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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立风 | 老实人的艳遇最悲伤

2017-06-16 TVins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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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钟大概是中国最热爱文字的音乐人,甚至他的乐队都命名为“博尔赫斯”。多年来,钟立风阅读、旅行、思考、写作,在运河边开书店,出版了5本厚厚的书,洋洋洒洒百万余言。他热爱那些文学史中闪亮的名字,如加缪、波拉尼奥、让·科克托、乔伊斯、纳博科夫、沃尔特·佩特,小钟和他们在书中相遇,又用自己的书把他们引荐给读者,而他就笑眯眯地退隐一旁,弹起吉他或手风琴,那琴声幸福,欣喜,百感交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标题居然能放在博尔赫斯这样一位睿智、深沉的书斋型作家身上。在我心里,他一直是这样的形象:“追求平和、宁静和快乐,远离情感、性欲……并由此获得自由。”(《博尔赫斯》詹森·威尔逊著, 徐立钱译)这几天一鼓作气读完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的《博尔赫斯大传》(埃德温·威廉森著 ,邓中良、华菁译),才知道,这位玄学大师也跟我们这些俗世男人一样,在爱情跟前伤痕累累、吃尽了苦头。当然之前在另外一些文本以及他的很多诗篇里,多少得知他热衷追逐爱情,从他经常把某篇小说、诗歌题献给不同的女士也能略知一二。而且比如说初版是献给X的,等过了一些年头,也许那一场爱的火花早就熄灭了,等再次出版,他有其他心仪对象,就题献给了Y。这种题献方式,有如小朋友:原本把一个玩具送给了好伙伴,结果他们闹掰了,他把玩具又拿回来,送给了新结交的玩伴。在这种赌气似的天真里,似乎也掩藏着一丝失落。

博迷们都知道,博尔赫斯的初次性爱经历很糟糕,给了他一生难以抹去的心理创伤。按照当时阿根廷人习俗,在他十九岁来临之际,做父亲的必须帮助儿子完成一次“成人仪式”。于是老博叫小博去一趟青楼,他已经把一切安排地妥妥的了……老博在这方面很有门路、经验,那位带有使命、帮助小博“成人”的妓女,十有八九是老博的老相好,博尔赫斯研究者们都这么认为——和父亲分享同一个女人——这叫胆小腼腆的博尔赫斯如何面对?往后生涯中,博尔赫斯纯粹精神式的猎艳记,正是因为这一次的“肉体交易”使他难堪。

毫无疑问,那次成人仪式弄砸了。

但是博尔赫斯的生命不能没有女人,这种不同寻常的强烈需求也许正是父亲遗传给他的。总说“艳遇使人忧伤”。古今中外、书中现实,我们读到、看见过各种离奇、感伤的艳遇故事。但发生在博尔赫斯父亲身上的一场艳遇,比离奇更离奇,比忧伤还忧伤。老博尔赫斯学养醇厚、风流成性。人到中年,与妻子情感生活出现裂缝。就在那时因为家族遗传,视力也开始模糊。有一天在日内瓦街头,一个优雅不俗的女子在他眼前出现了,他马上蠢蠢欲动,走上女人跟前调戏了起来。戏刚开场,就遭到了对方怒叱:豪尔赫,你能别闹吗,为什么不让我清静清静呢!天哪,原来被调戏者正是他的妻子莱昂诺尔·何塞维多。这是博尔赫斯的母亲亲自说给朋友们听的关于她的“前卫”丈夫一桩举世无二的风流韵事。

博尔赫斯的情感追逐一点不亚于他的父亲,在这本“大传”里,我们看到不同时期的博尔赫斯总是贴近在不同的女人身边,只是苦命的他啊,总是一次次遭到女人的变心和拒绝。可正是他一次次的迷恋、又一次次的受挫、打击,带给他了无限的创作激情。在《博尔赫斯八十忆旧》这本书里,采访者巴恩斯通问他,有些失败、错误把人们引向灾难,而有的却为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是否是这样?博尔赫斯说,是啊,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所有一切:错误的女人、错误的行为……所有这一切,甚至不幸,都是诗人的工具。挫折、耻辱、失败,都是上天给我们的馈赠,生命的每一刻都具有诗意。“我想你高高兴兴的时候不会写出任何东西。”

那些像流水一样经过博尔赫斯生命的女性,最给他带来“爱情重伤”的是诺拉·朗厄。这个充满魔力的红发女子,生于艺术世家,讲究品味的母亲长期在家中举行周末文学会,诺拉从小被文学熏陶,不到二十岁就出版了诗集《夜色中的街道》。诺拉集魔性与天使于一身,时常恶作剧,时常又流露出温柔的情感,这种情绪反差正是因为父亲的早逝,给她带了严重的不安及渴望。埃德温·威廉森说诺拉十二三岁时最拿手的就是披上一件雨布,戴上一顶宽边帽子,爬上屋顶用各种语言喊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还夹带着骂声和尖叫!这种无人能懂、自行发明的话语,也许正是诗之源头吧,所以她从屋顶下来之后的诗句,满是温柔和充满想象的表达。

诺拉·朗厄 Norah Lange

不仅是博尔赫斯陷入诺拉的情网,还有更多的年轻文人纷纷用诗歌、行动向诺拉表达爱意,“有人说她有一双梦一样的眼睛,充满悲剧情调又甜美万分;有人说她是天使,又说不,是大天使,可以用魔法召唤出闪动着霞光的夜晚,使生和死像一对姐妹那样拉着手走过去。”(《博尔赫斯大传》第142页)

除了这些文坛小辈之外,还有一位上了岁数的圈内老将也被诺拉迷住了,但此君是个花花公子,只要碰上漂亮的女郎他都不会轻易放过,因为他也有各种追求女性的资本:风度、才华、财富和江湖地位。待会儿我们再说回这个老家伙。

博尔赫斯有事没事就往诺拉·朗厄家里跑。那时候博尔赫斯二十五六岁。文学聚会中,有诗歌有音乐还有诺拉的米隆加舞蹈,那是最迷人的文学光景。虽然平常博尔赫斯多少有些学究、拘谨,但在轻松熟悉的环境中,反而语出惊人,幽默连连,什么话题都能在他的讲述中出奇出彩。诺拉曾写:乔琪(博尔赫斯小名)的到来,突然让夜晚变的明亮起来。很自然的,比博尔赫斯年轻好几岁的诺拉就成了其名正言顺的女弟子。通过诺拉诗歌里的暗示,我们看到他们的感情也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而在这之前,博尔赫斯正经历了一场爱情的失败,这失败来自家庭的压力,也是因为他自身的优柔寡断。幸运的是,接力赛似的,这如今他拥有了真正的缪斯——诺拉·朗厄。

但是好景不长,正当诺拉作为博尔赫斯的女门徒崭露头角的时候,她也将要变心了。就在博尔赫斯带她参加的一次文学沙龙里,有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把诺拉掠了去。他就是上面提到过的那位魅力十足的老男人,奥利维里奥·吉龙铎。当时他出版了一部《二十首在有轨电车上读的诗》轰动文坛。吉龙铎以他犀利的眼光洞察世界并给世事以尖锐地抨击。这本诗集,情色意味浓郁,露骨、暴力,直奔主题,令人不敢直视,却又撩动起无数年轻人的心,没有办法去躲避。

这位令博尔赫斯有几分“害怕”的吉龙铎正是他的文学劲敌,他们不仅文学观念存在分歧,各自领头一个文学阵营。早前还因为吉龙铎成立出版社,名称侵权了博尔赫斯创办的杂志,造成各种矛盾纠纷。尽管他们都出身高贵,但博尔赫斯属于城市中产阶级,吉龙铎的家族是精英统治阶级。他们的性格非常迥异,博尔赫斯内敛、温和、谦让有加;吉龙铎强势、傲慢、手腕强硬。所以很明显,吉龙铎占了上风。

诺拉被吉龙铎不费吹灰之力地“吸”了过去,就像小说或电影里的画面。是凑巧还是神秘,在活动结束之后的聚餐中,诺拉发现自己居然坐在吉龙铎旁边,一开始她就被这个男人性感又深沉洪亮的嗓音所吸引,甚是紧张,打翻了桌上的红酒。吉龙铎在她耳畔轻言一句,使得诺拉心动异常、瞬间被电:

“血会在我们之间流淌。”

没有意外,诺拉·朗厄爱上了这个比她大十五岁的文坛领袖,当场丢下可怜巴巴的博尔赫斯,跟了吉龙铎回家。可想而知,博尔赫斯的内心将是多么痛苦、凄凉。如果对手是其他任何一位,博尔赫斯受伤害的程度定会小很多,怎料偏偏就是这个死对头。这真是不幸和耻辱,仿佛上帝开的一个恶毒玩笑。

拜访诺拉·朗厄一家曾是博尔赫斯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他最值得回忆的事情,这一切留在那首赠给她们姐妹的诗里——

平凡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如一张
频繁的习惯常加探问的书页
而一旦进入,我们的眼晴
不需要注视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惯和心灵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织着它们;
我无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们都与我熟识,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这就是那最高的获取。
上苍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作为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而今常常光顾诺拉家庭的变成了奥利维里奥·吉龙铎。被爱情抛弃的博尔赫斯,自我感觉像是亚当被逐出了伊甸园。可是再往后漫长的岁月中,博尔赫斯依旧毫不退缩地热爱着他的女神,一有机会,继续出击。希望有一天能够重新得到爱的眷顾。前面说过吉龙铎是一个花花公子,他四海为家,经常抛下诺拉周游世界各地采花猎艳,这使诺拉非常痛苦,可是无论怎样,她还是没办法离开他。这样一来,博尔赫斯觉得真是毫无希望了,于是开始追求诺拉的亲妹妹。妹妹非常同情博尔赫斯,也时常帮他排忧解难,但要谈婚论嫁,不行,同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这位“伟大的失意者”。这种被逐出伊甸园一样的失意情绪是博尔赫斯一直到晚年还反复出现的写作主题。

奥利维里奥·吉龙铎的能力和人脉实在太厉害,也只有这样的大人物能征服得了天使魔鬼为一体的诺拉·朗厄。通过一次布宜诺斯艾利斯—挪威的海上之旅,诺拉写了一部情爱历险小说《四十五天和三十名海员》。在这部小说出版之际,吉龙铎为她策划召开了一个奢侈无比的新书发布会。所有参加发布会的客人,必须按照吉龙铎的要求打扮成海员的样子,诺拉像美丽的塞壬被众海员围绕起来。而吉龙铎是“船长”。发布会的海员大合影刊登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各种报刊头条。哪怕博尔赫斯极力回避,他一定也会听得见、看得到这样的文坛盛事。可想而知,他的郁闷和绝望。

著名的美人鱼聚会,诺拉横卧,前排左2为聂鲁达,前排中为吉龙铎。

这些船员打扮的客人中间,有两个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比博尔赫斯更有知名度的文坛大佬——加西亚・洛尔迦和巴勃鲁·聂鲁达。所以我们知道博尔赫斯一辈子对这两位也没什么好感,甚至还有一些敌对。尽管他在年轻时代读到洛尔迦的诗歌是怎样的激动、热情。但是,没办法,嫉妒之心可以杀死一切。

聂鲁达和洛尔迦不仅是吉龙铎的好朋友,他们也跟诺拉关系极好,甚至还有些暧昧。《大传》里写到,聂鲁达和诺拉很合得来,经常在公共场合表现出彼此的爱慕。他们在大街上奔走、唱歌。

诺拉喊一句:巴勃罗,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聂鲁达回应:我会很高兴的。

另一次他们三人悄悄离开夜晚的派对现场,去爬一座高塔,聂鲁达和诺拉在塔顶激情拥抱,他叫洛尔迦下去放哨,结果放哨人比偷情者还激动,不小心把腿崴了,绑着绑腿在异乡的酒店躺了好几个星期,这令他很恼怒。

这有什么好恼怒的,如果你加西亚崴个脚也恼怒,那受了“爱情重伤”的我们的博尔赫斯当时可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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