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调查·第四十五期】我的心灵，得了一场感冒——抑郁症下的起伏人生
（—— 小橙子的阳台种满了绿植，她说它们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 图片由小橙子提供）
记者︱古 典 邱 月 许露颖 王秀灵
霍俐俐 孙天宁 尹丹濛
文编︱史圣园 赵鲁阳
“没有人对抑郁症有绝对的免疫力。”著名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曼曾将抑郁症比喻为心灵的“感冒”。然而，当这场“感冒”在人群中逐渐蔓延开来时，很多人对它的理解仍停留于“文人病”、“意志脆弱”或“想不开”。
广义上，抑郁症为躁狂抑郁症的一种发作形式，典型症状包括情感低落、思维迟缓以及言语动作减少或迟缓等。
与单纯心理问题不同，抑郁症是有一定生物学基础的器质性疾病。北京安定医院危机干预与压力管理中心的主任西英俊解释道：“抑郁症作为精神科疾病，其实是生物学因素、心理学因素、社会学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内心的汹涌
小橙子（化名），现居上海，是一家公司的产品经理。她已与抑郁症斗争九年，但病症突发时仍来势汹涌。
小橙子坦言：“我觉得这个病，基因是基础，压力外源是诱因，就像很多开了“外挂”的精力旺盛的狂人，压力再大也不会发病。”2009年6月9日，哈佛医学院发表一项研究结果，其中也指出心境受到数十种基因的调控。而当人们的基因调控发生改变，抑郁症也会随之而来。
小橙子在网络上发布自述长帖，记录抗争抑郁症之路。她坦陈自己的性格弱势：“没有主见，缺乏自信，不懂拒绝，不善交际。”小学时，在同学眼中，她成绩出众，却“只会收作业本”。
第一次被异样的恐惧袭击，是在初二的时候。“那是一种和过去很不一样的消极情绪，想哭、悲观、害怕。”此后，社交恐惧翻江倒海般搅乱了她的生活。高中时，她“看到周围的同学个个开朗健谈，觉得自己简直是完了”，成绩也从年级前十下滑到了百名开外。
而小橙子的父母却一直认为，内向的人不能成事。在沉重的性格审判下，她强压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不让旁人洞察到抑郁的阴影。“有时候甚至开始怕起自己的情绪来，因为它是很难控制的。”没人知道，她心中的抑郁情绪有多汹涌。而这样的汹涌，带给她的是与周围环境相处时的窒息感。
小橙子强忍心中的恐惧参加了高考，并考入了西安交通大学。而进入大学后，小橙子发现了很多比自己更内向的同学。她逐渐活跃了起来，入学没多久就交了男朋友，再加上专业课成绩一直不错，她忽然间就获得了一种“完美的感觉”。大四时，她成功保研。
对于青树（化名）而言，一封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未能弥补他经历两次高考，但仍然与理想大学失之交臂的强烈失落感。他内心的焦灼更加强烈：“大学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那一届同学给我的感觉也不太好。”
大学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层层落差，知己之难逢又让他产生复杂的情绪这些压抑的情感交织生长，编成了一个隐形的网，并将青树牢牢捆绑。入学后的青树，状态极为封闭，“不喜欢跟人讲话，一个人在宿舍，后面动都不想动，觉得活着没意思。”
青树说他的内心始终处于波涛汹涌的状态，他不知道决堤的那一天何时到来。
苦涩的抗争
小橙子一帆风顺的生活，在临近本科毕业时，被突如其来的失恋打破。
前男朋友与新女友形影不离的画面强烈地刺激着她，令她对前男友难以割舍的爱无处安放。“有一天瘫在床上觉得自己快死了。”研究生的激烈竞争环境也令她再次陷入恐惧与人接触的深渊。有一次工作汇报后，她觉得自己经验欠缺，讲述内容空洞，信心瞬间崩盘，在实验室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大哭了一场。还有一次，她去请教一个性格强势的学姐，因提问方式不当被对方强硬挡回，沮丧得痛哭流涕。
2007年暑假结束返校后，她的抑郁症全面爆发。“食欲睡眠都差到极点，不停干呕恶心，见到吃的就想吐，简直像是在用刑。当然，面对同学必须强忍（这种痛苦），强颜欢笑、一起聊天吃饭。”
她去医院就诊，医生给她开了治疗抑郁症的塞乐特。她无法接受药疗，觉得吃下药片，就等于承认自己是真的抑郁了。“但又特别害怕自己的病，害怕自己以后会留下心理阴影，会永远害怕下去。”
2007年9月，小橙子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到学校医院心理门诊接受药物治疗，服用了一种叫做“百忧解”的药物。百忧解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迅速兴奋起来，使她之前严重的症状在两周之内突然好转，甚至出现了轻度躁狂。她说：“好像顿悟了人生一样，有点走火入魔了。”
但短期内快速的恢复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病症。次年三月，抑郁症再次发作，她甚至有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想法。当时她在外企实习，已经无法自如地处理工作，同事的欢声笑语在她听来无比刺耳。服用百忧解后产生的兴奋感与自信心土崩瓦解。
她不得不正视患有抑郁症的事实。于是，小橙子再次来到学校医院心理门诊看病，决定重新服药，并在一名心理老师那里进行了12次认知疗法咨询。“那个时候，本子上写的全是励志的话，觉得自己按照这些方法实施，就一定能永远摆脱这个恶魔。”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病魔的威力。2008年至今，病情六次反复。2012年，她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在“抑郁”与“轻度躁狂”的状态之间来回摆动。这期间，她尝试了很多种用药模式。用药种类与剂量的调整带来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她的情绪几度大起大落。最终她选择了“抑郁剂+稳定剂”的治疗方案，抑郁剂用于治疗抑郁症本身，稳定剂则用于稳定病情，并一直持续到现在。
“抑郁症的研究发展非常缓慢，几十年间可以说药物就那么几种，原理也都差不多，而且无法化验，只能靠病人自己的主观诉说，以至于最好的名医也无法一步到位精准确保治疗效果，更多的是和病人一起摸索适合他本人的方案。”这是小橙子治病经历的写实。
当病症的机理与治疗无法得到大量科学数据的支撑，经验则显得尤为重要。小橙子在帖子里告诉病友：“不要以为同是SSRI（学名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一类新型抗抑郁药物），就可以当成一种药来吃，每种药化学成分都不同，要独立看待。”
“长线作战”中，放弃治疗的想法随时可能死灰复燃。2016年2月24日，小橙子在微博发了一条状态：“这两天重度焦虑，丧失愉悦。今晚又哭了，跟妈妈说瑞士可以安乐死。妈妈很伤心，说像用刀戳肉一样。再也不会提起了，上帝不会痛快地让我结束，因为上辈子的罪孽还没还清吧？这次快一年了，还能好吗？”
抗争之路苦涩，常人难以想象。
2013年12月青树病情爆发。当时他待在寝室里不出来，也不和室友说话，心里有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想死”。辅导员叫来他的父亲与叔叔，强烈建议其带他到医院就诊。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那段日子，他感觉很恐怖：“没有人性化的对待，把你当成精神不正常的人。”医院的病房冰冷沉闷，治疗流程如同工厂的流水线。他如此回忆治疗场景： “每天不让你出去，限制活动范围，吃饭定点。都是保安在管，他们态度很不好。医生基本只有在治疗的时候才出现。主要通过药物治疗，（医生）就给你开药。”他认为国内医院在抑郁症治疗方面，心理疏导处于缺位状态。一两个月的治疗后，他最终决定休学，回家静养。
休学期间，他每个月也去看医生。他形容医生的工作像“例行公事”：“50块一个专家号，只讲五分钟。每次只跟你说，感觉怎么样？继续吃药……”
青树不愿走出家门，抑郁症让他难以启齿，服用药物也带来了嗜睡的副作用。那段时间，他胖得不像样。此外，他仍然陷于刚来大学时的那种“心理怪圈”中，并时常产生一种深深的自我矛盾：“我是觉得这辈子不能平平庸庸地过了，但周围就找不到能理解我的人。他们不接近我，我也不愿去接近他们。”
对于学生从高中迈入大学后可能会陷入的迷茫、矛盾、挣扎与焦虑等情况，安定医院的西英俊认为，根源在于压力类型的转变。高考压力指向明确，是被动型压力；而大学生必须直面对未来的规划，这是主动型压力。当强烈的追求欲望在现实中折戟时，学生会背负沉重的心理压力。
尽头的光亮
小橙子家的阳台种满了绿植，她曾在朋友圈里晒出窗台上一排蓬勃生长的多肉，并配上文字“生命的力量，爱你们” 。小橙子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鼓励自己能像绿植一样呼吸幸福的氧气，让心情进行光合作用。
对于治疗抑郁症的未来，她也有信心：“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医学会有实质性的飞跃。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在持之以恒地努力着，未来说不定我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哦。”事实如她所愿。2015年《柳叶刀》发表的一项研究显示，正念认知行为治疗(MBCT)可为那些不愿长期服用抗抑郁药治疗的患者提供另外一种非药物治疗的选择。
2014年，青树重返大学，以大一新生的身份开始尝试改变自己。“我现在每天跑步，晨走，周围五公里范围内我基本都走遍了。有时跟卖花的、摆地摊的交流交流，会发现很多人活得很有激情，很幸福。”
他也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渐渐走出了封闭的自我。他以前总怕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但和大家接触后才发现，坦诚自有万钧之力，强大到可以把他从抑郁症的泥沼中拉上岸，带他重新发现生活的光亮。
为了应对抑郁症年轻化的趋势，北京市于2014年成立了首都大学生心理援助中心，为高校抑郁症患者提供咨询与治疗服务。该中心由北京市教育工委牵头，并于2014年12月16日落户北京安定医院。中心目前拥有两套运行机制，一个是“绿色就诊通道”，大学生可通过学校介绍直接到中心就诊；另一个是向高校心理老师开放电话热线，对其进行专业性的指导。2014年成立至今，“绿色就诊通道”已帮助99名大学生实现就诊。
关于大学生如何对抗抑郁症，西英俊认为，重点在于学会自我调整。人应该把信心建立在多方面上，而不是单纯纠结于某一点。同时除了个体层面需要努力，班级与咨询中心也应发挥作用，“只有个体、组织、医学三方面都能完善并达到平衡，人才能处于健康的状态。”
医学技术高速发展，心理援助机构日趋完善，这场心灵感冒的患者们，也在努力回归生活原位。
有人学会了接纳。小橙子说她信“命”，“尽力，你就不会后悔；认命，你就学会了宽恕。”
有人仍选择斗争。青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大学教授，培养出快乐、正直、对社会有贡献的学生，他在接受采访时坚定地说：“我是想，这辈子不能就这样下去。”//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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