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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新闻

日本将核污染水排海,哥斯拉真的要出现了吗?

关禾 国家人文历史 2023-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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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日本政府在国际社会的一片强烈质疑和反对声中,单方面强行启动了福岛核事故污染水排海。在全人类为日本的风险转嫁行为深感忧虑之余,可能也联想到一个经典影视形象——哥斯拉,因核污染而发生变异的巨型怪兽。


日本在二战中遭受过核打击,“核能怪兽之王”哥斯拉也是在这个善于特摄片创作的国家诞生,可以说,哥斯拉这一形象,饱含了日本人对核污染的复杂情感。如果说银幕上的怪兽是日本人对核污染恐怖梦魇的具象化,那么日本将赖以生存的太平洋当作肆意排污的“下水道”,是否是噩梦成真的开始呢?


哥斯拉上岸。来源/电影《新哥斯拉》截图


哥斯拉原型的虚与实


哥斯拉系列电影,堪称日本“国民IP”。第一部《哥斯拉》首映于1954年11月3日,后来制片商东宝株式会社不断推出续作,共有30多部以哥斯拉为主角的电影。而《哥斯拉》系列的成功,源于第一部电影在特殊历史环境下取得的票房佳绩。


第一部《哥斯拉》诞生于冷战背景下,承载着当时日本人对核武器巨大破坏力量的恐惧。


这种恐惧一方面来自二战末期的“蘑菇云阴影”。1945年,美国分别投向日本广岛和长崎的“小男孩”和“胖子”,使得日本元气大伤。据日本当局灾后统计,广岛核爆炸当场夺去78150人的生命,51400人由于受到严重核辐射而相继死亡,伤亡率占广岛总人口的五分之三。而三天后着陆的“胖子”,则让长崎近10万民众丧命。


1945年8月9日,美军将代号为“胖子”的原子弹投到日本长崎市


广岛和长崎遭受的原子弹袭击,给日本民众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后续的核污染更让幸存者的伤口难以愈合。白血病、甲状腺癌、多发性骨髓瘤、白内障、生长发育障碍等远期躯体效应和各种长期遗传效应出现,日本人的身体接连出现病变。在这次战争灾难中,很多人并非死于爆炸,而是死于严重的核辐射。残余的核辐射物质主要以放射性粉尘的形式存在,它存在于原子弹爆炸时产生的碎片,或者附着在受核污染的建筑或土壤中。在核裂变反应中,会有超过300种裂变的产物,其中很大一部分具有很长的半衰期。也就是说,这些核辐射物质只有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降低对环境的污染程度,如铯-137的半衰期时间就长达30年。


除了历史遗留下来的噩梦,《哥斯拉》所隐含的另一层恐惧则来自1954年发生的“第五福龙丸事件”,而这一事件也被公认为促发东宝株式会社摄制初代《哥斯拉》的直接背景。


1954年3月1日,日本“第五福龙丸”号渔船航行在太平洋公海之上,船员们目击了远处比基尼环礁发生的爆炸,爆炸的粉尘落在船只上。“第五福龙丸”号返航回国后,数名船员接连死亡。原来,当时美国正在比基尼环礁秘密进行氢弹核试爆试验,船员们是死于急性放射能症。“第五福龙丸事件”证明,无论核武器掌握在“敌国”,还是在“盟友”手中,都会给日本人带来伤害。


于是,电影创作者将民众对核武器的恐惧塑造成一头巨兽——它有广岛幸存者身上瘢痕疙瘩一样的皮肤纹理,由爬行动物的面孔、健壮的身材、直立的姿势、长尾巴和背部的三排锯齿板等怪物标配的外形特征组成。


初代《哥斯拉》电影海报


哥斯拉的日语名字ゴジラ(Gojira)来自ゴリラ(gorira,大猩猩)和クジラ(kujira,鲸鱼)的组合,暗示哥斯拉的体量、形象及其水生起源。哥斯拉的外形则是电影制片人田中友幸等人结合恐龙的属性,又融合核能的现代科学痕迹所“创造”。


初代《哥斯拉》十分明确地给主角赋予了诞生背景——某种史前海栖动物,受到美国在太平洋进行的核试验残留的海洋核废料辐射而变异,它依靠核辐射和杂食性饮食生长,吸收的大量辐射导致它生长到巨大的体型。它的标志性武器是“原子吐息”——将体内产生的核能,利用电磁力集中成类似激光的超高音速弹,并以蓝色或红色放射性束线的形式从下颚释放出来。在历代的电影中,哥斯拉的能力也一直在进化,2021年美版《哥斯拉大战金刚》中,哥斯拉的原子吐息已经能打穿地壳直通地心。


哥斯拉的原子吐息。上:来源/电影《金刚大战哥斯拉》(1962)截图;下:来源/电影《哥斯拉大战金刚》(2021)截图


在日本电影《金刚大战哥斯拉》中,哥斯拉的原子吐息在城市街道上滚滚而过,民众四处逃散……这些虚构但真实的画面,无一不让日本人回想起深深烙在脑海中的历史。


然而,随着核能在日本发展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凝结在哥斯拉身上的象征和隐喻也随之发生改变。《哥斯拉》续作已无法和初代电影一样被视作纯然的“反核”电影。从1964年上映《三大怪兽:地球大决战》开始,哥斯拉从反派转为英雄,与人类共同面临更大威胁——王者基多拉。后来的哥斯拉系列影片中,哥斯拉开始与其他怪兽对抗,甚至会保护人类,一度从“破坏神”转变为“保护神”。核能怪兽转变为国家捍卫者,附着在哥斯拉身上的核恐惧意象,也在大众传播的娱乐化中被逐渐松绑。


日本“祸水”是何水?


那么,日本此次排放的,究竟是不是有可能“激活”哥斯拉的核污染水?


日本政府与东京电力公司在官方文件中,坚称所排污水为2011年福岛核电站发生核泄漏重大事故后“经过处理的核废水”。但“核废水”与“核污染水”不过两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


“核废水”是指核电站在正常运行中产生的废水,如核反应堆冷却水,它不会直接接触核反应堆芯内的核燃料及核反应物,经处理后就可以通过管道安全排出。而“核污染水”,则是指发生核事故后,核反应堆的保护外壳破裂,冷却水直接接触反应堆中放射性物质,受到沾染而具有高度放射性的污水。


堆芯熔毁示意图。来源/刘健芝、黄小媚、何志雄作《福岛辐岛 十年回首诘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


就在2011年福岛核事故发生后不久,东京电力公司由于缺乏储备高放射性污水的临时水罐,只能把废弃物集中处理设施内的低放射性污水直接排入海中,为高放射性积水腾出存放空间。然而,这些所谓“低放射性”污水,其放射性依然超过法定标准100倍。如今,日本政府与东京电力公司正在以掩耳盗铃的文字游戏,掩盖核污染水的真实危害。


日方给出的核污染水排海的“通行证”,是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7月4日在日本东京发布的关于日本福岛核污染水排海问题的综合评估报告。报告中表示,日方采用多核素处理系统ALPS来处理核污水。但这样的声明并不能打消大众疑虑,因为所谓的ALPS系统过往的运转中早就暴露出技术不成熟、安全性存疑的问题——2018年,ALPS“处理水”中锶等放射性物质超标;2021年,ALPS用于吸附放射性物质的排气口滤网近半数损坏;据日方公布的数据,如今经ALPS处理的核污染水仍有70%以上未达到排放标准……IAEA仅基于日方单方面提供的数据和信息开展审查评估,排海是否符合国际安全标准至今仍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核污染水是否能在汪洋大海中被稀释“消化”呢?要知道,核污染水中含有钚、铯等数十种放射性物质,其中一些具有漫长半衰期,如碘-129的半衰期为1570万年,难以从水中分离的碳-14的半衰期长达5730年。研究结果表明,由于福岛地处日本暖流(向北)和千岛寒流(向南)交汇处,核污染水在离开日本后将向东流动,呈顺时针环流,在不久的将来会抵达我国沿岸海域,乃至覆盖整个地球的海洋,其长期影响充满了不确定性,这无疑是一次人类公害事件。


世界表层洋流的分布(北半球冬季)


历史不是没有给我们敲响过警钟。从二战原子弹的爆炸、冷战时期核能的和平利用到高技术局部战争中贫铀弹的使用,核污染已经成为当今非常重要的环境问题,具备危害大、持续时间长、处理难等特点。


由于遭受“胖子”原子弹爆炸的大量放射性核污染影响,长崎东北50km外的几十名劫后余生者变成了没有生育能力、形象怪异、智力低下的“昆虫人”。1986年4月26日,苏联切尔诺利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事故,危及694.5万居民,核污染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损失和心理恐惧。(详情见:“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发生后,苏联军民是怎么做的?此外,核污染还会造成大气污染、水污染和土壤污染,进而通过食物链和饮水链影响生态系统的稳定性。


而这次核污染水的排放,也不是日本第一次直面放射性核素的危害。1956年,日本熊本县水俣湾的工厂就把含汞的工业废水直接排入大海,汞被水生物摄入后,经由生物富集,浓度越来越高,又被人类吃进体内,造成人体脑中枢神经和末梢神经伤害,这种病症也被称为“水俣病”。患者手足变形,严重者神经失常甚至死亡。水俣病的影响至今仍在持续,日本自食其果,深受其害。(详情见:日本水俣病事件:“公害病”的悲歌仍未结束……


福岛核污染水中的铯-137、碘-129危害比汞更大,儿童、青少年对辐射的敏感度更高,软组织肿瘤与卵巢癌、膀胱癌、甲状腺癌等癌症,就是此类放射性核素进入人体的外显性特征。而这对人类来说,又何尝不是堪比“哥斯拉变异”的畸形危害呢?


“薛定谔的”核敏感


日本人对核的态度,始终游离在对核武器及核污染的恐惧以及对成为核能开发大国的憧憬这两个极端之间,这也使得他们拥有一种“薛定谔的”核敏感。


1954年,“第五福龙丸号”事件将日本社会对核的恐惧完全激发,并促成“原水爆禁止世界大会”(禁止使用原子武器大会)的召开。1955年8月6日至15日,在广岛、长崎遭受原子弹爆炸10周年之际,广岛市公会堂内召开了第一届“原水爆禁止世界大会”,共有来自15个国家的5000多人(广岛本地2000余人,来自其他国家3000余人)参加。大会的主要诉求是成立受害者团体协会,通过受害者讲述自己的经历唤起人们对核爆的惨痛记忆,从而为幸存者争取更好的补偿。通过重塑日本被核攻击的记忆,利用日本战后的和平、民主主义思潮,日本执政党将反核观念与和平、民主的政治诉求紧紧捆绑。


自从核能发展伊始,日本就对开发原子能展现出极大的热情。日本二战期间的军工生产与社会生活遭受能源危机的掣肘,这是战时一代日本人的共同回忆。而二战结束后经济发展与工业生产对能源的需求,又唤醒了日本人对能源紧张的记忆。尤其是化石燃料成为日本火力发电最重要的依赖之一,这使得日本人不得不思考,一旦火力、水力发电这些基载电力的供应赶不上经济发展的需求,通过原子能进行补充则是最优解。


1954年1月21日,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潜艇“鹦鹉螺号”在美国下水,让日本科学家看到了核能所引发的动力革命,因此对原子能船充满幻想。1956年,日本成立原子能委员会,推动这种幻想进入讨论与规划的阶段。1969年,日本第一艘原子能船“青鱼号”下水,日本皇太子夫妇与首相佐藤荣作出席观礼,日本还发行了原子能船入水的纪念邮票。


日本前首相佐藤荣作


一边召开原水爆禁止世界大会呼吁“反核”,一边成立原子能委员会试图掌握核议题主导权,日本的“核敏感”之所以会呈现出极端的态势也就很好理解了。人们对核武器带来的战争恐惧,对核辐射、核泄漏造成的环境污染的担忧始终存在,然而战后日本处在重建与经济高速发展阶段,想在科技和能源方面建立起民族自豪感的欲望也不容小觑。


那么,为什么反核意识如此强的日本要如此固执地排放核污染水?难道没有别的解决方案吗?


实际上,从2016年以来,日本政府就与东京电力公司多次举行了秘密听证会,基本上形成了向大海中倾倒核污染水的决定,只不过由于民众及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对而没有正式公布。就在2019年8月底的一次公开听证会上,多数政府人员以及东京电力公司均表示除了向大海中倾倒“核废水”,基本上没有其他的处理办法。


2011年的日本大地震严重摧毁了福岛第一核电站,造成了严重的核泄漏事件,内部的210吨冷却水外泄。日本为了防止堆芯熔化,在泄漏处无法修补的情况下,为了控制受损反应堆的温度,不得不每天向其注入大量的水使其冷却。如同一个水池,一边放热水,一边注冷水,来达到温度平衡。据数据显示,为了维持这一平衡,每天需要向反应堆注入150吨新的冷水。这意味着,每天也会排出150吨的污水。


福岛第一核电站爆炸后的3号机组。来源/刘健芝、黄小媚、何志雄作《福岛辐岛 十年回首诘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


多年来,日本在福岛核电站周围建立起近千个储存废水的大罐子,累积可存贮大约178万吨污水。饱经风吹日晒后,这些储水罐就像一颗颗放在日本东部的“污染炸弹”一样,总有一天会蓄满,直至“爆炸”。


一开始,东京电力公司计划在核电站靠海一侧建造“冻土挡水墙”,将水冻结成冰,以此来防止这些污水流入大海,但这一工程自2014年启动以来,由于技术不成熟和施工难度问题始终无法完成。后来,东京电力公司又提出“地下水迂回排放”法,计划通过地下水的迂回排放使得每天减少100吨冷却水,但实际运作起来只能减少20吨,可谓杯水车薪。而且这几套净化水设施自运转以来屡屡出现故障,最终这一计划也泡汤。还有“注入地层”“高温蒸发”等多种方案都存在争议,一直没有达成有效共识,日本政府便将核污水直接排放到太平洋视为唯一的选择。而各种数据和事实证明,这是一种让全人类为其分担巨大风险的做法。


核污染水任性排海,哥斯拉可能真的要出现在人间。哥斯拉本是电影中“核恐惧”的艺术化形象,这种巨型变异怪兽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在人类的真实生活中,但作为核污染对人类恶果的一种隐喻,哥斯拉可能幻化为各种面目危害人间,未来这将是人类不得不面对的灾难性后果。


参考文献:

[1]刘健芝,黄小媚,何志雄:《福岛辐岛 十年回首诘问》,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林汶奎:《日本核危机启示录》,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

[3]刘健:《哥斯拉电影中的日本战后社会转型》,《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4]杨笑:《恐龙、核与战后亚太政治的幽灵》,《文艺争鸣》。

[5]刘艳芳,刘军伟:《日本拟将福岛核废水直排太平洋》,《生态经济》。

[6]王盛吉:《从原水爆禁止世界大会到原子能日》,《历史教学问题》。

[7]谯华,周从直,敖漉等:《核污染的危害及其去除方法》,《后勤工程学院学报》。

[8]《经济日报》:《核污染水不同于核废水》。

[9]《南方日报》:《日本“祸水” 地球之殇》。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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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 | 关禾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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