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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古代地位最高的老丈人,皇帝怎样和女婿相处?

刘勃 国家人文历史 2018-09-11


本文为“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人类还是猿猴的时候,就不能没有性,但那时并没有婚姻;现代人所理解的爱情,其实也就是近现代的发明,但之前婚姻已经存在了几千年。


可见性和爱情当然也很重要,但是对古代的婚姻来说,并不是核心构件。婚姻牵涉到各种利益交换,对统治者来说,那就是政治问题。


中国最著名的此类故事,就是尧把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舜,后来又传位给他。但是有意思的是,大家都因此赞颂尧大公无私,而不是说他偏袒女婿。


大观园中林黛玉的住处,引用舜的潇湘二妃娥皇、女英的典故命名


可见在中国的传统价值观里,女婿是外人,愿意把重要的东西交给女婿,也就算无私了。这也体现在礼法上。根据死者和你的亲疏远近,丧服分为五等。女婿死了,老丈人只需要穿最轻的缌麻而已。后世民间,也有各种坏女婿的故事,而女婿之坏,往往就体现在他惦记着老丈人的那点家产上。


所以在中国,选女婿不是选继承人,仅是挑一个需要被提防的合作者


招女婿与国际关系

 

据说,西周、春秋的情形是这样:同姓的诸侯国是兄弟之国,异姓的诸侯则互通婚姻。比如说,鲁国国君要把女儿嫁到齐国去做夫人,不能只嫁一个大女儿过去,还要找两个和自己同姓的国家,比如说卫国和郑国,要求他们也把女儿嫁到齐国,这叫“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


这样办一次婚礼,四个国家就结成了亲家关系。


天子嫁女儿,赞助的国家还要更多。比较有意思的是,嫁女儿时,天子并不出面,而是找一位同姓的国君来主持婚礼。对国君的尊称是公,天子的女儿由公来主婚,据说,就因此产生了公主一词。


这种复杂的流程,提供了很大的政治操作空间。比如鲁庄公十一年(前683),《春秋》上看似没头没脑地记了一句:“王姬归于齐。”天子的女儿嫁到了齐国。

然而这却是当时“国际关系”的一个大转折点。之前一年,发生了著名的长勺之战,在曹刿的策划下鲁国打退了齐桓公进攻。现在,齐桓公既想和鲁国和好,又不能向鲁国服软,那怎么办?他在这个时候迎娶天子的女儿,鲁国作为天子最重要的同姓国,就要承担主婚的工作,然后新郎官和主婚人,就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了。



当然,齐桓公要当诸侯霸主,要体现自己“尊王”,娶天子的女儿也是重要一步。

秦晋之好几乎成了结婚的代名词,实际上两国婚姻关系的变动,无不是政治算计的体现。晋献公招秦穆公当了女婿,后来献公去世晋国内乱,秦穆公千方百计插手晋国政治(女婿惦记老丈人家产果然是永恒的主题),开始他支持晋怀公,就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他。再后来秦穆公和晋怀公关系闹崩,秦穆公又转而支持怀公的叔叔,在国际流亡多年的公子重耳。


秦穆公断绝了这个女儿和怀公的婚姻,把她嫁给重耳,重耳对做姐夫的女婿倒没什么心理障碍,但想到要娶自己的侄媳妇,却有点情何以堪。于是手下人劝他:“将夺其国,何有于妻?”做女婿是回国夺取君位的关键一步,你管她是不是侄媳妇呢?重耳接受现实,接下来就一帆风顺,成了春秋五霸中唯一能与齐桓公齐名的晋文公。


纪录片《春秋记五霸篇》中的秦穆公


战国时代,国家数量大为减少,谁和谁要结盟,仍然连带着就要谈婚论嫁。但这是大争之世,邦无定交,婚姻能提供的保障越发有限。比如张仪游说楚怀王时,强调“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这是事实,但不影响他转身就把怀王给坑了。学者李开元推测,战国末期,秦国政坛里,有一个强大的楚系外戚集团,秦王政自己,很可能也是楚国的女婿,但既然他要做始皇帝,灭楚仍然是他心心念念的事业。


汉初和亲的思路,实际上也是东周以来招女婿缔结同盟策略的延续。刘邦打匈奴,从平城狼狈逃回,然后就听到这么一个主意,把您的嫡长公主嫁给匈奴的冒顿单于:“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说得倒是兴高采烈,事实证明老丈人或外公的权威并没什么用,终究还是要靠汉武帝的武力征伐来解决问题。

 

笼络功臣的公主

 

公主的另一个功能,是用来笼络君王治下的杰出人物。


魏武侯的女婿公叔,做了魏国的相国,要想陷害吴起。他去找魏武侯说:“吴起是个贤人,魏国是个小国,又与强秦为邻,恐怕吴起会有跳槽的心理。”建议魏武侯把另一位公主嫁给吴起,测试他的态度。然后公叔又请吴起来自己家做客,有意让妻子羞辱自己。吴起看见国君的女儿作风如此,就有了戒心。魏武侯向吴起提亲,吴起就拒绝了。


这让吴起在魏国失去信任,他只好投奔楚国去了。


吴起画像


这个故事可能只是寓言,但是,做了国君的女婿的,就待在权力核心;拒绝做国君女婿的,就被认为别有用心。这个区别,多少能够体现一点时代氛围。


秦朝建立的大功臣李斯,“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前面说有人提议刘邦把嫡长公主嫁到匈奴,这事没法实行,因为这位公主已经嫁给了赵王张敖,张敖的父亲张耳,曾是黑社会大哥,刘邦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做过张耳的小弟,反秦灭楚的战争里,两人还有战火中凝结的友谊。


追随刘邦打天下的功臣,是汉初非常突出的一个特权阶层,他们的子孙,成了汉朝公主重要的归宿。汉文帝的女儿馆陶公主刘嫖,嫁给了堂邑侯陈婴的孙子,另一位不知名的公主则成了绛侯周勃的儿媳。汉景帝的女儿平阳公主更有趣,她三次嫁人,第一任丈夫的爷爷是汉初的丞相曹参;第二任丈夫的爷爷则是滕侯夏侯婴,这两位都是刘邦在沛县时代的老同事。只有第三次不同,公主改嫁曾是自己家奴的长平侯卫青,这是对匈奴的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功臣了。


电视剧中的馆陶公主


当然,卫青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皇后卫子夫的弟弟,所以他还是外戚。把自家的女儿嫁给皇帝,然后子孙就可以娶皇帝的女儿,这种操作也是套路。汉武帝即位之初,曾想清理一些长安城里的外戚,让他们都到自己的封地去,结果阻力很大,因为“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


东汉最有名的公主故事,是光武帝刘秀的姐姐湖阳公主死了丈夫,于是考虑再嫁的问题。刘秀就与她“共论朝臣”,商量谁最合适。湖阳公主倒很直接:“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我就看宋弘合适。光武帝让湖阳公主躲在屏风后面,召见宋弘问他说:“民谚说,当官了就要换个社交圈,发财了就要娶个新媳妇,是这回事吗?”宋弘回答了一句千古名言:“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光武帝于是回头对屏风后的公主说:“这事办不成了。”


可见,这时公主的婚姻对象,仍然是大臣。


往后到魏晋时期,情况却开始有了点微妙的变化。和汉朝皇帝的女婿基本处于不温不火的地位不同,这时世家大族权力太大,皇帝感受到威胁,有意识地找二流家族的人物,或者一流门阀里的边缘人来做女婿,对他们委以重任,对大家族进行反制。


于是晋朝皇帝最著名的两位女婿:一是王敦,一是桓温。


王敦出身顶级门阀琅琊王氏,但因为少年时代在南方长大,所以说话的语言语调带着北方名士眼里粗鄙的“楚”味儿,大家展示高雅才艺的时候他却只会“打鼓吹”(相当于交响乐会上演奏朋克),娶了公主后上厕所,把洗手用的澡豆当食物吃掉⋯⋯然后说到杀人不眨眼,说到用兵作战,他就令名士们感到战栗了。


桓氏本是在曹魏时代的政治斗争中已经败落的家族,桓温做了驸马,有人建议晋明帝“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后来果然被委以坐镇上游荆州的重任。于是,人们就看到了那个在名士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却能高效安排各项军政工作的桓温;那个既有“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文艺范金句,又有“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的魔性名言的桓温;当然还有三度北伐,功业在东晋无人能比的桓温。


影视剧中的桓温


所以这两位驸马爷最终威胁到的,主要倒不是世家大族,而恰恰是老丈人的江山。王敦、桓温造成了东晋王朝最大的两次统治危机。最终晋朝是被刘宋取代。篡位者刘裕的儿子刘义符(也是刘宋的第二个皇帝),是晋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女婿。

 

皇帝的女儿愁嫁了

 

这个乱世的北方,则渐渐是另外一种局面:出现了一个关陇贵族集团,北周、隋、唐几个朝代的更迭,被看作是这个集团内部几个家族的权力转移。


照例,贵族政治一定派生出大家族间复杂的婚姻关系。如独孤信的大女儿是北周的明敬皇后,四女儿是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母亲,后来被追封为元贞皇后,小女儿则是隋文帝的皇后,就是说三个女儿做了三个不同朝代的皇后。独孤信因此被现代人戏称为“天下第一老丈人”,在这个时代出现这种事,有点偶然却也并不很稀奇。


但等到唐朝皇帝坐稳了江山,情况却慢慢发生了变化。


《大明宫词》中的太平公主和薛绍


有人注意到,中唐以后,出现了一个士人不愿意娶公主的现象。如唐宪宗为长女岐阳公主选驸马,让宰相在“卿士家选尚文雅之士可居清列者”,结果这些人纷纷装病,推辞拒不参选。如唐宣宗的时候,皇帝挑女婿,宰相白敏中推荐了新科状元郑颢,从此郑颢就和白敏中成了仇人。后来白敏中要到外地去任职,找宣宗说,当初为了您的爱女的亲事,我把郑颢是得罪狠了,他“衔臣入骨髓”,我一走,他一定天天来说我的坏话,您可千万别听。结果唐宣宗吩咐拿出一个盒子来:“这里面都是郑颢检举你的文字,今天就交给你了。”意思是他说你坏话还用等今天? 放心走你的吧。


何以会如此?一般分析往往强调是唐朝公主家教不好,骄纵放恣,喜欢乱交情人,对驸马也毫不尊重。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是最有名的例子。另外如唐中宗的女儿宜城公主,知道驸马有外宠,就去把人的耳朵、鼻子割下来,甚至“剥其阴皮漫驸马面上”,让他这个样子出去召集下属,处理公务,简直骇人听闻。皇帝也有自愧没把女儿教育好的,如前面提到唐宣宗把女儿嫁给郑颢,后来听说郑颢的弟弟生病,公主却在慈恩寺开心地看戏,就感叹说:“我怪士大夫不欲与我为亲,良有以也。”


然而这可能并不是根本原因。因为之前的朝代,公主的脾性实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如在西域建立奇功的班超的孙子班始,娶了阴城公主,公主却令班始伏于床下,听她与别的男人相爱厮混。即如那个把司马家的男人欺负惨了的桓温,对妻子南康公主也有几分畏惧。桓温在书房里藏个美女,南康公主就带着“数十婢拔白刃袭之”,堪称东晋以来司马家最有气势的一次出击。


《步辇图》局部,内容反映的是吐蕃(今西藏)王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入藏的事


所以唐朝有那么多人不愿意娶公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从中唐开始,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新的官员选拔和考核机制开始发展成熟,驸马的身份在仕途上并不是一个加分项。唐代驸马除了个别几例,“皆除三品员外官,不任以职事”,等于是被排斥到了官僚体系之外。既然做驸马对升官并没有好处,那原来不妨容忍的公主病,现在就变得避之唯恐不及了。


到了宋代,不给驸马实权更是成了“祖宗之法”,所谓“国朝故事,主婿未尝居职”。有驸马不知好歹跟皇帝要官做,基本是被直接打脸,即使偶尔有人得到重要任命,接下来皇帝也会另传专人对之进行重点监督。可以说,驸马要想成为重要的官员,唯一的机会就是公主早点死掉。如雍国大长公主的驸马王贻永于康定元年被任命为枢密使,这时公主已经去世36年之久,魏楚国大长公主的驸马王师约在宋徽宗元符三年出任枢密都承旨,他的妻子也已经薨了15年。


明代的驸马处境更糟。明初,公主出嫁还起着团结皇帝和功臣的作用,驸马多是功臣子弟。但宣德之后,选驸马就越来越看重颜值,大多是首都附近的良民子弟,14到17岁的“小鲜肉”。关于驸马的描述,常见的是“秀美”“貌美”“美姿貌,廉靖详雅”“长身玉立,美须髯”之类。


明代《升庵簪花图》 图源:故宫博物院


挑选驸马的口味如此具有民间性,当然也就说明这确实不是重大政治问题了。当时文人的笔记说,国朝选驸马“皆不用衣冠子弟”(《五杂俎》),“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弇山堂别集》)。显然,驸马和朝廷官员的主流,是被刻意分开的两个群体。


但驸马也要接受思想品德和文化教育,所以30岁之前,理论上讲一直有繁重的学习任务,驸马受教育的场所,在驸马府和国子监之间变动过好多次。大致是,希望驸马在家读书,固定的时间去国子监参加考试。但礼部则认为在家学习质量无法保证,还是应该到国子监来。如一份奏章中说,“按季读书,肄习太简,季终赴监,考校太疏”,一副负责任的好老师面对差生时痛心疾首的腔调。


其实也怪不得驸马。驸马即使书读得再好,在官场也不会有多少前途。宣德之后,驸马的职掌主要就是三个方面:祭祀皇陵,掌管宗人府,负责皇帝的侍卫事宜。他读书的动力,确实比一般人还要小很多。


相比较而言,元和清两个朝代,因为少数族群居于统治地位,危机意识比较强。通过婚姻缔结政治同盟的事例要多得多。如马可·波罗离开中国,就是要护送一个叫阔阔真的公主远嫁波斯;清代嫁给蒙古王公的公主,或以额驸身份而被委以重任的例子,更是数量可观。这点上,今之夷狄多类古之中国,元、清的做派,反而倒有点“古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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