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有人怕得痛哭,有人露出微笑:戊戌“六君子”曾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死亡

吉辰 国家人文历史 2018-09-05

本文为“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广大读者分享至朋友圈。

谭嗣同、杨锐、刘光第、康广仁、林旭、杨深秀的名字,在诸多历史书写中成为一个为改革而牺牲的经典象征。“六君子”的合称,让六人的个性差异在大众眼中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小团体。事实上,在经历、性格乃至政见上,他们之间颇有不同之处,并不能一概视之。六君子同在北京菜市口罹难,可以说是冥冥中的命运把六条不同的人生轨迹牵到了同一个终点上。

 

谭嗣同:“死得其所”的猛士

 

六君子中性格最为鲜明的一人,自然非谭嗣同莫属。梁启超曾将他称作晚清思想界的一颗“彗星”。彗星,光芒四射,一闪即逝,极为传神地概括了谭嗣同的人生。


影视剧中的康有为和谭嗣同(蓝衣者为谭嗣同)


谭嗣同在六人之中家境最为优越,父亲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但他的早年生活并不幸福:自从10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饱受父亲宠妾的虐待,和谭继洵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很差,他的老师甚至说这位学生“受厄家庭,毫无生人之趣”。恐怕很大程度上出于这一原因,谭嗣同的性格中萌生出了强烈的反叛精神。


另一方面,谭嗣同也是坐言起行的人,丝毫没有大少爷的纨绔脾气。他景仰“摩顶放踵”的墨子,多年来走南闯北,四方游历,行程八万余里,堪绕地球一周。


以这样不羁的性格,在讲究中规中矩的科举考场上自然会碰壁。最后,还是谭继洵怕儿子无事生非,为他捐了一个候补知府,分发江苏。到了1898年初,湖南巡抚陈宝箴听闻这位年轻人才气纵横,邀他来湘办理新政。


在长沙,谭嗣同筹建学会,登台演讲,创办报纸,还被张之洞委任开办焙茶公司,忙得不亦乐乎,名气也越来越大。6月13日,御史徐致靖上奏保举5名人才,谭嗣同名列第三。当天有旨,让谭嗣同准备进京觐见。9月5日,他受光绪皇帝召见之后,与前几天被召见的杨锐、刘光第、林旭三人一同被授予四品卿衔,担任军机章京,“参预新政”。


军机章京职位不高,但身处权力中心,身份相当重要。“参预新政”四字,更让许多时人与后人认定他们是中枢内部推动变法的先锋。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样的任命,是因为在维新思潮的带动下,当年7月光绪帝史无前例地下旨,允许大小官员、士子、民众可以不受资格限制地向皇帝上书。这个口子一开,形形色色的上书立即涌入宫中,让人手不多的军机处有些招架不住。四名新晋章京的工作,就是处理这些上书。


这样的案头工作没有持续多久,感到自己权力受到挑战的慈禧太后已经坐不住了,开始采取一系列反制手段。于是,光绪帝与康有为一派也感到危机重重。此时,谭嗣同做出了“百日维新”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举。9月18日晚,他独自拜访当时住在法华寺(今天北京报房胡同)的候补侍郎袁世凯。他劝说这位未来的民国大总统与“中华帝国皇帝”,先回天津诛杀慈禧的宠臣、直隶总督荣禄,再带兵进京包围颐和园,除掉慈禧。事后看来,这实在是一着错棋,就连谭嗣同的同志林旭当时也看穿了这一点:他劝谭嗣同游说董福祥起兵,不要指望心机深沉的袁世凯。


影视剧中的袁世凯小站练兵


谭嗣同深夜方才离开法华寺。第二天早上,他告诉同住的密友毕永年,自己已把计划全盘托出,而袁世凯的态度是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毕永年大惊,马上搬家,并劝告谭嗣同不要坐以待毙。但谭嗣同没有走。当天上午,他打了个电报给正准备从海路进京觐见的谭继洵,说英俄两国已经开战,北洋沿海都是外国军舰,最好先别动身。显然,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想连累父亲。9月23日清晨,步军统领衙门的士兵包围了他的住处。


影视剧中谭嗣同深夜和袁世凯密探,用枪威胁袁世凯答应帮忙


狱中的六君子未必都会想到血溅刑场的结局,但谭嗣同一定想到了。“围园杀后”的计划,足以令任何人的头颅落地。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十几年后,汪精卫因谋刺摄政王载沣入狱,一名老狱卒向他描述了谭嗣同被捕后的举止:“谭在狱中,意气自若,终日绕行室中,拾取地上煤屑,就粉墙作书,问何为?笑曰作诗耳。”他未必真像梁启超说的那样有心求死,但绝不怕死。正如他的绝命辞所言: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谭嗣同在狱中,电影《谭嗣同》剧照


谭嗣同,字复生,湖南浏阳人,1865年生,1898年9月28日被杀。

 

林旭:陨落的年少英才

 

在六君子之中,林旭是最年轻的一人。他的英气或许不如谭嗣同,但才气犹有过之。


不过,张之洞对这位少年解元的评价是“平日功夫甚浅”。科举考试毕竟规矩谨严,年轻进士并不多见。1894、1895、1898年的三次会试,林旭都是铩羽而归。其间发生甲午战事,他也开始留心西学,参与创办保国会、闽学会,还在上海学习英文。1898年春,他拜入康有为门下。不久后,荣禄又将他招揽为幕僚。


影视剧中的张之洞


在天津,林旭结识了当时应召进京的谭嗣同。谭嗣同的湖南同乡谭延闿传神地记录了两人订交的一幕:当时他与林旭在酒楼喝酒,忽然听到隔间有人叹息“有君无臣”。一看是熟人谭嗣同,他便叫来介绍给林旭认识。两人一见如故,高谈阔论,尽兴而别。


林旭随即步这位新朋友的后尘进京。军机章京任命一下,林旭曾邀朋友赴宴,酒酣耳热之际,说起曾有算命先生说自己“年不过三十,及三十当为军机大臣”,如果年过三十,这一预言看来真会实现。他的同乡郑孝胥也说,林旭太招摇了些。就连他的前幕主荣禄,也很客气地写信规劝,遇到新政事宜应当仔细斟酌,不要“遇事纷更”。荣禄虽是重臣,但毕竟不在北京,对四章京的工作并不清楚,实在是把林旭的地位瞧得太高了。可以想象,他的背后会有多少嫉恨的目光。在北京的官场圈子里,不少关于林旭的流言蜚语传播开来,甚至有人说他剪掉了辫子,在家身穿洋人衣帽,出门才换上袍褂。


影视剧中的荣禄


9月23日,四章京中的杨、刘、谭三人一齐被捕。第二天,有官员来到林宅,声称首席军机大臣礼亲王找他问话,于是一去不回。那名老狱卒说,“林旭秀美如处子,在狱中时时作微笑”。目睹六君子身赴刑场的刑部主事唐烜也写道,林旭听到处刑的上谕时仍然面色含笑。《中外日报》则报道,他临刑时“先号咷而后笑”。大概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么……


林旭像


林旭擅诗,有诗集《晚翠轩集》,妻子沈鹊应也会作诗。如果读到这首《读夫君〈晚翠轩诗〉》,或许他会含笑九泉:


人生谁氏免无常,离合悲欢梦一场。何事为荣何事辱?只求到死得留芳。


林旭,字暾谷,福建侯官人,1875年生,1898年9月28日被杀。

 

康广仁:兄长光环的笼罩下

 

无论是作为独树一帜的学者,变法期间的政治新星,还是后来的大清头号通缉犯,康有为都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相形之下,比他小9岁的胞弟康广仁远没有那样光彩夺目的形象,在大众视野中完全被淹没在兄长的光环之下。


康广仁出生7个月后,父亲康达初便因肺病去世。他自己也是幼年多病,康有为在一首悼诗中形容为“如幼多疾疹”,“居然幸长成”。他18岁那年,康有为又得了一场重病,最后服了西药才得以痊愈。他曾到广州,在美国医生嘉约翰开办的博济医学堂学习西医,与这些家庭经历大概不无关系。


康广仁父亲早亡,长兄如父,成长自须康有为扶持。他一向厌恶科举,考取功名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在他22岁时,当时在外游历的康有为给他写了一封信,提出两条道路任他选择:一是由康有为帮助,捐个小官来做;二是按他自己以往的想法,“专走香港洋务”——这指的大约是洋行大班一类的职业,康广仁学过一些英文。最后,他选择了前一条路,捐了个从九品的巡检,在杭州当差,但只做了一年就弃官而去。


之后,康广仁随兄长参与了一系列维新事业:创办广州的粤中不裹足会、上海的不缠足会、大同译书局和中国女学堂,还担任了澳门《知新报》的总理。


其实,对康有为当时的活动,他是很有些看法的,觉得“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因此树敌过多。毕竟知兄莫若弟,这五个“太”字,确实戳中了康有为的软肋。他力劝康有为抽身而退,但根本无法说服兄长;想让康有为出使日本以便避祸,也是无果而终。最后,康有为在慈禧下逮捕令的前一天出京南下,康广仁却没有走。他居住的南海会馆(在米市胡同),出了巷口便是菜市口。


影视剧中变法失败,“六君子”被官差带走


据那位老狱卒说,康广仁在狱中用头撞墙,大哭:“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来承当。”《申报》则报道,他临刑时“面色如灰土”。见惯了史书中视死如归的烈士,人们或许会觉得康广仁这样太过窝囊。但他毕竟不是谭嗣同,没有为变法而流血的觉悟,也没有想到,寂寂无名的自己会背上谋反的罪名。他最大的罪状,就是身为康有为的弟弟。


六君子殉难之后,由于康广仁在北京已无亲友,他的尸首一时无人收殓,直到天黑才由南海会馆的长班带走安葬。1900年,康有为的门徒梁尔煦秘密进京迁走遗骸。又过了16年,康广仁方才在江苏茅山入土为安。


康广仁,名有溥,广东南海人,1867年生,1898年9月28日被杀。

 

刘光第:新旧之间难善终

 

六君子中有两名进士,其中之一是刘光第。他的祖上几代都以务农为生,没有出过官宦,有时还揭不开锅。“光第”二字,自然寄寓了光耀门第的期望。父母向他灌输的价值观,是典型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自然,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做官。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熏陶下,刘光第读书非常发愤,功名之路开始得也很顺利,23岁便考中举人,第二年又中二甲第88名进士,分发刑部。不过,清代基层京官收入极其菲薄,京师生活开销又大,刘光第起初不想上任。一位做盐商的族叔提出每年资助两百两银子,他这才带着家眷进京。


在官场,刘光第显得落落寡合。他不喜欢拜客应酬,不喜欢巴结上司,甚至不愿拿地方官送的红包,因此被同事觉得太过孤僻。他在北京十几年,一直是个没有补上实缺的刑部候补主事,也确实是“理所当然”。


1898年8月5日,湖南巡抚陈宝箴上奏保举杨锐、刘光第两人,他们由此被任命为军机章京。这看似是仕途一大转机,但刘光第心头另有一番苦处。他自认并没有新旧之见,觉得“新者、旧者均须用好人,天下方可久存”。然而“参预新政”的名目,让他必然躲不开那场祸事。


据老狱卒说,六君子被提出监牢时,刘光第曾安慰怕得大哭的康广仁,说这不过是提审而已。没想到,接下来他们被押出了西角门。按刑部不成文的规矩,这是上刑场的路。他大惊,随即大骂:没有提审,没有定罪,难道就要杀头吗?作为一名称职的刑部官员,刘光第此时脑中还想着“程序正义”。可是,六君子遇难就是清朝司法史上一次罕见的不审而诛!


影视剧中变法失败,“六君子”被官差带走


刘光第,字裴村,四川富顺人,1859年生,1898年9月28日被杀。

 

杨深秀:不怨缧绁的御史

 

杨深秀是六君子中年岁最长的一位,也是唯二的进士之一。他与刘光第同样从刑部起家,由主事、员外郎、郎中一路升迁,1897年12月转任御史。御史专司进谏,但在当时的官场风气下,他们的作用往往变调走味。不少人堕落为政治斗争中毫无原则的打手。事实上,康有为一派为了维新事业,也不惜花钱买通御史。


不过,杨深秀不会是那种御史。他虽然直到1897年底才结识康有为,但很快被这位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名士打动,成为“康党”的重要成员之一。当时正值德国强占胶州湾,在他被任命为御史的第三天,便上奏了一篇康有为起草的奏折,请求联合英俄两国对抗德国。之后,杨深秀频频为康有为代上奏折,甚至弹劾被认为阻挠新政的礼部尚书许应骙。


当然,这样做自然会招来攻击,最厉害的便是御史文悌的一次上奏。文悌本来也是康有为刻意结交的御史,但因为不满“孔子改制”的理论,两人很快翻脸绝交。1898年7月8日,文悌递上一篇4000余字的长篇奏折攻击康有为,其中提到杨深秀受康蛊惑,这是一个极其险恶的指控。对这篇奏折,光绪帝采取了强势的态度,下谕斥责文悌受人唆使,不能胜任御史,打回原先任职的单位户部。但在光绪帝失去权力之后,杨深秀必然无法幸免。


在入狱的短短几天里,杨深秀用香火头在墙上写过三首七律。从这首诗中可以知道,他没有后悔:


久拚生死一毛轻,罪臣偏由积毁成。

自晓龙逢非俊物,何尝虎会敢徒行。

圣人岂有胸中气,下士空思身后名。

缧绁到头真不怨,未知谁复请长缨。


杨深秀,字漪邨,山西闻喜人,1849年生,1898年9月28日被杀。

 

杨锐:阴差阳错而殉难

 

在当时人看来,六君子中死得最冤的非杨锐莫属。他不似谭嗣同那样思想激进,不像林旭那样意气张扬,更不如杨深秀、康广仁那样公认是“康党”,相反却站在康有为一派的对立阵营。他的遇难,完全是阴差阳错的结果。


陈寅恪曾说,戊戌变法在思想上有两种不同的来源,一种是康有为从经学中提出的“孔子改制”学说,另一种则是若干官员在实践中体会出的变法需要。张之洞是后一派的领军人物,而杨锐是他最心爱的弟子和最器重的幕僚之一。


1884年张之洞调任两广总督,召这位得意门生入幕。他最重要的工作,是从1895年开始长期住在北京,为张之洞打探情报并处理各种事务,用当时的术语叫作“坐京”,职责犹如今天的驻京办。


进入戊戌年后,京中风云多变,杨锐的工作对张之洞来说也越来越重要。7月23日,杨锐的大哥杨聪在四川病逝。这时变法正在高潮,张之洞闻讯,连忙打电报要杨锐暂时不要奔丧。但他归心似箭,准备8月31日动身。不过,由于此前陈宝箴的保荐,29日有旨令杨锐预备召见。张之洞大约松了一口气,甚至心中暗喜。杨锐由此不得不留在北京,又进入了政治中枢军机处,对他是莫大的帮助。然而六君子殉难之后,他必然悔恨万分:这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杨锐


军机章京的工作,让杨锐感到相当头痛。在他看来,当时的上书,大多是揣摩上意、投机取巧的货色,没什么可行性。但如果加以驳斥,又恐怕和同事闹意见。紧接着,越来越有危机感的光绪帝单独召见他,发下一道密诏,让他和同事们商议,怎样能罢免顽固昏庸的大臣,全面推进变法,又不至于惹怒慈禧?


影视剧中光绪宣布变法失败


自然,这是完全无法办到的。5天后,政变发生。这道密诏,被杨锐的门生黄尚毅缝在衣领里,连同老师的灵柩一同带回了四川。1909年,慈禧死去,与政变关系莫大的袁世凯也被罢斥。杨锐的儿子杨庆昶带着密诏进京,想为父亲平反,但被政府压了下去。不过,再过两年,也轮不到大清朝为杨锐平反了。


杨锐,字叔峤,四川绵竹人,1855年生,1898年9月28日被杀。


(文中影视剧截图如无说明则来自电视剧《走向共和》)


本文为国家人文历史原创,未经版权方允许,严禁抓取、转载。【国家人文历史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长按图片,支持国历君



点击进入 “果粒时刻”小程序界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