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调查·第四十八期】无力承受的重负:挂号难,谁之过?
(——早晨八点,城市刚刚苏醒,北大口腔医院结束了紧张的一夜。 李思为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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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号难是长期以来存在的问题,即使是在规模如此庞大的北大口腔医院,挂号难题依然严峻。 与巨大的需求量相对应的,是较少的门诊号。供需之间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 挂号难现象的背后还隐匿着“黄牛党”这一存在感极高的群体。对于这类群体,目前的刑法中没有直接可以适用的“罪名”。
· 民营医院的数量日益增多,却并未起到分流作用。只有通过规范管理使民营医疗机构健康、正常地发展,维护好正常的医疗秩序,才能缓解公立医院面临的巨大压力。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四十八期报纸第一、二版。
记者 / 吴昊 李思为 刘梓绚 邱月 林佳凝
文编 / 余悦
十一月中旬的北京,夜里的气温已跌至零下。
晚上10点28分,来自河南的王霞(化名)来到了位于魏公村的北京大学口腔医院门口。为了能挂上第二天的号,她早早地就来到医院等候。金属大门外,人们已经自发地排起了队,这一晚,她是队首的第一个人。王霞称,她已经在这儿排了十多天,而这次,她准备一直排到早晨七点。在她身后,是一支近十人的队伍。这条现在尚为短小的队伍,将在深夜不断壮大。
王霞所选择的北京大学口腔医院(以下简称“北大口腔”)于1941年成立,现已成为目前国际上口腔医疗专科服务规模最大的医疗机构,在北京拥有六个门诊部(含急诊部门)。仅2015年一年,其门诊及急诊的接诊量就达到145.3万人次,日均近5000人次,年收治住院病人6700余人。然而,即便在规模如此庞大的北大口腔,挂号难题依然严峻。
供需之间:无法填补的差异
“怎么这么早就得来排队。”
这是家住山西大同的张永兰(化名)对北大口腔唯一的抱怨。张永兰的孙子今年高三,正是奋战高考的关键阶段,最近却患上了口腔囊肿。因为囊肿需要手术治疗,一家人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一天也不能耽误”。前一天六点来挂号没挂上,张永兰和女儿起了个大早,把孩子留在亲戚家,两人四点半就来到了医院。即便如此,她们的前面仍然排着十余人。离正式开始挂号还有一个小时,医院挂号大厅却早已人满为患。开放挂号的四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从挂号窗口到大厅的正门,每列大约有50个人。
(——六点不到的医院挂号大厅。 李思为 摄)
“我们排不上,对孩子影响多大!我们可以多呆两天,但孩子不行啊。”一谈到孙子,张永兰就停不下话。但面对排队的困难,她也只能感叹,“我们花钱看病,可这钱花得也太难了。”
李万山(化名)是地道的北京人。三点就来排队的他,好不容易排在了队伍靠前的位置。“我从我们家小孩儿三岁开始来,我们小孩儿现在都十三岁了。”十年来在医院为孩子奔走,他积累了不少经验,每次排队都随身携带一张马扎(小型坐具)。接近七点,挂号窗口的白炽灯亮了起来。“我不跟你说了啊,忙着呢这儿!”李万山迅速地收起小马扎,期盼地望着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窗口。
对于北大口腔来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周末。这家享誉全国的口腔医院,即便在双休日只营业半天,却依然吸引着各地的患者奔赴京城就诊。而在工作日,挂号则变得难上加难。“(想挂上)专家号的话必须提前二十四小时(排队),得排一天一夜。”医院的保安师傅常骏(化名)介绍道。每天一入夜,排队挂号的人就陆续来到医院门口。而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医院才会将排队的人依次放入挂号大厅;直到七点,挂号窗口才开始营业。通常情况下,“热门号”在半小时内就一抢而空,排在后面的患者只能悻悻而归。像张永兰那样第一天没挂上号的人并不在少数。有些患者甚至直接留在大厅内等待,期盼第二天能够站在队伍的前面。
陈小天(化名)是北大口腔正畸科的一名大夫,目前是一名在读博士生。对于北大口腔所面临的挂号难题,她也头疼不已。“现在北大口腔医院相当于北京乃至全国的top 1,是最厉害的。病人来自全国各地,非常非常多。”2010年至今,北大口腔持续占据复旦大学主办的“中国医院最佳专科排行榜”中的口腔专科首位,良好的就医质量使其在患者中也颇具口碑,这样的声誉,也在无形之中大大提升了北大口腔的需求量。
与巨大的需求量相对应的,却是少得可怜的门诊号。全国各地几百人前来挂号,但据北大口腔当日数据显示,向患者发放的专家号却仅有26个。供需之间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大家要看病,最先想到的都是我们医院。来自全国的病人,对应到每个科室这么几个大夫,供需是很不平衡的。”陈小天无奈地表示。
(——开始放号不多久,许多专家号便被一抢而空。 李思为 摄)
北大口腔作为专科医院的特殊性,也加剧了供需之间的矛盾。比起普通临床医院的科室,口腔类科室的就诊时间通常要长一些。“比如你要去大临床医院看内科、皮肤科,那种科室问诊不包含操作,只开药,时间肯定短。而就口腔医院而言,不管哪一个分科,主要还是以操作为主,时间肯定比单纯的问诊、开药要长。”事实上,短短半天时间,小天只能看六到八个病人。
网上预约平台的开放也并未让问题有所缓解。陈小天指出,医院的制度要求他们每天要将重心放在当天现场挂号的患者上,如此一来,留给网上预约的号屈指可数。因此,网上预约也必须“排队”。据陈小天介绍,在网上预约挂号的患者,一般都得等两三个月才能看上病。
供需的差距不断拉大,这让挂号变得困难重重。而“黄牛”的出现,则使问题更为棘手。
买卖之下:难以抑制的“黄牛”
在谷歌搜索引擎中键入“北大口腔挂号难”的字样,除了患者之间的牢骚抱怨和经验分享之外,在约 130,000 条搜索结果之下,还隐匿着一个存在感极高的群体。
“北京青草代理挂号合作部”(化名,以下简称“青草代理”)的网站只有一行抬头,北大口腔医院的标志几乎能以假乱真。网站右下角是联系人石头(化名)的电话。青草代理承诺提供“24小时咨询”服务。
“挂哪一天的?”刚了解完病情的石头开门见山地介绍,“我们有四百、五百的号,还有更贵的。副主任不管谁都是四百,主任五百。” 而根据北大口腔网站给出的专家门诊一览表,一个副主任号平均为7元,而一个主任号则是9元至100元不等,超过9元的大多是特约号或是疑难杂症号。
几十倍的高价背后是最原始的代理挂号方式。据石头介绍,病人若想通过青草代理挂号,首先要向“黄牛”方预约,并提前一天将自己的身份证明送到医院。“医院有‘值班’的,把证件给他。”所谓“值班”的,是指在北大口腔门口实际代替病患排队的号贩子。第二天,病人只需要按照约定时间拿号就行了。对于看病时间,石头还提醒道:“你上午不能太晚,太晚了你来了做检查、拍片,医生不给你看了。”如果病人实在无法在前一天出示身份证件,就需要提前用微信转一百块钱的押金,并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到医院,与彻夜排队的黄牛“交班”。
关于如何解决实名制的问题,石头并不担心:“挂号都是保安和警察查,他们都是随便查查。(只要)挂出号了谁也不管了。”
对此,陈小天则表示,医院对于“黄牛”并非坐视不理。“我们医院都是实名制挂号,我们医生开复诊条也都是要开实名的。” 陈小天介绍,医院挂号一般有两重核验,挂号的工作人员先核验一次,医生“也会再问一遍”。但在她看来,这些措施的实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比如说黄牛拿着别人的身份证,你怎么抓呢?” 医院的保安也表示,“(号贩子)到哪儿都抓不完。他们号贩子天天换人,(我们)都不认识。”
对于“黄牛”,很多病人也束手无策。“这种事,真的是有需求才有市场。”第二次来医院彻夜排队的唐丽(化名)说。此外,她还分享了自己之前在其它医院的经历。“之前我妈来看病,排队死活排不上。你是外地来的,又不是长期住在这儿的,要看病就只能买他(指号贩子)的。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市场就此形成。但这片市场也并不是规范有序的。据石头介绍,北大口腔门口存在着不同派别互相竞争的“黄牛”。“(他们有些)不是医院的‘黄牛’,而是‘打游击’的。”这些“黄牛”和像青草代理一样的代理组织不同。他们单独揽客,还可能被青草代理这样的“黄牛”组织找麻烦。“他都是悄悄接客的,不敢让‘医院黄牛’知道。”石头笑着说。
病患有需求,院方没办法,“黄牛”在这样的条件下迅速发展,隐匿在互联网中的号贩子混杂在每夜排队的人群之中,无声无息地发挥着自己的影响。
医患之间:无力承受的重负
供需间的不平衡,号贩子的不可控,让挂号难成为了北大口腔不可回避的问题。而排队挂号引起患者间及医患间冲突的事件也屡见报端。面对庞大的需求和有限的供应,小天直言:“医院没有什么办法的”。
“很多问题不是我们引起的,我们也没有办法解决。作为医生,我们只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对于陈小天而言,她的本职工作,是工作日全勤,外加周末至少一次的出诊。但作为博士生,她需要留出学术研究的时间,所以她只得将自己的出诊时间压缩至半天。这样一来,一整天的工作量根本不可能在半天内按时完成,加班成为家常便饭。
高强度的工作并未有效缓解供需压力,北大口腔依旧人满为患。在陈小天看来,问题似乎不出在供应环节。多次奔赴美国、日本等国交流的她发现,就自己所在的口腔正畸科而言,一方面,国外医生工作量相对轻松,该领域内的医学技术却不比国内发达;而另一方面,国外医生的薪酬待遇和社会地位又远高于中国。从医疗资源的角度考虑,这些国家的供应效率低于国内,而供需压力却没有国内的大。
因此,陈小天认为,压力更多来自需求环节。跟国外相比,国内公立医院的价格十分低廉,这也成为了公立医院的患者数量居高不下的原因。据她介绍,公立医院收费的门槛,并不是医生这个群体能够决定的。公立医院在医疗体制改革的过程中,还远远没有达到市场化。小天表示:“公立医院现在压价压得很厉害,不能让你(指公立医院)收费太高。中国所谓的看病难、看病贵,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儿,你要去了国外才真的知道什么叫看病难、看病贵”。
与此同时,民营医院的数量日益增多,却并未起到分流作用。民营医院高昂的医疗费用与参差不齐的医疗质量,令患者不得不在民营与公立医院之间做出权衡。民营医院无法报销、地方医院设备缺乏等,也是部分彻夜排队的患者最终选择公立医院的理由。 “现在外面的诊所水还是很深的,各种人都有。”陈小天说。
北京外国语大学法学院的王文华老师对此表示遗憾:“实际上在很多国家,民营医院是能起到很大的一个平衡、补充的作用的,可以用来填补和满足市场中百姓对医疗的需求。”她认为,只有通过规范管理使民营医疗机构健康、正常地发展,维护好正常的医疗秩序,才能缓解公立医院面临的巨大压力。
医生面对供需间的落差无奈而无力,而诸多患者也在艰难的权衡下最终选择涌进医院通宵排队。医患之间的供需差距似乎陷入了一个群体之上、无人调和的僵局。供需博弈之中,唯有“黄牛”渔翁得利。而对“黄牛”的监管,也存在着令人尴尬的灰色地带。
“对于‘黄牛’,刑法没有直接可适用的罪名。”王文华介绍道。我国现行刑法227条中规定了伪造、倒卖伪造的有价票证罪及倒卖车票、船票罪。然而,号贩子倒卖的专家号,既不适用前款伪造或倒卖伪造票证的情况,也不属于后款的车票、船票。唯一可以直接适用的法律,只有《治安管理处罚法》。其中第23条对扰乱单位秩序,致使医疗工作不能正常进行,尚未造成严重损失的情节有所规定。但王文华同时也认为,按该法处罚,力度太小、太轻。“予以警告或者200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予以500元以下罚款,(这些惩罚措施)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难起到威慑作用的。”
与此同时,王文华对“冒牌黄牛”的问题也有所担忧。据她介绍,原则上,对售卖假冒专家号的号贩子,可以以诈骗罪论处。但刑法对于诈骗罪的追诉标准依地区而有所不同,一般情况下,受害人被骗金额达到三千元左右时可以追诉。“(然而)诈骗一个被害人,一般就是几百块钱,这样就很难直接按刑法维权。”选择非官方途径购买专家号的患者,如果遇到类似事件,很难真正受到法律的保护。
除了立法层面的缺失和执法效力的不足之外,王文华还认为,相关监管部门的不力监管, 网上预约挂号系统与火车票订票系统相比不具有统一性等原因,都从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挂号难的问题。“(这个问题)整体还是一个社会问题,一个医疗体制的问题,需要未来增加立法予以完善规制。”王文华总结道。
供需带来压力,买卖催生市场。面对挂号难题,病患与医生同样承受重负。一方在别无选择中通宵无眠,另一方又因无能为力而步履维艰。在艰难求解的道路上,医患双方都在期盼一道曙光,为这见证了无数等待的漫漫长夜画上句点。
美 编 丨 李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