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调查·第四十六期】瓶内画世界——芥子须弥,见微知著
(—— 一位内画师傅在展示瓶内画作画过程,手艺精湛。 詹彦怡 摄)
记者|郝 蕴 霍俐俐 詹彦怡
文编|钟 心 史圣园 欧阳玉红
故宫博物院钟表馆外,有一间颇具规模的纪念品商店,销售香囊、挂饰、绫罗绸缎,与杯垫、书签、纪念T恤等文化创意产品。大批游客围拢于此把玩挑选;货架间人头攒动,商品被拿起放下,敲击着玻璃合金的货架,叮当作响。
似乎只有一个角落被隔绝在这热闹之外——两张木桌将聂远(化名)围在中间,桌上整整齐齐地放满了些精致的小瓶子,还有一堆大小不一的玻璃珠。
他招呼不远处的游客,试图打破这角落的宁静:“来看内画鼻烟壶,可以写名字!”
内画:笔墨世界的微观镜像
纪念品商店中,售卖内画工艺品的摊位由故宫外租给柳袁(化名)经营。师傅聂宣身兼画师与销售员两职,受雇于柳袁已两年,工作包食宿,月薪约4000上下。
柳袁热爱艺术,在北京故宫、南锣鼓巷、烟袋斜街共开设四家内画工艺品商店,网罗了十二名画师。每店派有一两位“坐堂师傅”,既要功于绘画,也要精于买卖;其余画师不必“坐堂”,只要按老板要求完成绘画即可。
内画技艺又称“内画鼻烟壶”、“瓶内画”,起初仅为鼻烟壶装饰工艺,多取材于山水、仕女、花鸟等国画,使用写意、工笔以及油画等外画手法。鼻烟壶最早除了装鼻烟外,也是宫廷贵胄的装饰品玩物,之后经文人慢慢演变为艺术品。近年来画师们也开始尝试开发除鼻烟壶以外的新式内画工艺品,大件如茶壶、笔筒、玻璃杯等,小件如挂饰首饰,销路走俏。
聂远在台灯前端详着鼻烟壶内半成的画作。他用拇指与中指捏着特制画笔发力,食指轻靠细长的金属笔杆。作画需将笔伸入瓶内,用笔尖小巧的回形弯钩在瓶壁上勾画。颜料盘中,既有墨汁也有水粉,深浅皴染。
内画分四派,京冀鲁粤。河北衡水是我国最大的内画基地,也是冀派的发源地,被文化部定为“中国内画之乡”。2006年,衡水内画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聂远即为衡水人。1996年,二十六岁的他对稳定但前景平平的工作心生厌倦,但彼时正逢市场热捧内画工艺品,画师稀少,技艺金贵。从小热爱文艺的他,得知内画师傅的丰厚收入后便决心改画龄超过20年。
吴同飞(化名)与聂远同为河北衡水人,现在他是北京烟袋斜街店的坐堂师傅。
十六岁时吴同飞离开学校,在擅画父亲的影响下抓住了当地一所绘画专科学校招收学生的机会。一日,同学带来一枚精致的鼻烟壶,“眉飞色舞”地讲了好些关于这小瓶子的神奇故事,这极大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与兴趣。1990年他在衡水偶然结识一位画师,毅然拜师,从十九岁至今已画了二十七年。
(—— 吴师傅将一位领导留下的墨迹信手改成了猴子。 郝蕴 摄)
5月,吴同飞受邀参加北京国际雕塑公园的“民俗历史文化体验活动”,与另一年轻师傅共同负责工艺品的展示,并协助观众作画。内画工艺的体验价是每人100元,顾客作画,师傅们则帮忙指导、修改并题字。
一位六七岁的孩童,兴冲冲地拿起一枚鼻烟壶,用深蓝色和黑色胡描了几笔,又沾上水涂鸦,不到五分钟,鼻烟壶的内壁便被上满了颜色,孩子很快便玩腻离开了。吴同飞拿起壶,看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想法:“这可以改成山水,墨深的是近山,上面浅的是远山⋯⋯”
活动中,有一位领导被安排体验内画。他取了一支勾笔,草草地在壶里留下一道墨迹。吴同飞便给其添上鼻子眼睛,再勾上一条尾巴,描几片叶子,拉一根藤条,一转眼就变出了一只活猴。
传承:断层危机与钻之弥坚
我国内画市场的低潮,从2010年持续至今。学徒锐减、后继无人,是低潮期最直观的表现。
“万事万物有一个开始,然后就是低潮、高潮的循环。”聂远如此解释内画行业的起伏。1995前后,内画行业开始进入高潮,学画之人众多,画师不再像低潮时那样供不应求。但如今,内画行业盈利微薄,大部分画师只得无奈选择跳槽。
过去,内画技艺需师徒相传。直到上世纪90年代,我国才逐渐开设专门的内画工艺学校,但因为招生不济,现今很多内画学校已经关停。
没有合适的接班人,内画行业便要面临失传的危机。聂远补充了一句,“现在中国灭绝的好东西太多了。”
如今,最年轻的一代画师已经三十有余,许多老一代的画师也渐渐淡出江湖。“我自己师傅的那一代,因为岁数大,眼睛已经花了,再画就要支两个放大镜。”聂远叹到,因为看不清动物、人物这些考验“眼神功力”的内容,老师傅们大多只能勾些写意的山水形。
“现在二、三十岁的人要是真学成了,(等老一辈画师都退休了)他们就是国宝级的人才了。物以稀为贵,这是真理。”聂远认为,虽然现在内画市场仍处于低潮期,但境况正一点点发生转变。因为先前大批画师投奔其他行业,老一代画师又逐渐停笔,内画市场供大于求的局面慢慢逆转,内画逐渐又变为富有神秘感、新鲜感的事物。
吴同飞也看到,对内画感兴趣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但大都只停留在兴趣爱好层面,利用业余时间来学。传统上学徒从十几岁起便跟着师傅专注进修学艺,“但现在这个年纪的人都还在上学。比起只擅长一门技艺,还是学到知识更能养活自己。”
聂远则非常赞赏业余学徒的培养模式,他认为:“越是业余,学得反而越好。”因为有主业收入为保障,不必担心生计,学徒反而更专注于锤炼技艺。
但事实上,极少的业余学徒能真正坚持下来。吴同飞回顾自己这几年的教学经历:“十个人里面能教出来一个,就算成功率很高的了,一般十个人全部都半途丢掉了。”
储润杰是目前吴同飞唯一的徒弟,就读于北京邮电大学世纪学院通信工程系,今年下半年他将赴英国攻读信息技术专业的研究生。趁着出国前的空档期,储润杰专门来学习内画。“已经学了两个月了,但拿笔还拿不太好呢。”店里负责销售的女店员直率地说,“和书法一样,内画还是看悟性。可能学了二十年的人都没有刚学两年的人写得好呢。”
吴同飞不介意徒弟学得慢,他觉得内画不是能速成的功夫:“像我现在也在学,不停吸收改变,活到老学到老。”他为储润杰量身定制了几个月的教程,希望他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基本画法。他让储润杰随意画,再慢慢观察他的喜好和适合的画风,“引导着他一点点来。”
即便是学时有限,习画也要循序渐进。储润杰先是学了三四天国画历史,接着才开始学拿笔的姿势,之后再学线条、走线、画直、画弧。又练了两周线条后,他才终于可以开始画些简单的图案。习画通常花费至少一下午的时间,但储润杰说自己从不觉得累。吴同飞不曾给他留过硬性作业,只要求每天勤于练笔,不得间断。“学成之后,每天的练习才能断,”聂远强调初学者一定要下狠功夫,“像我们这种有功底的师傅,断了十年也没事。”
练画辛苦,但储润杰专心投入,因而也不觉得疲惫枯燥。他说学画让他了解了作画的基本工序,教会了他欣赏画作,也锻炼耐心。他享受画画时的静心与专注。他说:“我会把这个介绍给身边的人,也会传播到国外。”
近年来,老板柳袁特意拨出一部分店面营业收入,用作专门的培训资金,补贴师傅并购买教学材料,学生在这里学习内画不收取任何费用。但即便如此,现在四家店面加起来除了储润杰,并没有别的学生。
未来:审美市场的供需之秤
对业余学徒而言,磨练内画技艺时间长、精力大。而对专业画师而言,制作一幅上乘瓶内画的实际回报有时并不抵心血付出。
吴同飞直言:“薪水低,没有像模像样的收入;工作不稳定,没有五险一金。可能(有时候)身体不舒服,休息几天,就没有收入⋯⋯光让我们发扬精神太不现实,总不能饿着肚子。”
内画鼻烟壶的消费者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批量采购鼻烟壶作为商业礼品的公司,若时间充裕,他们会定制公司的商标,或是要求绘制特定的题材。二是收藏家,经吴同飞估算约占消费者群体的十分之一。收藏家们往往鉴赏能力强,眼光挑剔,出价不菲但购买量同样有限,画师们也需在工艺造诣上尽心。最后一类是游客,比重过半,但一般购买的工艺品以百十元的为主,鲜有高价。
聂远介绍到,价格便宜的鼻烟壶销路最好,于是便有画师专做廉价工艺。他们快的时候,五分钟就能画一个壶,一天能画三百多个。若一个壶能卖十块钱,一天的作品便能卖出三千元,纯利润也相当可观。而做精品,一个一千元,一天最快也只能画一个壶。
而瓶内画的定价,业界也有着不成文的规矩:一半看工,一半则看名。画师评级结果对一件作品价值影响很大,但评级过程中也有掺杂经济利益的现象出现。
据了解,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工艺人有专项补贴拨款,但补贴对象往往是业界身份高的大龄艺术家。这些前辈通常早已辍笔,仅靠名气与社会认知度,也足以带来稳定的丰厚收入。“真正拿到钱的往往都是不缺钱的人。而正在创作的,工艺传承的中流砥柱,却往往和照顾、拨款都没有什么关系。”吴同飞叹道。
提到学徒传承,聂远激动又无奈。在故宫里买过内画壶,记下他电话号码并前来体验的人不在少数,但大都只图一时新鲜,浅尝辄止,基本没有能坚持学成的。“再老些,(我们)也画不了了。”
吴同飞将行业低迷归因于两点:内画画师工艺粗糙、质量总体偏低,和有能力欣赏、消费内画的人群有限。
聂远倾向从商业角度分析,他认为发展内画市场要贴合工艺爱好者和消费者的审美需求。“老外和南方人特别喜欢这些东西,老外觉得新鲜,南方人讲究、爱美,(所以)要是往国外宣传就不一样了。”吴同飞则并不完全赞成“走出去”的解决办法,他依旧坚持:“文化还是根植于自己的土地上生命力最强。”
所幸近年来,审美教育也正逐渐受到更多的重视。据悉,北京市石景山区政府正计划将内画艺术引进当地小学,旨在给予学生更多接触中国传统文化的机会。
师傅们手持鼻烟壶细细端详,执弯头细笔耐心勾画时,似入无人之境。作为一门日渐边缘化的手艺,与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同,内画产业也在经历着转型期的阵痛。从业者稀,知音寥寥,断层另一端的笔墨精神、审美意趣,如何传承乃至重生于现代社会,应引起更多的关注与思考。//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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