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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如何看宗教与科学

2017-02-17 关启文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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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如何看宗教与科学

By 关启文

香港浸会大学宗教及哲学系教授兼系主任


2017年1月13日,一个下雨且寒冷的晚上,在中文大学逸夫书院的大讲堂,挤满了六百多人,不少人还要坐在地上和通道上,这却不是甚么歌星或明星的表演,而是四位「书生」就着一些老掉牙的课题──宗教与科学──作出理性的讨论,这实在有点叫人惊奇。笔者实在感到荣幸,有机会与另外三位学者──刘创馥教授、王伟雄教授、陈文豪博士──进行这场对谈会。对谈会由「思托邦沙龙」主办,周保松教授主持,而周教授强调这是一场讨论,而不是辩论。我很珍惜对话的机会,这篇文章只是延续对话的精神,进一步澄清一些问题。

 

当天我发言时,提到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对待宗教与科学的态度,我也强调爱因斯坦并非基督徒,也清楚表示他反对人格神(personal god) ,然而指出他并不提倡科学与宗教的对立,甚至似乎认为两者有互补之处(主要在功能方面)。之后是刘创馥博士发言,他认为爱因斯坦所说的宗教基本上只是一种比喻,是指对自然定律的敬畏,与我们一般理解的宗教完全不同。因着当天时间紧逼,我未能响应这点,我希望透过文字进一步探索这课题,我其实不肯定我和刘创馥博士的真正分歧有多大,所以此文的主要目的不是要反驳谁,而是澄清一个重要课题,为大众的讨论提供更多数据。[1]


科学研究与宇宙宗教感

 

虽然爱因斯坦对有组织宗教持负面态度,他并不全然拒绝宗教,甚或他在1930年前后回归一种个人化的宗教感。他似乎相信宗教与科学各自有互补的角色,如他的名言:「宗教缺少了科学是盲目的,而科学缺少了宗教是跛脚的。」(Religion without science is blind. Science without religion is lame.)对他而言,宗教的本质是一种宇宙宗教感(cosmic religious feeling):「个体感觉到人类的欲望和目标都是虚无,而在自然界和思想世界所揭示的秩序却是精微和奇妙。他把自己的个体存在看作牢狱,而希冀把宇宙当作一个有意义的整体来经验(to experience the universe as a single significant whole)。」(Einstein 1949, p. 26)这与自然神秘主义(nature mysticism)相当相似。有趣的是,爱因斯坦认为这种宇宙宗教感能与科学经验有正面的互动。一方面,科学能产生这种感觉,事实上他认为「艺术和科学的最重要功能就是唤醒这种感觉,而且在那些能有这种感受的人当中维持它的活力。」(Einstein 1949, p. 27)

 

再者,「宇宙宗教感对科学研究而言是最强大和高贵的激励。只有当我们能觉察到作理论科学的先驱研究不单要求巨大的努力,更至为重要的是它也要求巨大的献身精神,我们才能把握这些远离日常生活现实的工作所能产生的强烈情感。想想克卜勒(Kepler)和牛顿──他们对宇宙的理性(rationality of the universe)拥有如何深刻的信念,他们如何渴望理解这种理性,但这理性只不过是在微弱地反映这世界所揭示的心灵(the mind revealed in this world)。他们必须拥有这些情感,不然就不能孤独地多年努力不懈解拆天体物理学的原则!…只有当一个人曾把人生献身于类似目的,他才能生动地理解是甚么启发这些人,并给他们力量在面对无数失败之时仍坚持他们的目标──是宇宙宗教感给人这种力量」。(Einstein 1949, p. 28)

 

刻卜勒与牛顿的成就深深地打动爱因斯坦,而他能充分理解他们,因为他们都有共同目的,而且拥有相同的宇宙宗教感。今天我们把他们的成就视为理所当然,然而爱因斯坦正确地指出牛顿的发现仿如神迹,因为「要找出宇宙中运作的力量」其实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假若一个心灵不如牛顿那样勇敢,这问题必然令他感到绝望───只要想想宇宙的众多物体互相作用的效应似乎是无穷无尽地多元化的。」(Einstein 1993, pp. 78-79)那为何最后他们能成功呢?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对宇宙的秩序有充分信心,与及他们认为发现这种秩序的价值是非常高,而这两点都是建基于他们的宗教信仰。因此,他们才有动力进行这么困难的研究,并坚持到底。爱因斯坦对现代科学先驱的评语也被最近的历史研究所印证,当历史学家重新研究现代科学的起源时,就发现「科学革命从一开始就带来科学与宗教的垂死战斗」的说法,其实是一个神话。在这里爱因斯坦也是谈及他自己的科学体验,他的动力也是去了解上帝的心灵(the mind of God),他如此告诉布伯(Buber):「我们所追求的只是追随祂去划祂的线…我想知道上帝如何创造这世界…我想认识祂的思想,其余的都是细节。」(引自Clark 1973, p. 33.)

 

我也想强调爱因斯坦的重点在于宇宙的理性秩序的统一性(reflection of the mind revealed in this world),而不是某种形而上的同一性(metaphysical unity),所以爱因斯坦并非一元论者(monist)。下面的引句也显示科学家狂喜的原因是在宇宙中彰显的超越智慧:「在那些较深刻的科学心灵中,我们难以找到一个是没有他自己独特的宗教感的。… 他的宗教感采取的形式就是面对自然定律的和谐时感到一种狂喜式惊讶,自然定律的和谐所揭示的智慧是如此超越」!(Einstein 1949, p. 28)(His religious feeling takes the form of a rapturous amazement at the harmony of natural law, which reveals an intelligence of such superiority.)


人格神抑或非人格神?

 

爱因斯坦很喜欢把「上帝」挂在嘴边,但学者们在辩论他口中的「上帝」究竟是甚么意思?一方面,对爱因斯坦而言,「上帝」必然是宇宙的统一性秩序和其数学简洁性的基础,一个自然的解释就是一个有无边智慧的心灵。事实上爱因斯坦有时谈到「我们对待化身于存在之内的理性的伟大,要持一种谦卑的态度。」(Einstein 1950, pp. 32-33) (humble attitude of mind towards the grandeur of reason incarnate in existence.) 理性和智慧能脱离心灵存在吗?

 

另一方面,爱因斯坦劝告宗教「放弃人格神(personal God) 的教义」,并提倡「要从个人盼望和欲望的捆绑中解放出来」。(参Goldman 1997, p. 4) 然而,当我们仔细考察他的批评时,他主要所抗拒的是上帝在自然界的干预,与及建基于恐惧与迷信的宗教。事实上他否认自己是无神论者,他甚至批评弗洛伊德对宗教的攻击,因为他认为相信人格神最少会比无神论好一点。(Goldman 1997, p. 5) 事实上我们见到爱因斯坦在文中清楚提到智慧、理性和心灵,或许我们不需用「人格神」的范畴,但爱因斯坦似乎是相信宇宙背后存在一个超越、有巨大智慧和理性的心灵──这与一般人理解的「人格神」不无重迭之处。最少可说,爱因斯坦所相信的「上帝」也不是全然非人格化的(wholly impersonal) 。


宇宙的可理解性

 

当爱因斯坦反思整体科学的存在时,也感到非常奇妙。虽然爱因斯坦很反对神迹(指违反自然秩序的事件),但当他谈及世界的可理解性(the intelligibility of the world) 时,也用上「神迹」的概念(这不是指违反自然秩序的事件):「世界的可理解性」是难以理解的!(The comprehensibility of the world was itself incomprehensible.)爱因斯坦在1951年1月1日写信给朋友Solovine时提及这点(Einstein 1956, p. 102) ,Solovine回信爱因斯坦时诉诸Mach的思想,这又引来爱因斯坦在1952年3月30日的回答:「我把世界的可理解性视作…神迹或永恒的奥秘,你感到惊讶。然而我们可以肯定,从先验角度看,我们应该预期世界是混乱的,是不可能用任何方法被思想把握的…随着知识的发展,这个『神迹』变得愈来愈明显… 这里就是无神论者的弱点… 有趣的是,我们能辨认这『神迹』的存在,却没有任何合法的途径再前行一步,我们只能接受情况就是如此。我要明白地提到最后这点,为的是避免你认为,我因着年老变得软弱,所以堕入神职人员手中。」(Einstein 1956, p. 115).

 

虽然爱因斯坦直觉感到这问题显示了无神论的「弱点」,但他并不想推论出甚么宗教性的结论。然而,只有在一个自然主义世界观中,世界的可理解性才是难以理解的「神迹」。因为假若有神论是真的,那我们是可预期这情况的──一个理性的上帝所创造的世界当然会拥有理性秩序,而照着上帝形象被造的人类也自然拥有理性的能力,两种理性既来自同一源头,有一定程度的吻合也是可预期的。事实上,这正是爱因斯坦所提到的科学先驱对宇宙的合理性的深刻信念,而这确实也来自他们对上帝与创造论的信仰。

 

爱因斯坦并不认为科学发现是一种机械化过程(Einstein 1949, p. 36) ,他本身是一个科学天才,正是因为他能把尖锐的理智分析、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想象力共冶一炉,而这种能力是罕见的。指导他的发现的,很多时是一些美感的考虑,如自然界不可改变、绝对的几何性美丽。他的狭义和广义相对论的起点「并非实证主义者对与实验数据吻不吻合的执着,而是有一种燃烧的渴望去保障自然界的美丽,和反映这美丽的定律。」(Jaki 1978, p. 188)

 

对爱因斯坦而言,「有关宇宙的真正科学知识并非感官的证据,而是超越感官的宇宙性跳跃,而这种宇宙性跳跃的可靠性使爱因斯坦的心灵充满着最大的奇妙感。」 (Jaki 1978, p. 192) 他的成就也显示人类心灵的奇妙创造性,科学理论的建构需要美感因素(如对称性)、哲学洞见与经验数据的结合,这也显示人类经验的丰富和内在融贯性。


爱因斯坦的宗教经验

 

毫无疑问,爱因斯坦曾有某类型的宗教经验,主要是一种自然神秘主义(却不是一元论那种)、设计的经验等。「我们最美丽的经验就是奥秘的经验,这是在真正艺术和真正科学的摇篮中最基础的情感,那些不认识这种情感的人,那些不能再感到奇妙和惊讶的人,虽生犹死,又如熄灭的蜡烛。这就是奥秘的经验(the experience of mystery)…  对某种我们不能参透的存有的知识,对最深刻的理性与及最辉煌美丽彰显的知识──…就着这意义,也只是就着这意义,我是有深刻宗教情怀的人(I am a deeply religious man)」。(Einstein 1949, p. 5)

 

当爱因斯坦透过他的感官经验和科学探索与自然界相遇时,他不能自已地感受到奇妙、奥秘、美丽和理性,这里我们看到理智经验、美感经验和宗教经验的结合。当爱因斯坦深度探索自然界时,他俨然感受到真理与美丽的结合,和似乎指向某种万物的神秘根源。那些没有这类经验的无神论者,可与那些「不能听到天体的音乐」的人作模拟。(Goldman 1997, p. 5) 


一切都是比喻?

 

有些人认为当爱因斯坦提到宗教和上帝时,只是用比喻的方式指涉自然界的秩序与定律,和它们所显现的统一性,没有其他含义。这种诠释或许并非不可能,但就着本文所提供的文本证据而言,并不显得合理。理由简列如下:

 

假若「宗教」只是指自然秩序,为何「科学缺少了宗教是跛脚的」呢?「跛脚」指的是一种行动能力的缺乏,但自然秩序只是认知的事情。

 

宇宙宗教感不单指「自然界的秩序」,更包括「把宇宙当作一个有意义的整体经验」,但为何自然秩序一定有「意义」呢?单用科学理性,又如何能「把宇宙当作一个有意义的整体经验」呢?经验(如与万化冥合)而不是去思考。

 

爱因斯坦不单提到「宇宙的理性」,更提到「这理性所微弱地反映并由这世界所揭示的心灵(the mind revealed in this world)。」很明显,这理性秩序和那心灵可以区分,并且后者更终极。

 

爱因斯坦与布伯对话时提到「上帝如何创造这世界」,自然律本身是内在于世界,又如何能从外在创造世界呢?

 

单纯是针对自然定律,「一种狂喜式惊讶」真的是合宜的反应吗?不是,要回应的是自然定律的和谐所揭示的超越智慧!这也与另外提到的“reason incarnate in existence”吻合。

 

其实爱因斯坦最清楚解释深刻宗教情怀时,提到「某种我们不能参透的存有的知识,最深刻的理性与及最辉煌美丽的彰显」,这些都不能等同单纯的自然定律,而与一般对终极存有的描述吻合。

 

结论:爱因斯坦与灵性

 

爱因斯坦并非宗教的敌人,宗教与科学不单没有冲突,「宗教感」更可与「更深刻的科学心灵」吻合!这种图昼实在与道金斯(Richard Dawkins)那类科学主义者的说法大相径庭。在踏入廿一世纪之际,爱因斯坦被美国《时代》杂志选为「世纪风云人物」:「作为这世纪的最伟大思想家、一个逃避压逼而奔向自由的移民和一个政治的理想主义者,他完美地体现了历史学家认为二十世纪中最重要的事物。作为一个哲学家,他对科学和上帝的杰作的美丽同时拥有信心,他的人生展现了应被下一个世纪承传的遗产。」(Issacson, p. 20)爱因斯坦绝不赞成人类和文化的物化,他对「所有灵性的东西都存有尊敬。」 (Einstein 1949, p. 91)他深深明白和尊重人对意义的追寻。(Goldman 1997, pp. 109-10)指导人生的不应是功利的目标(如舒适和快感) 而是超越的事物:「在我路途上不断给我亮光,并给我新的勇气去快乐面对人生的理想,就是大写的真善美。」(Einstein 1949, p. 2)

 

他承认单靠科学是不足以指导人生的,因为它不能完全满足我们的灵魂! (Goldman 1997, p. 108)基本问题在于:「科学 …不能创造目的,它更不能够把这些目标内化在人类心里;科学顶多能为某些目的提供实现的途径。然而那些目的本身是一些有崇高道德理想的人所构想的。」(Einstein 1993, p. 2)这样看来,当一些科学主义者或狭隘经验主义者以科学之名去扫荡灵性、宗教、崇高理想等超越事物时,爱因斯坦作为一位伟大科学家却充分肯定这些事物的重要性,这实在是一种反讽吧!


附注:

[1] 此文大部分数据取材于我的英文专著(Kwan 2011) 的Section 9.2.4: “Scientific Experience and Religious Experience: The Case of Albert Einstein”。爱因斯坦的和其他引句都是我自己从英文原著翻译过来的。

参考书目

Clark, R. W. 1973. Einstein: The Life and Times. London: Hodder and Stoughton.

Einstein, Albert. 1949. The World As I See It. New York: The Wisdom Library.

Einstein, Albert. 1950. Out of My Later Years.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Einstein, Albert. 1956. Lettres a Maurice Solovine. Paris: Gauthier-Villars.

Einstein, Albert. 1993. Einstein on Humanism. New York: Carol Publishing Group.

Goldman, Robert N. 1997. Einstein’s God: Albert Einstein’s Quest as a Scientist and as a Jew to Replace a Forsaken God. Northvale, New Jersey: Jason Aronson.

Issacson, Walter. 1999. “Person of the Century: Who Mattered- and Why.” Time, December 31, 1999, pp.8-20.

Jaki, Stanley L. 1978. The Road of Science and the Ways to Go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Kwan, Kai Man. 2011. The Rainbow of Experiences, Critical Trust, and God: A Defense of Holistic Empiricism. New York: Continu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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