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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制宪那些事儿 | 有趣 有料 真实 生动 (2)

2017-03-07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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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民主的奇迹:美国宪法制定的127天》

第二章 华盛顿与麦迪逊

作    者:(美)凯瑟琳·德林克·鲍恩   著  郑明萱 译 


往期

美国制宪那些事儿 | 有料 有趣 生动 还原(1)

我以为,我们正走在改进的路上,因为我们正在做实验。

——富兰克林,1786年


华盛顿在一个礼拜天,5月14日,会议开幕的前一日,抵达了费城。为了欢迎将军,当局特地敲钟鸣炮致敬,并从斯古吉尔河格雷渡口开始,一路由本城骑兵队护送开道——他们穿着白马裤、高帮靴,头戴银边黑圆帽,分外抖擞。将军第一件事就是造访富兰克林先生,他就住在第三大道上的市场大街旁边。老人家早已备下了一大桶啤酒来迎接这个场合。身为宾夕法尼亚的议长,以及举世最负盛名的学者,款待与会代表自是这位博士的工作。在写给妹妹的信中,他提到自己新修建的饭厅可以容下二十四位宾客。富兰克林在国外差不多待了九年,直到两年前才回家。更早以前,他也经常来往于伦敦、费城之间,为宾州事务与英方协商;在《印花税法》事件期间,也曾任多处殖民地的代理。美洲十三处殖民地宣布独立之后,国会又派他前往法国争取同盟。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几已年届七十高龄的富兰克林告诉国会,他已日薄西山,只剩下“最后一截”了,他们“爱怎么差遣他就怎么差遣他吧”。动身以前,他还自掏腰包,借给穷哈哈的政府四千镑大洋。他一身朴素的衣着,头上戴着那顶大名鼎鼎的毡帽,满头不搽香粉的灰发,巴黎人可爱极了他。富兰克林本人虽然不是贵格派的信徒,倒也不急着否认;因为他很清楚法国人对“费城贵格派”充满了罗曼蒂克的仰慕。


当时和他一道在巴黎的约翰·亚当斯曾写信说道,富兰克林的名望“甚至比莱布尼茨、牛顿、腓特烈大帝和伏尔泰等人还要响亮,而众人对他的敬爱,也是他们任何一位所不及的”。不过富兰克林对政府组织的看法,却并未完全为本次费城大会所赞同。他主张师法宾州,设立单一院制的国会,未免太半套民主;又认为政府高级官员不应支薪,也颇有沿袭英格兰与贵族传统的嫌疑。其实,富兰克林的个性一向令人捉摸不定。美利坚是挺以这位博士为傲的:因为他不但“驯服”了闪电,又让各处都把他当作世界公民似的欢迎;可是,世界公民回到了家,却免不了遭人猜疑。如塞缪尔·亚当斯,就始终挥不去这个念头,认为富兰克林骨子里其实是个托利党;而波士顿和费城一些圈子里头的人士也觉得,一个人若是可以在君主制的欧洲处得那么好,其私德必定有亏。


事实上,从富兰克林的信函中可以看出,他视托利党为死对头。1776年独立事起,他的私生子威廉公然宣称站在英方,带给了他极大的折磨苦痛。他事后写道:“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我如此痛心。”富兰克林在原则上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共和派,他对人民的信心从未动摇。“老天保佑,”他写信给一位英国的友人道,“请让地上各族各邦不但爱自由,也知人权,哲人方可踏足任何一地均能宣称:‘此乃吾土。’”


但是话说回来,不管费城的联邦大会对富兰克林的观感如何,世界上实在还找不出几处会议拥有如此一位德高望重、让人不具戒心的哲人参与。


5月14日,星期一——大会揭幕之日——全场却只有宾夕法尼亚和弗吉尼亚的代表到会。那一整个礼拜都在下雨,道路深陷在泥泞之中。乔治亚来的四位代表,其中两名从设在纽约的国会前来,另两位得长途跋涉由八百英里之外赶到。一直到5月25日,大会才凑足了法定的七州代表到场。在这期间,弗吉尼亚来的代表每早自行聚会,下午3点(晚餐时分)则和宾州代表一起用餐,“好彼此熟悉一下”。大会的轮廓就是在这些早期的聚会里成形,弗吉尼亚拟议的十五条纲领,最终将成为合众国宪法的核心和基础。


弗州来的代表不但善于交际,也都是政坛老手。这个老牌的前殖民地自治区的确有其可傲之处:不但最先派定与会代表,而且还一下子就送来了七名。他们个个都是赫赫之士,包括两位“阁下”(华盛顿将军、州长伦道夫),一位大人(法官布莱尔),还有四位律师先生(麦迪逊、梅森、威思以及麦克勒格)。弗州的政坛名人帕特里克·亨利,因为未曾前来反而大受注意。他拒绝了出席大会的提名,认为此会“启人疑窦”。亨利时年五十一岁,任弗州州议员,在当地政坛举足轻重。尽管他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我不是弗吉尼亚人,我是一个美国人。”事实上在这些人当中,帕特里克却是彻头彻尾最弗吉尼亚的一个。眼下,弗州的政事在他心目中才是当务之急。麦迪逊就老实不客气地一语道破,帕特里克留在家里不来,根本就是为了照看弗吉尼亚在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权益——这是内陆屯垦区的生死大事,因为西班牙人在南方控制着新奥尔良的出海口。此外,塞缪尔·亚当斯也待在波士顿没来;他不曾获得提名出席,本身也疑心有人存心要“把邦联做个大修改”。虽然他最后还是改变了对宪法的看法,其间却曾激烈地反对过。他曾如此形容过自己的心境:“我走到了门口,不觉大吃一惊,我本以为来的是一个由独立主权州组成的联邦式组合,没想到却见到了一个国家级的中央政府。”


帕特里克·亨利、塞缪尔·亚当斯——这两位在1776年鼓动民众起义的老革命不在场。他们外号火爆汉子,善于策划并投身革命,却缺乏建立政府的长才,正像约翰·亚当斯所说的,长于破坏而不善建设。潘恩也不在场,他去了欧洲,宣扬自己在美国不受重视的筑铁桥的构想。


挑选代表实在不是一件易事。“看在老天的分上,一定要慎重选人,”马萨诸塞的鲁弗斯·金写信给同州的格里,谆谆嘱道,“尽量多派,而且最好让他们多了解各州的事务,明白邦联制度的优缺点。”


弗吉尼亚的代表人数仅次于宾州,后者派了八名之多。每州与会代表人数并无限制,小州如特拉华就派了五位,新泽西也是,而马萨诸塞只来了四位。如依当时各州人口多寡排列,最大的三州分别是弗吉尼亚、宾夕法尼亚和马萨诸塞,再依次是北卡罗来纳、纽约和马里兰。


随着代表们由各地姗姗而来,费城当地的报纸也一一报道他们的抵达,并且很高兴会议选在宾州州议会厅,而非国会所在的纽约市政厅召开。这么多位闻人名流莅临本城,令报界甚感光荣,纷纷使用比大会所用的正式称呼还要高贵的尊称,按着他们的身份地位等级(州长、法官、国会议员、各地知名之士等等),依次用阁下、大人等名称来介绍他们,最后是一个“可敬人士”的名单。看来老祖国英吉利那一套礼节,一时还很不容易摆脱。


大会揭幕第四天,一个星期四,《宾夕法尼亚邮报》诗兴大发,洋洋洒洒登了一首华丽的十五节六行韵诗,诗名《费城大会颂》。诗的本身虽然没啥道理,这一点却也不要紧,只不过向大会略表致贺之忱罢了,完全是一番好意和光荣感,相信代表们都有感于这份诚意。诗章最后一节是这样的:


党争将止,孜孜功成

四邻不再彼此怒斥,

友谊之手相携:

强大联盟团结众人,

消除流言冷笑怨恨,

和睦融融缔结。


与此同时,长老派教会正巧也在费城召开大会,而更重要的是,由独立革命军官组成的辛辛那提协会也在此地。政治、宗教、军事,各界盛会云集一地,《宾夕法尼亚邮报》不禁又非常得意地大肆报道一番:“看来本城正迎来有史以来最风光的场面。此刻,美洲大陆各地来的代表们,在这里集思广益审度我邦联大国的政经大事。而另一宗教大会,也正在此地向全美开启传扬信息的大河。那些英勇地完成革命壮举的沙场老将们,又再度与旧日袍泽同聚一堂,不但共话当年,也向他们饱受流离之苦的兄弟们致上和平的祝福。”


事实上,那些英勇的退伍军官却成了华盛顿将军的困扰。任何一个由退伍军人组成的团体,都有威胁影响到政情的可能,过去如此,如今亦然。而且,有些人一直很抗拒该会,担心辛辛那提协会中的诸位绅士“一心热望着贵族名衔,胸前戴着鹰扬飞舞的阶章”,会变成一个美国式贵族阶级,或克伦威尔式军事政府的核心分子。而华盛顿将军当时竟然就是该协会的会长!因此,1787年年初之际,华盛顿曾在其弗农山庄老家告诉友人说,两会这么不凑巧地同时在费城召开,他还是避开不来为妙,免得他这个辛辛那提协会会长的身份,造成联邦大会的不便。后来经过麦迪逊、汉密尔顿、伦道夫,以及将军的挚友诺克斯将军等人苦口婆心力劝之下,将军才终于首肯前来费城参加大会。


可是等到会议正式开锣,大家对辛辛那提协会潜在的威胁反而不大留意了;不过该协会之名却也的确被人在会中提过不止一次。在讨论国家最高行政长官的选举办法时,马萨诸塞来的格里就担心:“如果交付全民投票,辛辛那提协会一定有办法左右最高行政长官的人选。”他认为一般人的知识不够,“会使选举的决定权,操纵在一批分布邦联各地却互通声气的人的手里”。格里对“群众”一向缺乏敬意——他认为,群众就代表着不稳定——他表示自己“绝不能坐视,随便把这么大的权力交在他们的手里实在既危险又不恰当”。


而遇事一向需要再三考虑才做决定的华盛顿,在这年冬天1月,不幸痛失幼年的玩伴,也就是他最亲密的兄弟约翰·奥古斯丁——“因脑中积凝血块而逝,我最亲爱的兄弟啊。”将军在日记中伤痛地记道。而从他的信中,也可看得出他的心情颇乱,并不想把自己的名声孤注一掷在一个可能失利的行动上面。到了3月,将军又犯了风湿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在给麦迪逊的信中说,他连把手举到头部都有问题。所幸后来及时痊愈,才一路坐车来到了费城。他刚一进门就被城里的贵妇名媛包围邀约。他曾在日记里记载“与多名女士”一同喝茶,或是参加“宾厄姆夫人家豪华的茶会”。宾厄姆夫人是位美丽活泼的少妇,曾在国外居住,喜欢豪奢地大宴宾客,自诩为沙龙的女主人。要知道,费城是美国第一个城市,当时大约有四万三千名居民,发展快速惊人,更被视为一个文明有礼的高级都市社会。那个5月里,有关一场诗歌朗诵会的消息在报上登得很大。地点在学院礼堂,朗诵人是一位孀居的奥康奈尔夫人。她表现的“纯真、理性”颇受激赏;在场的观众也被赞美不辍,“包括神学、法学、医学三界的上流士绅,以及富贵之家的淑女们”。华盛顿也参加了这场盛会,不过仅仅在日记上简略地记道,奥康奈尔女士的表现“差强人意”。


整个夏天,将军都由罗伯特·莫里斯做东翁,住在他的家里。一个被华盛顿称为“宾客满座”的夜晚,他却目睹了一件糗事。有人带来消息,莫里斯的票子在伦敦遭到拒兑。想想看,莫里斯,联邦大会的一员,费城的首富,又曾在1781年到1785年间担任所有十三州的财政监督,他竟然会发生这种新闻,实在不仅是一桩像华盛顿日记中所说的“扫兴小事”而已。事实上,它的确为后来发生的事情露了兆头。罗伯特·莫里斯此人是个争议特多的人物。战时战后,多亏他手腕高明,政府才不至于破产;但报界却百般和他过不去,公开调查他做生意的手段,终于逼得他只有辞职。莫里斯的崛起很不简单,他的下场也很凄惨。最后和许多生意人一样,由于在西部地区的投机失败,大片土地无法脱手,付不出税款,在梅子街的债务人监狱中待了三年,就这样毁了。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在1787年这年春天招待华盛顿的时候,莫里斯一家还正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他们不但拥有冰库、温室,还有一间可容十二匹马的马厩。此外,他还在城东林木蓊郁的斯古吉尔河岸买了一栋别墅避暑。一位法国来的访客曾表示,莫里斯的豪奢,“绝对不比伦敦商界任何一名花花公子逊色”。莫里斯本人身材高大,性情开朗愉快,讲话爽直有力,不过在联邦大会期间很少发言。他工作努力,待人温暖亲切;在英国出生,很年轻就来了美洲,十六岁便入了商界。华盛顿一直很敬重喜欢他,后来还曾请他做财政部长。


对自己在政坛的地位以及公众人物的身份,华盛顿也不曾忽视,因此当然不只是在朋友家吃饭喝茶而已。他校阅费城骑兵队,参加第四街圣玛丽教堂——他称之为“罗马佬教堂”—— 的弥撒,出席爱尔兰圣帕特里克教友的晚宴,也和辛辛那提协会的会员聚餐。(当时有一位外国来的人曾质问他:为什么爱尔兰人一来此地马上就是“美国人”,而德法来的移民却老是被人叫做“德国人”、“法国人”呢?)


在这种宴饮不断的招待气氛之下,代表们想要守住保密的规定一定很不容易。我们可以从他们的信件看出,各方不停地追问代表们各种问题,想要一探究竟。比方像乔治亚的代表皮尔斯就特别健谈,尤其在他转往纽约出席国会议事时更变本加厉。而富兰克林博士也不是一个嘴巴特别紧的人物,听说某一次在他的欢宴上,博士谈兴正浓,在大谈掌故之际,差一点要漏出大会的秘密,好在在场另有一位谨慎的代表,赶快打岔,把话题带开。


当然,也有人不赞成保密规定,杰斐逊听说此事就很不高兴。可是当初如果真的让大会公开,任由大众批评建议的话,恐怕宪法很难有成形的一天。州议会厅各处门口都派了岗哨把守;未经准许,代表们不得擅自誊抄当日会议的记录。立法集会以秘密形式召开,在当时并非新创,革命时殖民地所有的集会也都是秘密进行的。第一届大陆会议因实际需要而秘密召开,而国会的会议记录也一直不曾公开。美洲政界的人士都知道,英国下议院几百年来,访客未经批准,一律不许擅入。


比起外面溽暑的街道,州议会厅还算凉快,走道也很阴凉——至少在早上10点代表进来开会的时候还不算太差。在走道上透过拱门往右边望去,可以看见州级最高法院的开庭室。穿过大厅,就是联邦大会所在的东厅。这里也曾是大陆会议会址,《独立宣言》签字的地方,现在被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占为己有。他们前不久才休会,9月里将再度开会。州议会的议事因为攸关地方利益,受到费城本地的密切注意,联邦大会和国会两者加起来的分量,在当地人心目中远不及前者重要。州议会厅外面沿着板栗街的路面,则已由费城行政长官着人铺满碎石,以减低过往车马的嘈杂声。


这间东厅布置得极为高雅宜人,有如一间士绅的府邸,足足有四十英尺见方。石灰天花板高二十英尺,全厅不见一根梁柱,宽广气派。南北向设有一排木栏分出议席,中有门扉供议员出入,格局和英国下议院一般。高大宽阔的百叶窗在两侧一字排开,夏季的烈日不致射入,但冬天里却仍有足够的光线。大厅东首墙上,镶嵌了灰色的木板,在明亮的早晨常常泛出一种微青的色泽。主席的座位(访客称之为“宝座”)就设在这里,高背椅椅背上端是一块平滑镶板,上面是刻工细腻的扇贝形浮雕。厅内还有两座大理石面的大壁炉,右首一扇门则通往书香满盈的委员室,大家称为“图书室”。


代表们就坐在铺着绿色粗呢桌布的案前开会——一俟夏季的烈日升空,人人汗流浃背;不到中午,屋里就已一片死气沉沉。为了保密,窗户一律紧闭;而一旦打开,苍蝇又源源飞入,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新英格兰来的“东部绅士”们身着毛呢,大为受罪,只有南方来的代表穿着合适的薄外套和便裤。场内的议席极为宽大,每个可以合坐三四位代表。但出席人数始终不定,最后抵达的一位——由马里兰来的默瑟——一直到8月6日才姗姗而来。而会议期间,代表常常告假返家料理公私事务,或因意见不合而中途退席。虽说报到人数一共有五十五名,开会时间往往最多只有十一州代表到场,人数也很少超过三十位。多数早晨,会场看来只像是一个大型委员会在开会。


每位代表在由大会介绍之时,同时也呈递其州议会颁授的委任书。细读这些委任书,可以看出各州行事的作风。大多数文书的内容都很简短,遵循标准的立法条文格式,首先陈明业经国会议决,召开一次大会,“唯一且特定的任务,系修改现行《邦联条例》”,然后一一列出该州代表的大名。纽约州的稍微长一点,提到“为配合政府急务及合众国的长治久安所需而进行的修改及规定”。马萨诸塞则在卷尾的日期上多了一点花哨:“公元1787年4月9日,美利坚合众国独立第十一年。”


但是另外也有几州却决定借此机会畅所欲言,依照英国国会古老的立法传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长篇序文,以说明决议派员前来开会的缘由。如新罕布什尔写道:“鉴于共和肇始,一时难定万世良法,改造势所难免……国会诸公有鉴于此,数度呼吁各州,我等面临存续关头,非扩大国会职权无以为继……本州有鉴于此,不惜为大公克尽小我,为全体安全幸福自我牺牲让步……是以通过此议……”如此长篇大论,新罕布什尔倒也当之无愧,说起来它还是在1775年第一个制定了州宪的殖民地呢!


弗吉尼亚委任书的序文更进一步,明白地提到上次安纳波利斯之会,以及“修正邦联体制各项缺失的必要性”。弗吉尼亚并指出一项极为重要、却为其他诸州忽略的事实——就是各界一再提出的疑问:为什么国会自己不能修改邦联有关事项,却要大费周章另行召开特别会议来讨论呢?这是一个合理的疑问,对此弗吉尼亚在序文中给出的答复是,国会的例行业务将有碍于特别会议的进行;同时这么重要的议题,若没有非国会议员人士的参与及意见,也是一项缺失。这个说法可谓一针见血——直指制宪会议的核心及存在的理由。其实弗吉尼亚还可以再添上另外两项(正如一个世纪之后,历史学家布赖斯爵士的看法一般),即特别制宪会议不会受到请托谋职的关说困扰,而且会期也可较短,便于各界有关人士参加。


接下来,弗吉尼亚州的委任书提高了调门,用起了一种劝诫口吻,蕴有当年革命时期各乡镇或殖民大会由代表们向四方发出的“训示”的义愤之情:“值此危急存亡之秋,美利坚的良善百姓面临一重要抉择:他们光荣博得的独立、血泪凝聚的联盟,是从此在各方公义大度的共同努力之下,撷取甜美的果实;还是怯懦地屈从于猜忌偏见或一时私利,而使敌者大快呢?”


与会代表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当时欧洲加诸美利坚的种种屈辱。西班牙和英国都对新生无章的共和国虎视眈眈,算计各自在路易斯安那、佛罗里达、俄亥俄乡间各地,以及密西西比河一路绵长重要的贸易线的利益。加拿大边界南端的关卡,仍然在英国人的手里,对美国皮毛贸易商和边疆拓荒人造成很大的不利,他们频频向国会申诉,指出印第安人和背后撑腰的英国人同谋挑衅。西班牙人则在新奥尔良和纳齐兹两地,扼守着从南方出海与欧洲贸易的通口,还贿赂买通乡下地方的政客遂行所需,并在纳什维尔到乔治亚南部一带的边界,利用克里克、乔克托、奇克索部落的印第安人不断地制造骚扰。而且,每一位代表都很清楚,英西两国都不相信十三州的联盟组织能够发挥真正的作用。英方对合众国的态度往往是冷淡不屑,那会儿就有人告诉身在伦敦的约翰·亚当斯,英王陛下的政府,只能与十三州个别地进行交涉;因为依照他们的经验,邦联不甚可靠。英国方面曾表示:“要北美诸州以一国的身份共同行动,恐非易事。他们这样对我们来说不足为惧。”


在这种情形之下,怪不得弗吉尼亚认为分裂徒使敌人称快。再说,既然弗吉尼亚都已经愿意放弃在俄亥俄北部一大片地方所有权的主张,它当然也有资格要求其他各州起而效法,以便像在其委任书中说的那样,保障“政府之所以成立的重大目标”,俾使合众国“在平时的幸福,足与战时的光荣媲美”。


当时弗吉尼亚批准联邦大会的决议文是由麦迪逊执笔的,他后来曾说:“公文的准备工作落到了我身上。”可是,此文读来却不大像麦迪逊素来冷静的作风。文中有热情,有弗吉尼亚引以为傲、领袖群州的自我意识。难道它不正是自治领中的老大哥,美洲第一个殖民地?早年特许分配给它的疆界“从这海到那洋,向西直到大西北”。如果弗吉尼亚都愿意“让步”—— 文中如此暗示——大家一定会闻风相从。想想看,和这么伟大的领导风范相比之下,像特拉华那种蕞尔小州,或是乔治亚那类人烟稀少的沼泽之地,还有什么主张和野心好谈?那个自以为是、雄心勃勃、妄自尊大的马萨诸塞湾区,又算得了什么?


代表们刚一一呈递了委任文书,并在城中下榻安顿,一个倒霉的实际问题马上就出现而大减了他们的体面。原来都市生活昂贵,费城居大不易;眼见会议极有拖延的可能,等到大伙可以打道回府,料理他们的产业、他们的农场、他们的律师业务或烟草生意,恐怕都要过了秋收时节。弗吉尼亚的代表威思,就因为妻子生病不得不离会返家,行前还留下了五十镑的公款,“以视同仁需要分用”。而从几个遥远的州来的代表,都不免欠下房东太太的租钱,北卡罗来纳诸人甚至得写信给在金斯顿的该州州长卡斯韦尔正式求援解困:“州长阁下大鉴,本州发行之钱币在此地兑换后落差甚巨……兹请再予核发汇票一纸,以供两个月份之公费开销为荷。”


某一周会议进行得特别不顺,意见纷纭,富兰克林便建议每早开会之前,请位牧师来祈祷揭幕。一听此言,北卡罗来纳的威廉逊便不客气地回道,大会可没有余钱聘请牧师。我们很难想象,当时各州的预算有多么微薄;领导各州的贤能之士,本身的财务状况也极不稳定。华盛顿临终时留下了五十三万美元的财产,格里也拥有价值五万美元的证券,罗伯特·莫里斯的土地投资、大陆证券以及股票交易更高达数百万之巨。可是1787年开会之际,莫里斯已经步向破产之路;华盛顿甚至在两年后还得借债赴纽约以就总统之职。拥有大片农园的梅森,当时还是向伦道夫借了六十镑,才得以上路赴会。拥有五千美元收入的年轻的查尔斯·平克尼,恐怕是大会同仁中经济情况最稳当的了。而他们当中身家最富的,手上的财产也是土地多于现金。①


① 作者注:有关大会代表财产的数字系根据1958年芝加哥出版的麦克唐纳所著《吾等众民》(We the People)一书所载。麦克唐纳的数据来源包括代表家中流传下来的文件、贷款公司、地籍书及1790年的普查记录等等。两百年来美元价位的波动自然使英镑和美元之间币值的换算不甚可靠,不过这些数字仍然提供了比较的基础。附带一提的是,当时南方绅士之间有个亲切的习惯,就是经常向友人周转。


5月25日,总算凑齐了法定人数,全体一致推选华盛顿为大会主席,簇拥他登上主席宝座。华盛顿便在台上的主席桌后发表了一篇简短的就位致辞,谦虚地表示自己能力不足,恐怕不能胜任这等新奇任务。一位代表记道:“他坐下之后,就宣布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甚感惶恐不安,如有过失,必属无心,希望大家不要见怪。他为自己力不能胜甚感惭愧。”


不管是提名就任独立军总司令、联邦大会的主席,或是合众国的总统之时,华盛顿总是自惭有所不足,祈求上帝帮助,谦和虚心的态度令人非常感动。而且这是他的由衷之言,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虚假,他这种特质一定令和他共事的人感到安心。华盛顿是举世公认“美国最伟大的人物”—— 名望、身家、相貌,俱属一流。一位对华盛顿印象极为深刻的旅客对其相貌有过一番详细的描绘,先从他高大的身材谈起,一直到“胸膛饱满,四肢修长有力。头部较小……眼珠呈淡灰色……脸鼻俱长,比例恰当。名肖像家吉尔伯特·斯图尔特先生曾对我说,华盛顿脸部的线条特征,和他过往看过的人完全不同。比方说,他的眼眶即大于常人,鼻子上端也比一般人为宽。他所有的五官……都显示出一种激烈的性情,如果他生在丛林……必定是蛮族中最凶猛的一员”。


性子烈的人需要很大的克制功夫。传记作家贝弗里奇曾经形容华盛顿的个性好比“火山”。华盛顿自我节制的能耐极为出名,但一旦被激怒了也非常吓人。战时曾在他手下任职的军官就表示,从来没有看他笑过,他往往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举止极为稳重。华盛顿自然不会是一个健谈的人,一位外国人士曾观察道:“他说话之时好像颇为踌躇,有时需要停下来思索一番方始开口……而他的遣词用句却很有气概,表达力十足。”


像这样一个人,在历史上竟然摇身一变,被渲染得稍带几分主日学的色彩而流传下来,实在是怪事。也许威姆斯牧师写的少年华盛顿砍樱桃树故事,给世人造成的印象永远都抹不去了罢。但是尽管将军外表有着几近冰冷的自持,他却从未令人觉得傲慢,权力也不曾使他改变。看看他眉间深锁的皱纹就知道了,那是当他面部表情平静之时,不觉流露出的一股忧伤气质。


整整四个月,华盛顿都在会议里沉默地坐着,甚至在全体委员会开会期间,暂时不用担任主席的时候也不例外。他和弗吉尼亚代表采取一致的立场,在大会开幕之前就已经表明,赞同成立国家级的政府。只有到了最后一天,9月17日,华盛顿才站起来参与辩论。在公共讨论中保持沉默,似乎是他的一贯作风。曾在弗吉尼亚议会和国会里分别与华盛顿及富兰克林共事的杰斐逊,日后曾表示就他所见,“他们二人在会中的发言,一次从不超过十分钟;而且一旦开口,旨在解决问题,绝不多言。同时,只对要紧之事表示意见,他们知道那些细微末节自会解决”。


华盛顿的态度有礼却非常坚毅。如果他赞同某个意见,代表们说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不过大家仍然很难猜出将军到底在想些什么,想要向他一探究竟更是难于登天。他的沉默中蕴含着他的力量,他的坐镇使得联邦大会不致解体,议事得以进行。就像当年在可怕的战火当中,也就是因他的存在,才使得由散兵游勇组成、配备不齐的军队不致解体,终能努力成功一般。


靠近主席台的前排里,坐着麦迪逊,俯首在写字板上不停地振笔疾书。他的眼珠湛蓝,气色红润,并没有一般学者的苍白。他的体格结实健壮,强劲有力,穿着入时大方。麦迪逊虽然经常穿着黑色衣服,不过也曾有人形容过他一身蓝黄两色的俊俏打扮,胸前及袖口还饰着打褶饰边。他顶上已经渐秃,因此把头发向前梳下来遮掩着,还打着发辫,扑上发粉。他走起路来活泼轻快,充分显示出精力充沛的模样。


做起笔记来,麦迪逊好像不知疲倦为何物;他在大会期间所做的笔记非常详尽,不夹任何评议。令人惊奇的是,勤做笔记之余,他竟然还能够同时积极参与讨论。不过,麦迪逊在晚年为了配合后来曝光的一些相左的记录,确实修改过自己原先的笔记,也因此遭人非议。当时其他的代表也做有笔记:包括纽约的汉密尔顿、雅茨和兰辛,马里兰的麦克亨利,新泽西的佩特森,马萨诸塞的鲁弗斯·金,乔治亚的皮尔斯,弗吉尼亚的梅森。不过这些备忘多数都简短不全。要不是麦迪逊,我们今天对于这次大会所能拥有的记载将非常有限。麦迪逊后来表示,这桩苦差事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后来写道:“我选了一个靠近主席的座位,左右是其他代表。在这个有利的位置上,我使用自己看得懂的各种记号和缩写,速记下主席台上宣读的文件,以及众人的发言。然后趁着休息空当,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把每天的记录整理出来,在会议结束之后,又在短短几天之内润饰一番,用我自己的方式汇编成档……我一天也不曾缺席,每天离席时间不超过一小时;就是这样,除了很短的发言之外,我不曾漏掉任何一篇谈话。”


麦迪逊的记录,的确是一部精心力作,一直到会议结束之后三十年才付梓出版——在此之前,甚至很少人得以一睹。1815年,杰斐逊从他在弗吉尼亚蒙蒂塞洛的府邸,写信给约翰·亚当斯道:“你可知道,关于费城制宪会议的讨论内容,有一部首屈一指的记录手稿存在?……麦迪逊先生将当时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记了下来,其用力之勤,记载之严,简直超乎想象。”


麦迪逊在记录中提到自己,总以“M先生”名之,而且巨细靡遗,甚至连对M先生不客气的话也一字不漏地记载下来。其实大会本来已经投票选定一位正式的秘书,南卡罗来纳的杰克逊少校,他在票数上压倒了老富兰克林的孙儿威廉。从杰克逊的画像看来,他那身军服上方是一张温文平和却茫然的脸庞,微微蹙着眉头,表情看似性喜多言,却往往跟不上旁边比他聪明之人的谈话。杰克逊事前就请华盛顿推荐他担任这个职务,后来还领取了八百六十六美元六十美分作为酬劳,可是他所做的正式记录实在简略得乏善可陈。而麦迪逊当时似乎根本忽视他这位秘书的存在,径做他自个儿的笔记。


大会全速进行之时,费城人士霍普金森——《独立宣言》签字人之一,又是宣传小册作家、音乐家以及美国国旗的设计人——曾写信给杰斐逊简报当时各州困难的处境,并对各地议会里面进行的秘密交易表示忧心。事实上,实际情况比他描述的更糟糕。乔治亚已经宣布戒严,并在沙瓦那加强戒备,以防西班牙人煽动克里克印第安人来袭。并有谣言称,纽约议会里的一些“煽动分子”已经“和加拿大总督进行联络”。霍普金森说道,相信杰斐逊一定已经从报上获悉马萨诸塞的暴动事件。而罗得岛现在完全落在“一群恶棍手里……西南方面,由于密西西比河的航行问题,一场严重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霍普金森接着谈到联邦大会:“除了罗得岛之外,各州都到齐了。华盛顿是主席。他们的任务是修改邦联的制度,提出修正案。但在各方意见纷纭、利益冲突之下,要为美利坚找到一个合适的联盟制度和政府体制,恐怕难上加难。代表们之间的商讨,都保密到家,毫无通融的余地,免得受到外界议论责难的影响。可是一等那小鸡孵出来,人人都会立刻上去拔它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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