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调查·第五十期】民大西路整改：不安蔓延处，故事未完结

（民大西路上的宣传海报，栏杆后即是属于“破墙开门”的商家”。       李鑫 摄）

·全文共4492个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民大西路，南北走向，始建于上个世纪末，位于北京市海淀区东南部的魏公村，北京多所高校在此汇集。学生为这条街注入了活力，也带动了从南到北几十家商铺的兴起。

·今年春节过后，杨胜收到紫竹院街道办城管科的通知，烤肉店被要求在今年6月20日之前搬离。

·今年3月27日，民大青年报社公众号发布了一篇名为《西门：不知如何说再见》的文章，文中提到因魏公村棚改项目即将启动，今年六月，民大西路与民大北路上的商家将会陆续搬离。

·在民大西路，常年居住的居民更像无动于衷的看客，学生和商贩们才是穿梭其间的主角。这里的故事一直高潮迭起，老街也始终不露疲态。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期第一、二版

记者丨李鑫 尹丹濛 许露颖 李佳音 孙天宁 于汪池 厉芷扬

文编丨李婷婷 仇双

夜里九点半，魏公村的居民区渐归寂静，北外逸夫楼里涌出的学生也在黑夜中四散而去。与静谧仅有几步之隔，位于北外东门外的民族大学西路（下称“民大西路”）却另是一番景象：商铺内灯火通明，餐厅依旧满座，奶茶店外仍排着长龙，手抓饼摊前香味四溢。来来往往的路人未见疲劳，延续着这条街的热闹。

民大西路，南北走向，始建于上个世纪末，位于北京市海淀区东南部的魏公村，北京外国语大学（下称“北外”）、中央民族大学（下称“民大”）、北京舞蹈学院（下称“北舞”）等高校在此汇集。学生为这条街注入了活力，也带动了从南到北几十家商铺的兴起。

韩国养生烤肉店位于民大西路东侧最北端，老板杨胜正忙碌着招呼顾客。烤肉店就位于北外东门外，位置得天独厚。人流量大、租金低廉，是杨胜选址于此的原因。仰赖着附近的学生，杨胜店里的生意一直不错，开店三年，每天看着下了晚课的学生来店内、胡吃海喝、谈天说地，也成为了他的一桩趣事。但现在，同样的场景让他多了丝感慨。

“是啊，要拆了。”杨胜叹着气，回应相熟的学生的询问。

今年春节过后，杨胜收到紫竹院街道办城管科的通知，烤肉店被要求在今年6月20日之前搬离。与杨胜的烤肉店面临相同命运的，还有民大西路上几十户商家。

（民大西路东侧，部分商家已经搬迁。       李鑫 摄）

学生“天堂”：便利与隐患共生

相较于“民大西路”，北外学子对“北外后街”这一称谓更为熟悉。“北外后街”这一叫法约定俗成，一般来说，包括民大西路、民大北路、魏公街、魏公村路上的酒吧街等几条与北外相邻的街道。其中，民大西路上汇集的众多餐馆、小吃店使它别具魅力。

“我记得第一次社团聚餐就是在‘巴依老爷’。平时几乎也每天都要去逛一次后街，去‘左一’买个煎饼，在‘阿庆蛋挞店’卖点葡式蛋挞之类的点心。”北外学生刘明言对这条街的感情颇深，于她而言，民大西路是距离最近的“购物天堂”。对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来说，民大西路就是大学生活的一部分，几乎没有人从没在这条街上吃过饭、买过东西。对民大西路，学生们“吃”出了感情，也在这儿上演过各自不同的故事。

今年3月27日，民大青年报社公众号发布了一篇名为《西门：不知如何说再见》的文章，文中提到因魏公村棚改项目即将启动，今年六月，民大西路与民大北路上的商家将会陆续搬离。发布当晚，这篇文章即在民大、北外、北舞学生的朋友圈中被大量转发，学生们在网络上表达着不舍与担忧。

据记者目前了解到的消息，民大西路商铺的搬迁属实，七月后，民大西路的热闹和繁华或难再继续。

2017年2月3日，北京市政府发布《北京市“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2017年计划》（下称“疏解整治计划”）。4月7日，紫竹院街道召开了魏公村地区“破墙开门”整治工作的启动会，会上将民大西路与魏公村路定为整改对象。其中，民大西路的整改范围为魏公村路与法华寺路之间。

紫竹院街道办城管科是整改项目的负责方，谈起民大西路的现状，负责人有许多忧虑：“民大西路一直很乱，这两年我们都在整治，现在流动摊贩的问题基本上是解决了，但仍然存在很多问题。”

脏乱、人员混杂、不够安全，即便是每日在此流连的学生，对这条街的现状也并不满意。虽然路旁放置了垃圾桶，但路旁、街角仍常常出现餐饮垃圾；今年3月，北外学生张博在民大西路上的“COCO奶茶店”排队时遗失了手机，五月，北理学生张磊在民大西路购物时又丢失了一个钱包，“这条路不宽，聚满了商家，人多眼杂的”；由于线路老化等原因，没名儿生煎与魏公村奶站分别于去年10月与今年3月发生过火灾，西单酸辣粉的后厨操作间在今年5月份也发生过爆炸。

在民大西路，便利与隐患共生，因此，整改显得尤为必要。“那些居民楼下的商户是重点改造对象，整治过后，违法建设和‘破墙开门’现象会被清理。商家会更规范，整条路也会干净一些。”城管科负责人介绍。魏公村小区的居民王大妈对整改也持乐观态度。她所住楼的一层是一家烧烤店，“商家不规范，我们怕不安全也不经常去，关键是营业到很晚，挺扰民的。整改之后这些都能解决，我觉得挺好”。

街道的整改已成定局，而对于学生担心的购物问题，城管科也给出了回应：“将来我们会把魏公村街进行整体的提升改造，改造成民族美食一条街。”

魏公村街又称“民族风情街”，街上现有眉州小吃、印巷小馆等多家餐厅。但北外学生李双认为城管科对这条街的规划实际上并不能满足学生们的需求，“现在这条街都是大餐厅，一般只有聚会的时候我们会去这里，平时还是更常去民大西路买一些小吃，改造之后餐饮街上不可能会有这些小商户”。烤肉店的张胜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这条路上的餐饮消费太高，人均得七八十，学生哪能总去。”

记忆重置：让民大西路重回原貌

在民大青年报社公众号的文章中，民大西路整改的原因是“魏公村棚改项目即将启动”。棚户区改造项目的负责方拆迁办指挥部回应称这一说法并不准确：“魏公村棚改和民大西路整治是两个不同的项目，负责方也不一样。”指挥部称魏公村棚改项目属于政府性征收项目，如果居民的同意率不达百分之八十五，征收将会终止，而民大西路整改则具有强制性。

在北京市政府发布的“疏解整治计划”中，违法建设、无证无照经营以及“破墙开门”等行为被列为重点整治对象。在民大西路，这三种现象普遍存在。这也正是民大西路面临整改的主要原因。

“破墙开门”，实际上是指将居民楼一层墙体打通，将原有窗户改造成门，使之成为商铺。位于民大西路西侧的第一家文具店及其周围商户皆属于“破墙开门”，文具店员工介绍道：“二十年前政府没有把这条街规划为商业街，也没有为其设置店铺，都是（户主）后来违规自己改的。”整改后，现在的店门会被封上，改门为窗，还原建成时的面貌。

比起正规商业店铺，这种由住宅楼改造而来的商铺有许多优势：其租金相对低廉，水电费与物业费也按照居民用户的使用标准进行收费，因位于小区内，客源相对稳定，顾客量可以满足其经营需要。但与此同时，这种店铺也存在着安全隐患。城管科负责人表示：“个别商家改变房屋原有结构私自经商，既扰民，又对房屋的安全性造成了一定的破坏。”

杨胜的韩国养生烤肉店及其周边商家则属于违法建设。杨胜说：“店是从房东那里每年几十万的租金直接租来的，这一片房子都是他建的。城管科说这家店是违建。”房东的小女儿则称，从烤肉店、水果店一直到枣糕王，都是其父亲的产业。“我爹从很久以前就和我二爹一起在这里盖一些违章建筑了。”

据悉，没有营业执照也是许多商铺不能再继续经营的原因，杨胜的烤肉店就面临这个问题。无证无照经营是政府一直明令禁止的行为，它扰乱市场经营秩序，是首都城市管理的痼疾顽症。但杨胜也有自己的苦衷：“现在北京市都在纾解人口，一个方式就是把执照标准设定高一些，现在执照需要各种盖章，包括消防通道、食品安全、卫生许可、工商等等，好多呢，一共八个部门。只要有一个部门不行，你这个营业执照就办不下来。”阿庆蛋挞店的赵婆婆也称因“店面不符合要求，执照到现在还没申请下来”。

在民大西路整改中，让商家担心的还有赔偿问题。“其实也挺冤枉的，像我们这投资六七十万的，连本钱都没挣回来呢，”在赔偿问题上，杨胜有些无奈，“（城管科说）没有赔偿，这是特殊情况。房租肯定会退给我，但估计退也不会全退。”少女时尚炫彩馆店主的索要赔偿之路要更加崎岖，“（店面）现在是我租着，整改项目影响的是我的利益，但是很多店的房东都是二手房东，转租来转租去的，没法找到第一房东，赔偿很难谈下来”。

对这个问题，负责人表示，因为商家多属于违建，政府没有给予补偿的义务，只能由房东和店主自行协商。

走与留：故事“未完待续”

今年春节过后，城管科已经通过张贴海报、挨家挨户发放房屋腾退通知书的方式告知各商家搬迁的消息。通知书提到，城管科将于2017年6月20日起对违法建设及“破墙开门”现象进行整治，要求各商家在此日期之前腾空屋内物品，自行将违法建设拆除并将原有外墙恢复原状，如到期未腾空，负责方将在公证下进行强拆工作。

6月9日，城管科再次上门发放通知，要求各商家于6月13日前往紫竹院街道办就整改一事进行协商。城管科给出的整改期限将至，魏公村路东段的商户都属于“破墙开门”，许多商家已经找好新店并陆续搬走。民大西路上从北到南几十户商户对未来也有不同的计划。

“胶东海鲜”店紧靠北外东门，在经过北京电视台的栏目推荐后积攒了一定人气，“我们这栋房子是属于民族印刷厂的，1949年建造的老房子，而且是正规商用楼，有营业执照，不用搬”。

（魏公村东段南侧商家已经陆续搬离。       李鑫 摄）

这一侧商家中，8023杂货店与胶东海鲜店之间的商家不属于违法建设与“破墙开门”，伊面伊饭所租的房屋是正规商业房，故不会搬迁；伊面伊饭周围其他商户在原房屋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违建；而青春烤场与Coco奶茶店之间的商家皆属于“破墙开门”，因此他们面临不得不搬的局面。

东侧商家中，杨胜的烤肉店面临被拆除的命运。2000年，他从江苏老家来到北京，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没想到自己还有不得不回乡的那天。烤肉店周围的店面同样属于违建，店主们都做好了搬迁的打算；金掌勺和没名儿生煎所在楼的性质难以界定，城管科负责人称，“这层楼比较特殊，是否属于违建要由城管监察队来鉴定，这又是另一个部门的事”。对于是否会在近期对这栋房屋进行整改，负责人未置可否。Zoo Coffee的店员认为这栋楼“近期应该不会有大的整改，但这栋楼一层的几家小店面因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违建，有搬迁的可能”，位于Zoo Coffee旁的蛋糕店的员工表示“虽然店面会被还原成原貌，但不会搬”；巴依老爷店面位于商业楼内，暂时无需搬迁。

阿庆蛋挞店及其周围商家同属于“破墙开门”，不过蛋挞店的婆婆说自己还有一家分店，就在民大北路上，虽然她至今还没有解决户口问题，但是“想一直留在北京”。

关于整改后的去留，商家都有自己的打算，但具体结果如何还要等到整改正式进行后才能一探究竟。谈到整改对商户的影响，城管科相关负责人也流露出了一些无奈：“从改革开放到现在，北京城一直在进行财富和人员的积累。到现在北京城已经在超负荷运转了。整改的目的其实有两个，一个是美化环境，一个是疏解人口。”

6月20日临近，民大西路即将迎来改造。改造过后，民大西路的面貌应该与在今年4月已完成整改的皂君庙路相似。在皂君庙路东侧，居民楼有重新粉刷过的痕迹，显然刚经历过“破墙开门”的整改。其中一栋居民楼的一层有几家不起眼的商户，在窗户框外围，隐隐约约有扇门的轮廓。窗户的栏杆处有一个牌子挂着广告牌，提示“图文印刷，请走侧门”，这里提到的“侧门”其实就是居民楼正门。皂君庙路两侧，也有一些继续营业的商店，这些店的牌匾被固定成了统一风格。

（皂君庙路未涉及“破墙开门”及违建行为的商家，北下关街道办城管科已于今年四月完成了对的统一。       李鑫 摄）

在北京，处处都在响应整改的号召。干净、整洁、规范，北京街道将要迎来整齐统一的新面貌，没有了承载着回忆的小商铺，民大西路似乎将与它们别无二致。

在民大西路，常年居住的居民更像无动于衷的看客，学生和商贩们才是穿梭其间的主角。学生的迎来送往是规律，商铺的兴衰易主也是常事，巨大的人员流动性造就了这条街道的独特气质，而新近的这次改造给会在它身上留下何种烙印，也许只能拭目以待。

人们兴冲冲地来，又为着不同的理由离开。民大西路送别了杨胜，再迎来下一位客人。这里的故事一直高潮迭起，老街也始终不露疲态。

记者手记

3月27日晚，民大报社那篇推送在朋友圈广泛流传后，107的微信群中有过一番讨论，重点不在怀念，而是质疑。

哪些商家要搬？为什么搬？谁让他们搬？什么时候搬？搬去哪里？搬完后这条路有什么规划？这场搬迁是个例吗？不搬会怎样？让商家搬迁的合理性和不合理性分别是什么？

这些发问源于107一直坚持的新闻专业主义，这个选题也因此一拍即合。

民大西路建了快20年，这是一条承载感情与记忆的路，它目击了许多情景：有人在这儿建立关系，有人决定与谁谁谁老死不相往来，有人抱着发财梦而至，有人寒来暑往其实只为了养活一家几口。有位店长说他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现在只能回家。

不可能不心酸。所以做这个题时得时刻警惕，“你可以感情过剩，也可以贩卖情怀，但先把事情讲清楚了再说。”

那篇推送下面就有条留言，说，你们怎么就不关心关心周围居民，商贩的脏乱差屡禁不止还扰民。

嗯，有道理。得听见各种声音。

这个题做了两个月，耗时一天时间得到的采访结果在报道中往往只能以200字的方式呈现。难点有很多：整改项目没有明显公示，无论从网络还是从民大西路，能掌握到的有效信息都很少。因为涉及搬迁，商户多有防备心理。

还有来自城管科的阻碍：

“你们学生关心这个做什么？我们耗费了大量的物力财力做这个，你们可不要做什么负面报道。”

“往深了我也不说了，你们要再问的话起码我得找你们校领导谈谈。”

哦。

民大西路的题快做完时，魏公村小区发生了一起群众聚集抗拆事件。两个发起者拿着大喇叭站在门口台阶上，裹得严严实实。

“虽然我们不是这个小区的居民，但是我很关心大家的权益。”

“大家记住，我们不是带头人，我们两个弱女子哪能带头啊，大家说，是不是。”

“我们在这里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大家记住，只要我们联起手来，文明一些，理性一些，他们就能听见我们的声音，是不是。”

台下一片叫好与鼓掌，有个婆婆坐在车道上开始嚎啕大哭，抗议拆迁。期间有车驶来，又被迫转道。在没人看见的角落，两个人窃窃私语：“有人在录像，是咱们的人吗。”“别担心，是。”

片面的场景没法描绘与代表整个事件，这个题还在跟。

完成在北下关地区的采访后，呆萌说我们好像做了个不一样的选题，其他类似的报道中，被迫搬迁的商户往往是受害者。然而这场整改并不是非黑即白，也没有绝对的正反方。我从这句话猜测出来另一种意思：我们一直在尽可能去听见所有人的声音。

非常感谢跟题的各位小姐姐，尤其是和我多跑了好几个地方进行补采的呆萌。也谢谢女亭女亭和人九又又的审稿意见，我们在这期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还有感谢一直发黄图（哔）激励我的天宁（来一发实力硬广，也请关注我们的字幕组报道），天宁您好，天宁再见。下次接着一起做选题啊~跟你们玩儿敲开心的，笔芯~

美编｜赵晟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