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文化艺术新闻报道”冠军】“喜剧世界里的摇滚”——脱口秀在北京
(—— Tony在老书虫进行演出。他与毕瀚生(Des Bishop)创办的“幽默小区”被公认集结了全国最好的脱口秀演员。 Tony Chou供图。)
记者︱唐悦哲 李佳音 叶玮琦 邱 月 古 典
文编︱史圣园
2011年末,美籍华裔脱口秀演员黄西推出自传《黄瓜的黄,西瓜的西》,并在国内七八个城市做了宣传。阔别多年的中国让他想到了 “文艺复兴”——“很多事情都在往上(发展),尽管大部分人抱怨重重。”
2013年3月,在央视的邀请下,黄西带着脱口秀(stand-up comedy)回归中国,在国内掀起一股“脱口秀”之风。
早在18世纪,脱口秀就已在英国出现。而两个世纪之后,当美国脱口秀演出通过互联网传到中国,这种艺术形式才被中国大众知晓。虽然黄西回国前脱口秀已在国内悄然成长,但它还是因“水土不服”而受到冷遇。
脱口秀只要有一个人、一张嘴、一只麦克风即可展现,与中国的单口相声相比,它有着更直接的搞笑方式、更快的节奏和更密集的笑点。它与观众的交互性也更强——表演者像乐手一样以灵活个性的表现形式和富有激情的节奏向观众表达感情,而观众本身也是其不可或缺的乐器。
“所以我一直觉得,stand-up comedy 就是喜剧世界里的摇滚。”中国独立的双语脱口秀喜剧创作和表演者Tony Chou这样说。
脱口秀在北京:萌芽与成长
2012年冬,深夜10时许,寒风呼啸的北京方家胡同中只有零星的行人。殊不知,胡同深处的热力猫俱乐部里,啤酒新启、香烟初燃,演出和欢笑才刚刚拉开序幕。这是 Tony第一次当众表演脱口秀。
当晚,外国演员们演出完毕后,他作为在场唯一一名中国演员最后出场,在5分钟的表演中,用4分半时间讲了外国人对中国人的文化偏见。末了,他这样结尾:“我们中国人很勤奋,相比之下,美国人就很懒,否则哪有那么多的dreams呢?”这个段子取得的“笑果”最好。
Tony曾经在新东方当英语老师,常与西方文化打交道,也逐渐产生了用脱口秀表达自己幽默感的想法。他联系到了美国人托比·贾曼(Toby Jarman)创办的中国喜剧俱乐部,在他们每周三举行的“英文开放麦”里进行演出。
用中文演出的“北京脱口秀俱乐部”(以下简称‘北脱’)早在2010年就已成立,最初仅由创始人西江月(化名)和几个朋友共同支撑。因人们对脱口秀了解甚少,北脱也缺乏足够的资金支持,他们的演出始终处于“半地下状态”,只能在酒吧、饭馆、茶楼等非专业场所进行表演,演出者多于观众的情况也并不罕见。
酒吧的“开放麦”一直是圈子里最能吸纳新人的活动。开放麦不算正式演出:观众不用买门票;演员也没有门槛,向组织者报个名,就能上台讲个三五分钟的笑话。2013年3月,从事喜剧理论研究的宋启瑜偶然观看演出时,朋友怂恿他上台表演。他硬着头皮上场,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一本正经地讲了五分钟。当天效果并不好,没有一个人笑。但后来,呆萌的外表、不标准的普通话,却成了他独特的符号。“大家好,我叫宋启瑜,我的普通话不太标肿(准),大家不要笑……”简单的开场白,如今也会引来一阵爆笑。
同样,蓝溪酒吧里,在九个演员的“围攻”下,当天唯一的听众令狐冲(化名)也被拉上舞台,结下了与脱口秀的不解之缘。令狐冲是斯文的读书人,在脱口秀舞台上,“读过1500本书”成为了他一直以来的专属标签。
2013年6月黄西回国,作为表演嘉宾活跃于北脱。也是在这一年,爱尔兰专业脱口秀演员毕瀚生(Des Bishop)来到中国,拍摄他在中国探索脱口秀的纪录片。在其主导下,他和Tony共同创办了“幽默小区”。它是一个国内外专业脱口秀演员的汇集平台,每月进行一次演出。
2013年11月22日,队伍日益壮大的北脱在繁星戏剧村举办了第一场脱口秀商业演出。国内外脱口秀大咖的助阵加上北脱自身成熟化的连贯表演,引发了场下阵阵爆笑。演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这也标志着在北京,脱口秀不再是一种酒席茶歇间的助兴表演,而是作为一种喜剧形式走入了剧场。
选择:梦想与面包
2014年3月,脱口秀演员船长组建起“什刹海脱口秀”(以下简称‘海脱’),6月,令狐冲和后来建立喜剧中心的宋启瑜加入“海脱”。但喜剧中心和海脱实为同一班人马。
如今,在北京的脱口秀团体基本形成了自己的运作模式,拥有了较为稳定的观众群体。
北脱每周会在酒吧进行两场开放麦,为新演员试作品,同时一周进行四场的商业演出。最繁忙的时候,一周有五场开放麦。但为了保障演出的质量,场次慢慢减少。
(—— 2014年6月14日,北脱在东宫剧院进行《黄金时代》脱口秀专场演出。 西江月供图。)
2015年5月,北脱联合国内其他三家脱口秀俱乐部,共同举办了首届脱口秀艺术节。如今艺术节已形成良好的口碑。据西江月介绍,北脱60%的新观众经由朋友介绍而来,而自己并未花钱做宣传。
目前,北脱已有34名正式成员。而喜剧中心也在不断以培训班的形式发展新演员。宋启瑜表示:“从9月开始,我们共进行了3期培训,招了一百多个演员,最终能上台展示5分钟的作品有15个左右。”
然而,除了“金字塔顶端”的明星演员收入颇丰,脱口秀对于普通演员而言并不是一份赚钱的职业,许多人仅出于爱好而将它视为兼职。“14年我冲动地从出版社辞职,想用几个月摸索如何发展脱口秀。但一年后我发现,目前或未来几年内,单纯靠表演脱口秀还是不能养活人,普通演员们甚至拿不到一份像样的、能满足温饱的薪水。”令狐冲有些无奈,“现在每场演出一位演员的薪酬约为二百元,还不算买个盒饭、打个车的钱。”
即使是专职从事脱口秀演出的宋启瑜也坦承,现在脱口秀演出的赚钱方式似乎有些“本末倒置”。收入更多来自演出的投资和赞助,票房却成了最弱的盈利方式。“有时我们会面临‘卖票难’问题,尤其在大剧场的演出,能否卖得出票,就看黄西、大山这些‘大鳄’们转不转发售票信息——转了,就卖得出去;不转,票房就相对惨淡。送票请朋友们过来欣赏演出也不是特少见的事。”
“这个行业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经济链条:没有投入、没有产出、没人推演员。”令狐冲说。
中式摇滚:镣铐与舞蹈
脱口秀在中国的命运与摇滚相似。摇滚名著《神秘列车》的作者格雷尔·马库斯(Greil Marcus)称摇滚乐为“一种美国文化的形象表达”。而90年代摇滚热过后,中国摇滚的受众面依然狭小,“民谣旋律+励志歌词”的创作模式也日趋刻板,摇滚在中国至今仍是非主流音乐形式。
北脱在成立之初就确定了自己的演出文化:坚持原创,不讲黄段子。中国脱口秀的段子更多源自演员自身的生活趣事,或是关于地域差异的调侃,总有“带着镣铐跳舞”的意味。
令狐冲心里不是滋味:“脱口秀的土壤是自由。我现在被困在笼子里,心里老有那么个绳索,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哪有心情逗你笑?”
对于所谓的“界限”,他认为,是个慢慢触碰的过程。“比如,以前不能‘调戏’观众,现在这种形式也开始被接受。这就像在冰上行走,先谨慎地用脚尖探,踩稳了再往前面走。”
段子的产能不足,也是目前中国脱口秀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2015年上半年,黄西开展脱口秀全国巡演,在合肥站,演出很成功,主办方邀请演出团队六个月后重返。但囿于创作时间和创作能力,他只好婉言谢绝。对此,宋启瑜生动地形容说:“听到一样的段子,第一次观众会鼓掌,第二次观众就会吐槽,第三次观众便会直接上台抢麦。”
喜剧害怕重复,这是演员们公认的真理。脱口秀可谓一种简单粗暴的快餐文化,它不必追求精巧的结构或者宏大的叙事,它要求强有力的笑点。但如若重复,观众已经知道包袱何在,其火力便大幅下降。
而逗中国人笑,也并不容易。令狐冲心直口快:“文化土壤就不行。脱口秀植根于西方逻辑学与论辩学的基础,生活中的人们就喜欢斗嘴;而中国属于内敛的民族,不热衷辩论。别人一讲话,我们只喜欢热烈鼓掌,然后记下来。”
中国文化推崇顺从的哲学,而脱口秀更讲求个性,更想表达独立思考的精神。它找到了某种边界,并试着去撬动。正如摇滚乐的内在矛盾:一方面是“野心”与孤注一掷的心态,一种风格与冒险感;而另一方面则是寻根与历史情怀,及对于同类人归属感的依赖。好的脱口秀能引起共鸣,却也具有冒犯性,让人笑过之后有点疼。它涉及到了人真正的矛盾所在。“但是中国、甚至亚洲的喜剧还是有很多差距。” Tony颇有感触。
他同时表示:“这样的一种源自西方的文化,传向中国后也必然存在受众局限。现在似乎被硬逼成了一种‘白领文化’。”在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西方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教育背景、生活环境以及思维方式差别不大。相对来说,中国(经济、文化阶级)分层较大,很难界定何为真正的主流文化。
喜剧背后:艺术与哲学
相声大家马季生前说过:“可能在将来,相声发展趋势就是脱口秀。”但是在相声界和脱口秀界看来,这是两门截然不同的喜剧形式。
相声是一门民间说唱曲艺,唐代便有雏形,民国时有了成形的节目,许多传统相声被流传下来,侯宝林、马三立等大师的一些经典作品,就是传统段子修改加工而成的。相声演员黄玉华表示,这样的一门艺术和脱口秀不可相提并论,因为它是用语言技巧使不同层次的人笑出来,如“吃了吐”、“岔说式”等,它的作品能长久、能传承。
“而脱口秀,则是把生活中的笑话加工给年轻人听,就如把一把小白菜洗吧洗吧、切吧切吧往桌上一端就完事。”“脱口秀是方便面,相声是满汉全席。”“ “脱口秀门槛太低。”如是之声在相声圈子里并不少见。
而在令狐冲看来,脱口秀不同于艺术,它是一种哲学。艺术是可以重复和模仿的,而在脱口秀中,每个人需要提供自己的哲学观点,必须原创。脱口秀没有相声那种浓郁的表演范。“我们做不到像电视演员一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我们卖给观众的只有思想。”令狐冲在微信的个性签名中写道:“演员一思考,观众就发笑。”
看似简单的脱口秀,实则变化多端。一个优秀的脱口秀演员应该可以根据受众做出电光火石的调整。令狐冲说:“相声就像是象棋,规矩多,学之前要把门道都给背齐全,随后的变化就少。走几步之后,高手一眼就可预见结局。而脱口秀更像是围棋,入门极其简单,但越到后面越困难,因为变化多端。”
Tony也认为,“作为信息交互的一种方式,脱口秀比相声更接近人们的日常生活,但是它通俗的外衣下包裹着深刻的思想。”从个人主义的文化土壤里发育出来的脱口秀,是成熟优秀的演员展示个性的平台。他们经历的事情、形成的世界观,经过时间的沉淀,通过脱口秀的方式展示出来。比如黄西在美国的演出,他讲的其实是一个移民的尴尬。正如卓别林所说的,喜剧的根源是悲剧。
然而,当前国内的脱口秀行业仅处于起步阶段,从业者像是摸着石头过河。Tony表示,目前演员们只能从国外脱口秀演员的专场视频中学习。 “这并不是常规的表演状态。” 而为了更好的学习交流,Tony则常常前往欧美和东南亚国家“开国际玩笑”。
目前,Tony的幽默小区被公认为集结了全国最好的脱口秀演员,且因其专业度和高质量的演出,在固定演出场地老书虫书店,他们的脱口秀表演经常观众爆满。他认为,要做好脱口秀,必须走专业化的道路,演员不能被困在一个固定的演出组织。它不像相声,有“自成一派”之说;脱口秀演员作为“个体户”,应该是自由流动的。
在Tony看来,目前中国一些俱乐部的运行颇有些固步自封的味道。“说到底,好演员才是这个市场最稀缺的资源,中国市场那么大,但目前为止还是做得很粗糙。”他说。
但西江月对脱口秀的未来很乐观。他觉得,作为一种尚属新兴的喜剧形式,脱口秀在北京、甚至中国的影响力一定会越来越大。“它未来的趋势一定是上升的,脱口秀当然也会和本土文化做一个比较好的结合。首先,人们有这方面的一个需求。其次,作为一种喜剧,一种语言形式,它需要进步,历史在进步,是不能人为停滞它的。”
接受采访一周后,西江月和他的团队踏上了前往内蒙古演出之路,结束后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呼市,观众很热情。”照片里,六位主创人员身后坐着一百名左右的观众,他们的脸蛋早已笑得通红,纷纷竖起大拇指为演员“点赞”。//107调查。
美编:于汪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