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梦魇：无畏上将高尔察克的致命行军
来自土耳其的名门望族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高尔察克上将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克里米亚看军舰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时，克里米亚还不像他在黑海舰队司令任上看到的繁华，这片土地上还有未散去的淡淡硝烟。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高尔察克将军会指着身上的乔治十字勋章，给儿子讲起土耳其姓氏的由来，讲述他在克里米亚战争时的英勇，以及不幸被法国人俘获的往事。
高尔察克家族，他们来自远方塞尔维亚的群山中。塞尔维亚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吞并后，他们皈依了伊斯兰教。先祖伊利阿斯帕夏凭借才华甚至做到了奥斯曼帝国的大维齐（这可是奥斯曼帝国出将入相的职务）。在第四次俄土战争中，伊利阿斯帕夏父子多次对抗节节胜利的俄奥联军。
俄土战争场面。来源/电视剧《叶卡捷琳娜二世》截图
很可惜，在1739年的霍汀围城之战，他们指挥的土军遭到俄军奇袭，先胜后败。父子三人被俘获解送莫斯科。沙皇女皇安娜饶恕了几位败将，打算在和谈结束后将他们送回土耳其，但兵败的土耳其苏丹马哈茂德却不打算饶恕自己曾经的宠臣。听闻自己将被以“叛国罪”处决的噩耗后，高尔察克家族只好流亡波兰。伊利阿斯帕夏虽然获得了波兰王的高官和爵位，但还是在几年后郁郁寡欢的离开人世。
整个家族转皈依东正教，为沙俄帝国效忠。几代人下来，他们彻底成为沙皇的忠诚臣子。
小高尔察克少年时即有神童之名，在海军学校的六年间，他求知若渴，自学了包括中文在内的四国语言，以不近人情的刻苦自律和骑士精神享誉一时。在毕业时把第一名让给他认为更优秀、更刻苦的同学菲利波夫，这件事也成了他波澜壮阔一生的光辉起点。
无畏上将的晋升之路
在亦师亦友的极地探险家托尔男爵的个人魅力感召下，毕业后，高尔察克把兴趣转向极地探险。
1900年，曙光号事件。托尔一行在北极离奇失踪。高尔察克一边筹建救援队一边改造船只，经过殊死努力，最终在本尼特岛寻获了恩师留给这个世界的日志和遗物。这件事让他以极地英雄的形象载誉归来，之后重新回到海军。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军官，一边将德国作为假想敌制定未来十年的造舰和作战计划，一边撰写北极海洋科考的不朽名著《喀拉海与西伯利亚海冰》。最终，作战计划被官僚系统搁置，好在科考著作让他在俄罗斯地理学会获得了最高奖项康斯坦丁奖章。
山雨欲来的沙俄帝国，此时在外敌窥伺和内部酝酿的革命中已然走向危机。
日俄战争中的对马海战。来源/电视剧《坂上之云》截图
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身在中国的高尔察克用他的海战知识布设水雷击沉四艘日本舰只。荣耀授勋之后，等待他的却是高尔察克家族的祖传被俘厄运。
被俘虏后，因为威武不屈，他饱受虐待。在国际红十字会的斡旋下，高尔察克经美国返回祖国。因战争中和被俘后的英勇行为，沙皇赠给他一把镀金的格奥尔基佩剑。此后十年间，他在极地科考和海军部两边游走，直到一战的枪炮声将整个沙俄拖入战火。
1914年8月，波罗的海里加城下，高尔察克的洋流水雷在短时间内击沉数十艘德国舰艇。升少将。
1916年，主持对博斯普鲁斯海峡和君士坦丁堡土耳其德国联合舰队的多次打击。完全控制黑海，升任黑海舰队司令，擢升中将。
1917年，升上将。同年，沙俄前线的溃败和民生的凋敝导致二月革命，沙俄帝国崩溃。
二月革命。来源/纪录片《从沙皇到列宁》截图
高尔察克的历史抉择
帝国崩溃后，高尔察克第一时间收拢了麾下海军，并向临时政府效忠。他本人认为，只要能拯救危难中的祖国，为什么样的政府服务都是可以的。但形势发展急转直下，在军民中影响力极大的布尔什维克选择了和临时政府完全不同的道路去拯救破碎的国家。
为了瓦解沙俄帝国统治的军队。布尔什维克鼓励士兵反对军官的权威和军队的组织纪律。这让以忠诚和专业为荣的高级军官极度反感。到了6月，面对苏维埃代表的步步紧逼和临时政府允许士兵反对长官的第一号命令。高尔察克将沙皇赐予的御剑扔进大海，挂冠而去。
苏维埃和临时政府给这位将军的命令是“赴美考察”。高尔察克外出考察了两个月，此时的国内形势愈发混乱，红白双方剑拔弩张。在临时政府在一战东线的冒险一搏彻底失败后，高尔察克归心似箭。他经日本取道中国，途中听到了十月革命和布尔什维克占领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消息。
此时，边境富庶的农业区、少数民族地带和沿海的港口城市，则是白卫军的天下。而一战中精疲力竭的协约国和同盟国，在瓜分俄国、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态度上也出奇的一致。
1918年3月3日。布尔什维克签订了《布列斯特条约》。俄国以损失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三分之一的耕地和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煤，百分之七十五的铁和一半以上的工业为代价，退出了一战。这让高尔察克暴跳如雷。在和日军将领中岛和本国将军谢苗诺夫争吵后，他匆匆赶往各路反布尔什维克拼凑的临时政府旗下。
1918年11月4日，在协约国的支持下，高尔察克出任西伯利亚政府陆海军部长，两周后，厌倦政客争吵的他发动政变，建立军政府，自称俄国最高执政，海陆军武装力量最高司令。在他的全力经营下，西伯利亚出现了庞大的军队。协约国的枪弹物资从海参崴经西伯利亚大铁路源源不断开往前线。
到1919年3月，高尔察克麾下已有百万军民。他也开始了一生中最大规模的表演。
高尔察克就任俄罗斯最高统帅。来源/电影《无畏上将高尔察克》截图
与布尔什维克的战争
1919年3月4日，高尔察克攻势开始。
经历五年战乱彻底干枯的俄罗斯大地上，红白两军各自搜刮家底，分别拼凑了62万和100万可战之兵。最让红色政权措手不及的，居然是东线西伯利亚方向。这位被自己放逐出国考察的海军上将，变戏法一样在乌拉尔山另一侧集结了四十万大军。在长达两千多公里的大地上，依托细细一线的大铁路，辅以哥萨克十万骏马的白卫军团滚滚向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高尔察克所部连续攻陷名城乌法、布古鲁斯兰、伊热夫斯克，红军前敌指挥托洛茨基仅以身免。
列宁格勒方向的尤登尼奇、乌克兰方向的邓尼金以及各路协约国干涉军都以高尔察克为盟主全面发动进攻。苏维埃中央在空前压力下，传达了“一切为了东线”“号召一切力量与高尔察克作斗争”的命令。节节胜利下的白卫军实际上已处于破釜沉舟，后勤断绝无补给的状态。
高尔察克的顶点，也是覆灭的开始。
俄罗斯白军重逢。来源/电影《无畏上将高尔察克》截图
4月28日，14万红军以伏龙芝为主帅，以夏伯阳为先锋，图哈切夫斯基为中坚发动反击。6月20日，在乌拉尔山所有要点上都击退了西伯利亚白卫军，完全收复失地。失去和邓尼金在伏尔加河会师的希望、后方被游击队骚扰得饥肠辘辘、大量军官的损失和成团士兵的反叛，使白军的攻势一旦停止就要面对灭亡的命运。到8月4日，白卫军完全丧失乌拉尔地区，丢盔弃甲地向东方逃去。
在红军追击下，捷克军团率先转入不作为状态。西伯利亚方面军则在撤退路上溃散。哥萨克转战南方，去征服顿河两岸的家乡草原。数十万游击队和农民队伍四面攻击西伯利亚大铁路，更增加了败兵撤退的痛苦。不愿和布尔什维克政权合作的近百万僧侣、富人、知识分子以及他们的家属也随着东撤的大军逃往西伯利亚的临时首都——鄂木次克。
上将末路，行人至今鬼见愁
9月初，红军基本完全解放西西伯利亚。因为大铁路已不再安全，庞大的人流在荒原上踟蹰前行。沿途任何的风吹草动和零星枪炮声都会在人群中掀起恐慌的涟漪。
当西伯利亚的北风开始呼啸时，自然界对人类的考验开始了。随着天气转冷，鄂木次克从军事和补给上都已无法支持。差不多起兵政变一周年时。11月14日，尾随而至的红军攻陷了鄂木次克。据说有125万人在高尔察克政府的指挥下向远东进行疏散。
11月13日，白卫军开始走上死亡之路。计划中的六千公里大撤退遭到了红军、游击队、武装劫匪和大自然的重重打击。
一百多年前，不可一世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一世率领法军撤离莫斯科。威武雄壮的六十万大军最后重返回巴黎时，只剩下不到两万冻伤饿瘪的残兵。拿破仑经历的1812年，是沙俄历史上罕见的暖冬。
20世纪初，沙俄在战火中挣扎的六年，也遭遇了北半球有气象记录以来最为潮湿寒冷的冬天。
11月15日，无序撤退的人流渐渐汇成队伍。鄂木次克东，零下二十二摄氏度，一百余万人开始前行。到12月中旬，先头部队行进一千公里至托木茨克，零下六十摄氏度，途中死亡近二十万人。最高执政一行放弃火车，将重要物资转移到马拉雪橇和狗拉雪橇上。
12月底，每日只能前进几公里，死亡近半，队伍开始抛弃老弱病残和女性，军队开始抛弃辎重、弹药。教师抛弃图书，护士抛弃药品。苦难之路，犹如出埃及的摩西，逃离莫斯科的法国皇帝，远远没有尽头。能拯救他们的只有信仰。
时间悄悄转入1920年，1月初，有人还认为“重要物资”是金块，但现在它们也被成箱抛弃。前方是尼古拉埃夫斯克。1月中旬，队伍陆续抵达尼古拉埃夫斯克。昨夜在睡梦中冻死二十万人。到2月底，队伍走完了又一个一千公里。前方是伊尔库茨克，途中逃亡死去一百万人。
贝加尔湖，也是最后时刻
贝加尔湖，中国人民记忆中苏武牧羊的“北海”是世界上最深的淡水湖。据说这里的水直通北冰洋，有一千八百米的深邃，和水量超过北美五大湖总和的胸怀。这里湖水清澈幽蓝，这里空气澄清，四季流转着一眼千层的美景。
贝加尔湖。来源/纪录片《独闯贝加尔湖》截图
1920年3月，这是高尔察克旅途的最后八十公里。当地居民说前一阵子气温是零下七十摄氏度。这支缓缓蠕动的人类队伍从伊尔库茨克出发，一周后抵达湖面。
在湖面上，据说有人看见了舞蹈与狂欢。帐篷里寂无人声，有教士敞怀扑倒在冰面上，手里拿着金皮圣经和珍藏的伏特加。有将军站在年轻女性的尸体前面化作一尊挡风冰雕，女孩眼睛半睁半闭，下身露出半个小婴儿。有军官冻掉了双脚，手枪对准了自己。有官员在倾倒的箱子旁，试图抓住散落一地的金条。所有的人，脸色都红扑扑的，带着微笑，想必他们已经抵达天国了吧。
1920年6月，冰开始融化。有些沉重的东西打着旋子向湖中心飘去。25万人在此迎来了旅程的终点。但是，俄国临时政府，至此已经彻底灭亡。
临时政府灭亡了。临时政府的执政也到了最后时刻。高尔察克的才华，在北极探险和水雷作战中展示过，他的组织能力，赢得了协约国的认可和红军无比的重视。
但在最后的旅途中，他已经意识到身边啸聚而来的势力很不可靠。协约国承诺发誓保证他的安全。他曾给予厚望的捷克军团长，曾经乳臭未干的大尉盖达发誓保持中立，维持铁路运行。爱进行道德说教的美国人说，海参崴还有几百万发子弹、三十六万人的冬装。日本将军发来邀请，让他和谢苗诺夫合作。文件堆里，是现在风头正劲的邓尼金按军阶表示对他服从。
一切都是梦。
去年乌法城中，沙皇的黄金储备被取出，交给了他和他的政府。有人说是几吨，有人说是五百吨，还有传言说是一千六百吨，谁知道呢？反正购买军火、采购物资，被抢掠、被抛弃，最终去向不明。最后的28节车厢里，还有无数完整封条的箱子。为了它们，捷克军团绑了政府首脑，协约国不再管大家的死活。游击队和红军明天就到，暂时执政的孟什维克们兴奋搓手，人人都想把执政和总理卖个好价钱。
高尔察克：一切都结束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不用蒙眼，给我一支烟。”
1920年2月7日凌晨，高尔察克、临时政府总理佩佩利亚科夫被契卡处刑。尸体葬于安加拉河冰窟。
牧师为阵亡将士超度。来源/电影《无畏上将高尔察克》截图
高尔察克在无数苏俄内战的白军头领中，是比较有魅力的一个。
与之相对应的，“高尔察克宝藏”仍旧是世界上最大的宝藏传说。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沙皇俄国是地球上最大的产金国。沙俄灭亡前，沙皇将全国的黄金储备1311吨存放在喀山。高尔察克的乌拉尔攻势中，前期兵败的红军只来得及拿走了一百箱。2009年，打捞人员用深潜器在贝加尔湖700米深处发现若干黄金和一列火车车厢。还有多少黄金流落世间？当年，捷克军团的老兵们回国居然开了银行。据说他们偷藏了大约五十吨。据说，一位固执的白卫将军将一列火车抛弃在满洲里外，日本人也捞到一部分。
2008年9月22日，俄罗斯斥资1600万美元的平反架空历史大片《无畏上将高尔察克》首映，这部电影是当年乌克兰、俄罗斯地区票房冠军。同时，高尔察克的雕像在他的出生地和遇难地横空出世。
高尔察克和他率领的一个庞大人群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走向终点。时至今日，只有静静的顿河，静静的乌拉尔山，静静的安加拉河和静静的贝加尔湖，见证过这骇人心魄的历史，和发生在人类身上最大的冰雪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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