,接着去北京参加了杂志社组办的通讯员培训,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远行。那次的培训开拓了她的视野,让她看到了不同人的努力和行动,在分别前的大巴上,听着大家的歌声,全影难以抑制地流下了泪水。虽然相聚短暂,但那些发自心底的共鸣和相互碰撞出来的火花,在全影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她希望自己也能办一个农家女书社,让更多的人看到《农家女》,找到心灵的寄托。
而与《农家女》的结缘,却已是初中就开始的事了。那时,全影偶然在亲戚家看到一本《农家女》,很喜欢,便让父亲给自己订阅。自此,她便成了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工作后,从农村来到城市生活的孤独,想到父母辛苦操劳的心酸,在工厂的苦闷,那时的全影,一次次给杂志社写信倾诉自己的情感,每一次,总能收到编辑的回信,那些温暖鼓励的话语,给苦闷的心灵带来了慰藉。
到村里办书社,成了全影强烈的渴望。然而,已经离开农村多年,在城市有了家庭定居下来的全影,该到哪里去办书社呢?她最先想到了自己的老家,却苦于娘家的弟媳不支持。于是,她便把目光转而投向了老公的老家,离阜阳市十来公里的程集镇大申庄。
虽然是大申庄的媳妇,全影并没有在此生活过,这里对她是全然陌生之地。幸而办书社的主意得到了夫家弟媳尚连影的支持,尚连影与丈夫也都在阜阳打工,因平日不太在村里,家里有两间房子空着。在书社苦寻不着落脚点后,连影贡献出外间的房屋作为图书室,并成为嫂嫂并肩而行的战友和坚定不移的后援。大申庄的两个儿子在城里打拼,两个媳妇却一边打工,一边以自己的方式重返村庄。在筹备书社初期,为了了解大家的想法,妯娌俩挨家挨户在村里拜访,刚开始很多人都不认识她们,那时就会有人说,这是谁家谁家的媳妇。逐一的拜访,慢慢建立起对村子的了解以及与大家的关系。
农家女书社,是《农家女》支持下由各地的妇女自发在村里设立的农家书屋。本来杂志社没有在阜阳设点的计划,是全影的坚持最终感动了他们。杂志社给书屋捐赠了一批书,靠每周做两次家政和给别人带孩子维持生计的全影,则自掏腰包买了书架、桌椅,在包子店打工的弟媳连影不仅贡献出地方,也捐款支持书社。甚至在最早的时候,妯娌俩还一起卖报纸,把钱攒下做书社的公共资金。
2011年1月1日,大申庄农家女书社挂牌成立,这是全影生命里新的一页。她说,在做书社的过程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了自在活着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可以锻炼自己改变自己,如果换一个工作,也可能就是按部就班地上班,视野不会那么开阔”,全影说。
搅动更多可能性
在已经失去公共空间,农民变得变得越来越分散和原子化的安徽农村,书社,不仅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也是让人聚集和产生联结的空间。
书社开办不久,考虑到一些老人家无法读书,受到临近的南塘合作社文艺队的启发,全影开始带着一群老人扭秧歌,之后便成立了大申庄自己的文艺队。这些平常不太有机会走在一起的老人们,通过这样的机会熟络起来,感情越来越好。看到老人们聚在一起扭秧歌开心的样子,全影心里也很高兴。
村里有人向全影发出质问:“你们跳舞能跳出钱来吗?”在一个以经济利益为优先考虑的时代,这样的提问让全影难以回答。她心里也清楚,除了精神生活,村里还有很多现实的需要,但自己在其中又能做点什么呢?
随后在北京参加农家女书社培训时,合作社这一概念吸引了全影。虽然之前也知道临近的杨云标在南塘村推动合作社多年,但一直没花心思去了解合作社是怎么一回事。这次的学习,让全影看到了回应村子经济发展的一个途径,为此,她又去参加了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组织的合作社培训,更加坚定了回去办合作社的想法。她希望能给村里的父老乡亲带来多一点的经济收入,让村庄的道路好起来,也让村里可以有路灯亮起来。
有感于环境恶化和食物安全问题,加上小时候自家小菜园里有花有菜的美好生活记忆,全影开始了生态农业的探索。隐约中,她也觉得,带动村民走生态农业的方向,不论对环境或是大家的生计,都是一个发展的方向。
全影与几个合作社的骨干一起讨论,想先从共同在一块地上种植生态蔬菜开始,看是否能找到一条出路。原本说得好好的,结果第二天去到地里,其他人都没有来,就剩全影和连影妯娌俩。“想做合作社是想带动大家共同富裕,如果是为自己,在城里随便干点什么就好了,但是没有想到,真正做起来是那么难。”面对大家的临场退出,气愤而无奈的妯娌俩,只得独自平整土地,多年没有种地的全影,也开始重新学习做一个农夫。
全影提供家政服务的车老师一家,对生态、健康的食物很看重,这让全影意识到城市里是有一些消费者认可健康食物的,而在北京参观小毛驴农场,让全影获得了做事的灵感,有了开办一个小型生态农场的想法。当全影把这个想法与车老师分享时,车老师的鼓励也让全影有了动力。
这一次,连影再次贡献出自己的两亩地供合作社进行探索,开办起QQ农场。农场的地分为两种,一种划分成几十平方米每块,免费提供给感兴趣的城里人耕种,另一种由有兴趣的合作社社员来分块耕种。所有的耕种都必须遵循不用农药化肥的原则。城市农夫的土地上出产的东西归他们自己所有,合作社社员耕种的成果除去支付大家的劳动份额成本,其余归为公益金,用于书社的运作。
2012年的春天,合作社那群一起扭秧歌的老人家成为了农场的第一批支持者,她们在这片预示着未来某种希望的土地上,开垦、播种、耕耘、浇灌……同时,来自阜阳市的16户市民也加入了耕种,成为第一批城市农夫。
城乡互动的艰难探索
一大早,全影带我去到QQ农场,地里的豇豆、黄瓜成熟了,老人家们趁早摘了下来。没有销售生态作物的渠道,但也不能让这些菜烂在地里,老人们准备把菜拿到市场上当一般的菜卖掉。想着她们挑粪、除草、浇灌的辛劳,如今,却只能将自己的劳动成果贱卖,有些心酸。不忍心老人们去市场糟践心血的全影,买下了所有的菜。
酷暑时节,大多数市民的地里都杂草丛生,天气太热,大家都不愿意来。其实,平常也只有5户左右比较积极,其余的都不怎么来种地。也有市民将地委托给合作社的老人管理,每月支付30元托管费。有市民地里的辣椒熟了,老人家着急再不摘就坏了。全影赶紧给市民打电话,主人让全影帮忙摘了带到市里去。又一块地里的蔬菜该摘了,全影再打电话,找不到主人。用电动车载着这些主人不来收获的果实,全影说,这样的电话她随时都在打,也经常要给市民送菜进城。
有位很积极参与农场种植的大娘受伤了,全影买东西去看她。全影说,跟这些老人家的情谊是最让她难舍的,不回村里都会想她们。是她们,接纳了这个外来的媳妇,并给予了全影最真切的支持。大娘拿出一袋晒干的豆子,是她在农场种的,没用农药,好多豆子都被虫蛀了,长得也不太好,我们一起蹲着挑选,全影琢磨着要找主顾买下这一二十斤豆子。中午在书社休息,另一位大婶过来了,带了一包她代管的城市农夫的地里采摘的葵花籽,大婶因为葵花籽收成不好而有些不安,跟全影说,好多被虫吃了,这已经是选了又选的。全影一边安慰大婶一边将葵花籽晒到院子里,之后,她会将这些葵花籽带去城里交给那位名义上的主人。
送走大婶,全影从里屋拿出一个铁盒,打开,一堆毛票,原来是参与农场种植的老人家们每次卖菜交回来的钱,全影仔细地清点大大小小的钞票,拿出一本记账簿,将钱分别计在不同的老人名下,然后,又逐一给城市农夫们整理账目。
阜阳的市民真够幸福的,不仅有免费的地种,还有电话提醒、采摘和配送服务。我都怀疑这样的方式会不会把消费者宠坏了。然而,对刘全影来说,如何扩展消费渠道,以支持到生态耕种的老人们,并激励更多人参与进来,才是她心头的头等大事。在阜阳这样的小城市,生态农业的概念还很新鲜,消费者还未有对生态农业的理解,很难找到认可并愿意支持生态农业的市民。面对不确定的市场风险,追逐快捷和效率的农民也很难有勇气放下惯常使用化肥农药的耕种模式。而生态农业要发展起来,却需要城市和乡村两端都在最初给予投入和支持,仅靠农民一己之力,既要探索生态农业,又要兼顾到消费者网络的发展,实属不易。这也是很多时候农民难于迈出第一步的原因。全影期望能给农民种植生态作物的信心,也希望普通人也能吃得上健康的食物,她珍惜跟这些消费者的关系,是因为她知道,只有有了他们,才可能让村民看到生态农业的希望。
除了与大家一起在农场耕作,全影也在自家的地里尝试过小麦和蔬菜的生态种植。她说,最开始农民肯定是不敢承担风险的,在这样的时候,只有自己多一些承担风险去尝试,如果能打开销路走出一条路来,就能鼓励农民在自己的地里尝试。
漫漫返乡路
书社在热闹一阵之后,因为缺乏人员管理,而全影不住在村里也不方便定时开放,有些冷清。合作社成立一年,有20来户社员,除了与南塘合作社合作做一些统购的事情,也甚少动作。在村里正好赶上每月一次的合作社发起人会议,原定晚上8点的会议,到8点半,才有第一个人进来。好不容易人都来了,却是一场没有头绪的混乱的争执。深夜里,又一个无果的会议结束了,连影沮丧地说,每次都这样,不知道大家在谈什么,也不知道结论是什么。全影则跟着开会的人出去聊了很久,她此刻要做的,是安抚参与者的情绪。合作的艰难,就在诸如会议、讨论这类细微的地方,显现出来,此种时候,非有坚强的神经和坚韧的毅力,方才能在看似无所意义中,求得最后的意义。时间已晚,不方便回城了,我们三人分别在书社的椅子、茶几上躺下,伴着屋外的虫鸣蛙叫睡去。
最初决定回乡做书社,全影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对,老公说:“别人都往市里跑你却往下乡跑,很丢人。”甚至甩出了要做书社就离婚的话。婆婆也无法理解媳妇为什么非要离开城市往村里跑,而且还是回到婆家的村子里去丢人现眼。
全影位于阜阳市区的家,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是亲戚为了照顾他们卖给他们的,至今他们还欠着亲戚的部分房款。全影的爱人很有上进心,一直靠自己不断的学习换得更好的工作,如今在政府的事业单位里上班。全影的儿子上小学,夫妻俩平常都很忙,孩子就由婆婆负责照顾,有时连影太忙也会把儿子送过来给婆婆一起照顾。全影的婆婆是一名清洁工,每天清晨天还未亮,她便摸黑出门打扫街道。全影的公公多数时间都不在家,在外面给别人看工地。这样一个自己的生计都有些困难的家庭,却出了一个一心向着农村、为着大家的媳妇,这其中的张力和冲突在最初的时间里,让全影备受煎熬。要家庭还是要书社?要赚钱还是要服务?为生计还是为理想?
所幸,全影的坚持,旁人的支持和劝说,让本性善良的家人最终接纳了全影的所作所为。作为妻子,她却只能把养家糊口的重任留给老公,作为母亲,她又只能把照顾孩子的担子交给婆婆,作为一个出身底层无甚背景的普通人,她却选择了听从内心朴实的愿望的召唤,在广阔农村开辟一个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新天地。在村里,全影跟我说,她想在地里挖一个池塘种荷花,我有些纳闷为什么平白无故要搞出一个池塘,全影说,因为这是她老公一直跟她念叨的想法,虽然他不会来做,但为了回报老公的支持让他高兴,自己就为他做一个池塘吧。在全影看来,这样的顺从,是对老公长期负担家庭生计的一种报答,也是保障家庭生活稳定的一种选择。回到家里的全影,必须马上回复自己作为媳妇、妻子、母亲的角色,她自知亏欠这个家很多,只有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努力,尽自己作为家庭一分子的责任。
因为要照顾家庭,住在市里的全影只能城里村里两头跑。为了省8元钱的公交费,她寒冬酷暑都骑着自己那辆电瓶车来回奔波。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她一边做家政一边帮人带小孩,好在家政一周只需做两个半天,小孩也可以带着一起去村里,全影觉得这样的工作本身比较自由,还算能配合她在村里的事情。然而,随着在村里的事情慢慢铺展开来,问题和要深化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没有人长期在村里推动,就很难超越现时的状态,这一切对全影提出了挑战。
2012年的夏天,全影做了一个决定,放弃现在赖以为生的工作,报名参加了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的“农村可持续发展人才培养计划”,这个计划每年招收一批年轻人(多为大学生或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支持大家到农村去参与社区发展的工作。全影说,她想完整地拿出一年的时间,好好学习,也好好在村里做一点事情,这个计划除了能提供给她更大的视野外,也有一个名分让她好去跟家里交待。同时,为了支持全影在村里的探索,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也派出了另外1名大学生志愿者,来到大申庄与全影一道工作。
而在离大申庄不远的南塘,杨云标坚持了十余年的合作社推动,正发展得蒸蒸日上。过往全影在大申庄做文艺队、书社、合作社都多有借鉴南塘的经验,如今,全影又加入了南塘的资金互助社,准备以此带动大申庄合作社在资金互助方面的发展,这是一套让农民不用依赖于外界、内部实施互助合作的储蓄与贷款体系。与南塘彼此为邻、相互守望的关系,不仅给了全影有人同路道不孤的感觉,也成为她在村庄推动工作的支持。
三伏天的华东地区,烈日暴晒,坐在全影电动车的后座上,从阜阳市区往大申庄骑行。这条路,刘全影和她的弟媳连影已经数不清走了多少遍。她们走过春天的新绿,走过夏日的酷热,走过秋日的凋零,也走过冬日的严寒。十余公里的距离,半个小时的车程,这条路见证了她们的赤诚与坚持,也印刻下她们的困惑与艰难。漫漫返乡路,它昭示着,有一些理想没被世俗磨灭,有一些追求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