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教育是种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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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子，我发了一次烧。照以往惯例，须得到医院去打点滴。但我知道其实只是普通感冒，没别的症状。于是，只吃了点退烧药，多喝水，3天之后，烧果然退了。可见，像我这种情况，打点滴，配三四种中西药，是多么没必要。过度医疗唯一的好处，是给医药产业作贡献，而留给自己的却是毒副作用！
与过度医疗一样的，是过度教育。如果说治病救人我是外行的话，那么教书育人却不能说是门外汉。20多年的一线教书生涯，让我深深体会到了过度教育的“毁人不倦”。刚教书那会儿，走进静静的校园，我内心总感到一种神圣的意味。如今，看到操场上生龙活虎的学生，我会感到欣慰；如果操场上空无一人，整个校园一片寂静，我内心会感到一阵痉挛：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放风啊！
一将功成万骨枯，凡是成绩优异的名校，都有血泪斑斑的历史。
与学生对学习的恐惧一样，作为教师，我内心也充满了对教育的恐惧。当年，办不起教育读不起书，“一”字不识横划固然让人悲哀；如今，全民为教育加温，几近沸点，难道不让人忧虑吗？我也常常反思自己——前10年，我是多么受学生欢迎，学生回忆必有我，因为我幽默，我“扯淡”，让他们感到快乐；近10年，我走进教室，第一句就是“翻开检查本，我们检查昨天学过的知识”，上课不扯淡，句句都是正经内容。其实，这样正儿八经密不透风就好吗？可是我没办法。因为我处于被人排名次的位置，而一旦排名次，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也不怪校长，因为校长也被人排名次！
这就是我们的体制，我们的潜规则！
因为排名次，你知道我给学生复习了多少时间——整整一个月！而一学期才几个月呢？如果专家说我的方法是错误的，我承认。可是，我们面对的是怎样良莠不齐的学生啊！三五个优异的学生，早已应对自如；而更多的学生，却是丢三落四。不是“一个都不能少”吗，优秀率，及格率，平均分，都等着你呢。光是古诗词背诵，我就默写了3遍。我得让每一个人都过关，都全対或者接近全对。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几乎不可能，除非学生是筛选过的。如果未经筛选，必有良莠。可是，我们得赶着鸭子上架。这期间，重复，过度复习，就像医院输液室里济济一堂的人头一样。每一个老师，都让学生多做多背多记，逼着他们完成指标。现在，你明白了吧，如果整个教育体系是靠排名次支撑的，那么，它的终端须得承受多少重压啊！
这教育机制维持着，加强着，它的毒，就是普遍的厌学，普遍的机械化，普遍的虚与委蛇。对学生来说，上学是为了什么——放学！
可是，放学就能解放了吗？父母不甘心子女这点分数，或者为了锦上添花，继续送培训班。所以，对学生来说，只不过转移了战场，还得拼死坚持。就像西方人吃了西药就完事，我们得再加中药一样，大家觉得这样保险。有的父母，业余生活就是接送子女学习。甚至有的母亲的全部工作，就是管孩子读书，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这样做，美其名曰：无私奉献。但倘一代代父母自己一事无成，那么我们的教育又为什么呢？每一代人都要实现自我价值，如果失去自我，加诸子女，代代未有穷期，下一代不被逼疯才怪。学校教育已经过度，家长却还推波助澜。有的明白，但参透容易放下难；有的糊涂，只看到药能救人，却不知道药也能杀人。
我见过太多把子女时间排得满满的家长。老实说，他们的子女的眼神都有点呆滞。这就是中毒的症状。甚至有的老板，家财万贯，也把子女往这条路上赶。比较一下自己和读书好的同学，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们的闯劲比你强吗？过度教育，一是使人文弱，二是使人麻木，结果是——画个圈，他都不敢走出去！
那么，过度教育的根子在哪里呢？很多人会怪到我们的历史和文化传统上。没错，我们的民族在对待教育上，的确不惜血本。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加固了这样一种集体无意识。但是，是谁接过了科举制的接力棒呢？我们的教育体制是在消解这种焦虑还是与之相反呢？据说，各学校的排名，尤其是高考中考成绩，甚至摆上了政府主管首脑的案头。层级越高，越加剧了教育的恐慌乃至恐惧。首脑的表态，层层下压，底层就不堪重负。有的不懂教育，有的懂教育却受制于自己的位子，大多时候，他是看不见师生的斑斑血泪的。他看成绩单，犹如看经济数据。哪个学校数据高，就表扬；哪个学校数据垫底，那就要点名批评乃至整改。在主管者那里，他意识不到教育是把双刃剑，总觉得高分多多益善。我们现在看到了“疯狂GDP”背后的山河破碎、环境恶化；可是，教育GDP背后人的异化，是不在他眼里的。所以，鲜有教育官员与民休息，他的工作就是布置更多的检查和评比，就像老师布置更多的作业。哪里有问题，哪里再加一道坝，水涨船高，都成了地上河。就仿佛一个风雨飘摇的茅舍，若漏雨，就加瓦，结果茅舍都顶不住头上的重量了。像今年，高考成绩只通知学生本人，这本是一个小小的进步。可是，结果学校又把成绩统计出来了。我们的相关部门，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统计数据，进行比较。如此一来，大网张开，天下师生，皆“入我毂中”矣。
教师、家长和教育主管，合力为教育“添砖加瓦”。如此层层“过度医疗”下，是越来越失去自我的学生。其实，这只是增加了无谓的教育成本，推高了教育竞争的底线，增加了全民的教育焦虑。那怎么办呢？就像李克强总理一直在放权一样，我们的教育，也需要精兵简政，少管分数，少作统计，多做减法，起码不要助长“唯分数论”。或许有人会说，上面紧箍咒一松，学校师生不是太惬意了？可是，天天念紧箍咒，连孙悟空都吃不消啊——难道受虐比惬意要好吗？何况“不及”尚留得一个“自然人”，而“过”却在培养更多的“范进”和“孔乙己”啊。
过度教育是种毒。长此以往，不但摧毁身体，也摧毁精神，就跟过度用药一样。而且，它的摧毁力是以正能量出现的，这是迷惑人的地方。所以，我不得不喊一声——警惕啊，过度教育！
(原载《联谊报》2014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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