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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喻”发微

2017-03-17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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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喻”发微


朱清华


作者简介:朱清华,1972年生,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17 年 01 期

原发期刊:《哲学门》2015 年第 2015第2册 期 第 1-17 页

关键词: 洞穴喻/ 真理/ 自由/ 遮蔽/ 至善  "Allegory of the Cave"/ Truth/ Freedom/ Hiddenness/ Good/

摘要:海德格尔1930年代初期对真理的集中探讨展示了他思想的转向和更深入更丰富的开展。他对柏拉图的“洞穴喻”的解析表明,原始的遮蔽状态笼罩着人的生存,支配着人揭示真理、获取自由的过程。真理是去除遮蔽,是筹划着将自己系缚于一个理念,从而脱离黑暗进入光明。但作为绽出的自由的真理仍在原始的遮蔽统治下。由此,真理也不能由一个理念而一劳永逸地获得,而必须返回洞穴,持续地进行去除遮蔽活动,才能保持住真理。作为始终处于遮蔽和迷误的笼罩下的真理追问,哲学活动就是不断探求存在的意义的来源,即柏拉图的至善。这既是对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真理的无尽追问,也是对人自身和人的本质的探求。海德格尔对“洞穴喻”的解释对柏拉图以及古希腊思想诠释开拓出新局面。

在1930年代年代初期,海德格尔对真理问题有特别专注的探讨。这包括了《论真理的本质》(1930)演讲稿和《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和〈泰阿泰德〉》(1931-1932冬季学期)的讲座。对真理的本质问题的特别关注并非海德格尔偶然起意,附带的说明,而是跟他的思想正在发生的转折有着莫大的关系。海德格尔在后来谈及他为什么没有完成《存在与时间》原来计划的两部,甚至连第一部的第三篇“时间与存在”都没有发表时说,在第一部的第三篇,“整个事情倒转过来了”,而原来的思路却在这种倒转中失灵了。①这里的“倒转”不仅仅指海德格尔从名称上将“存在与时间”倒转为“时间与存在”,而更重要的是,他要从存在自身,而非从《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已经发表的部分中从人的存在出发解释存在。他在1962年的《时间与存在》研讨班中说,《存在与时间》作为一种开端性的思想,是从存在遗忘状态苏醒过来,但并没有清除存在遗忘状态,所以这种苏醒“乃是入于本有之中而不醒”。②这意味着,海德格尔将他前期的思想看作对存在问题的唤起和试探,但并未完全成功。他也因此在《存在与时间》发表后,“立即”抛弃了标志着《存在与时间》思路的“基础存在论”。③从时间上来看,海德格尔在1930年代初期对真理的本质的思考,恰恰发生在这样一个思想动荡时期。而从内容上来看,他这个时期对真理的本质的思考是他思想之路的一个转折点,尤其重要的是,它有一个承上启下的思想位置。海德格尔在1946年对这个时期的思想回顾中说,1930年的《论真理的本质》的演讲关注到了上述“倒转”。④《论真理的本质》首先明确了遮蔽和非真理在真理的本质中的不可或缺的地位,这为海德格尔后期对存在以及存在对人的关系的思考都有重要作用。


在1949年增写的《论真理的本质》的最后一部分,有一段重要的话可以进一步说明海德格尔在真理的本质问题上在前期所做的工作和思路的转变:“表面看来,我们的思仍然停留在形而上学轨道上;但在其决定性的诸步骤上,即从作为正确性真理到作为绽出的自由(ek-sistenten Freiheit)的真理,从后一种真理到作为遮蔽和迷误的真理(Wahrheitals Verbergung und Irre),却实现了问题的转变,这种转变属于形而上学的克服。”⑤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力图克服形而上学的正确性真理,他用作为绽出的自由的真理取代传统的符合论的、作为正确性的真理,而在《存在与时间》之后,他将遮蔽和迷误以及非真理都包含在了真理的本质中,而不是排除出去。


《论真理的本质》之转折特征表现在,它一方面将真理的本质归结为自由,另一方面又提出了遮蔽和迷误对真理的本质的源初归属,并且将绽出的自由放在遮蔽和迷误的领域中发生。《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和〈泰阿泰德〉》中对柏拉图的洞穴比喻的阐释,将这两个方面更加清晰透彻地展示了出来。而海德格尔对柏拉图洞穴外面的太阳——善的理念的诠释,指示出了后来他对存在自身探讨的新方向。


遮蔽和自由


在柏拉图所描绘的洞穴中,一个重要的意象是人原始的被遮蔽状态。囚徒被完全地囚禁,所谓“完全地囚禁”,因为他们甚至都没有囚禁和自由的区分。虽然他们能看到墙上的影子,但他们只当影子就是存在者,他们不知道有存在者和它们的影子的区分,也不知道光和黑暗的区分。格老孔说,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景象,真是一群奇特的囚徒,而苏格拉底却说他们“跟我们一样”(515 a3)。每个人都首先处于类似的洞穴之中,但是谁又能发现自己身处洞穴呢?只有发现自己处于洞穴中的人,才会要求出离。显然极少有人有这个要求,而忙碌于追逐和分辨墙上的影子。囚徒只看到影子,而真正的存在者在他身后,他看不到,它们对他而言是隐藏着的,据此,海德格尔提出“人的存在就意味着,立身于被遮蔽者中,被隐藏者包围”。⑥人从一开始就处在遮蔽中,而起初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海德格尔表明,存在者整体的这种被遮蔽状态不是因为人认识能力不足造成的,而是最原始的状态,“它比任何这个和那个存在者的可敞开状态更为古老。”⑦海德格尔用Geheimnis(神秘)来称呼这个在先的普遍的遮蔽⑧,这个词中的heim-(家)这个词根表明,遮蔽更是人和存在者整体所出自的家,庇护所。


在柏拉图的洞穴比喻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意象,就是光。洞穴中的火和火光,洞穴外面的阳光和太阳都是光。火光映出了洞穴壁上的影子,阳光照亮了洞穴外面真实的世界。那么在对存在者的存在领会中,光象征着什么?海德格尔指出,光的特征是透明、透亮、穿透(Hindurch… durch,Durchsicht,das Durchsichtige),让目光能够穿透,透过距离看到事物,这就是对光和光亮的定义。为了说明这一特征,海德格尔援引词源学,说明光(helle)同回声(Hallen)同源,意思是声音。声音具有穿透性,尤其是尖锐的声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而迟钝的声音穿透力较弱。光明——黑暗也是在这种穿透力上有别。玻璃也透明,也让人透过它看到别的东西,水也是透亮的(durchsichtig),光的透明、透亮与这些东西的透亮不同。光的透亮是玻璃、水的透明的条件、前提,光使得它们显现出透明的性质。很明显,透过清澈的潭水或溪水看水底的石头和鱼类,历历在目。但如果没有光亮,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光不止是像玻璃、水一样是透明的,而且它打开这个敞亮的空间。光使得看成为可能,使得被看的东西能够被看到,提供出一个视界(Anblick),这个视界就是存在者的在场。它的“是什么”的呈现,是它的“本质”(ousia):作为一个存在者,它的“作为什么”的存在。因为光打开一个透亮的场所,光亮便是敞开之所的扩散、打开,是可见性。⑨海德格尔提出,光的这种本质就是理念的作用。⑩理念是我们的理解中预先就有的东西。理解任何东西,都少不了预先就有这个东西的理念。我们预先知道了,书是什么(Was-sein)已经被我们理解,然后我们才能看到这是书。对理念的预先领会就是对存在的预先把握,我们理解任何存在者都必须预先领会了其存在。这种对理念的“预先”具有也并不神秘,它出于我们预先的存在筹划。因为理念就其本质而言就是存在筹划,通过这种预先的存在筹划,存在者才能呈现,就如事物透过光被看到。我们对存在者能够认识、理解,皆出于我们预先的存在领会,而存在领会来源于我们预先进行的存在筹划。由于理念是预先被看到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它就像光,打开一个通透的场所,让存在者被看到。


囚徒从不自由到自由,乃是从黑暗到看到光明的过程。洞穴中的囚徒承受着不自由,由于不自由,只能看到阴影——在存在上和真理上最低等级的东西。他们需要获得解放,由自由而通达真理。但是自由却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首先什么是自由?或者说自由的本质是什么?囚徒越向外面走,越明亮,所看到的东西比阴影也更具存在性,更加真实,海德格尔称囚徒在洞穴外面看到的理念是“最存在者和最无蔽者”(11),攀升的过程就是达到存在和真理的过程,这个艰辛的历程同时也就是获得自由的过程。从洞穴中向上攀升的历程在人的生存的历史中就是从常人的生活达到本真生活的过程。获取自由的努力在柏拉图那里被称为“灵魂的转向”,这个转向要经历一系列严格的教育,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12)在海德格尔这里,转向本真的生活,即自由的生活也绝非易事。海德格尔将囚徒的解放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摆脱枷锁,突然转身,看到火光,却因为眼睛被刺痛而视力模糊,他想回到原来的捆缚状态。这个解放的形式是失败的,因为被解放者没有尝到自由的喜悦,却因混乱无助而想回到从前。解除了枷锁并没有让囚徒真正获得自由,因而解除枷锁并非自由的本质,而只是解放的序幕。“只有这样解放才是真的:当他站在他本质的基础上的时候。”(13)至于他站在什么样的本质基础上,接下来就会清楚。解放的第二个阶段是被解放者慢慢适应越来越强的光线,逐渐看清各种真实的事物,最终看到了太阳。解放的历程异常艰辛,带来痛苦,需要努力。海德格尔强调这个过程需要“暴力”,立足于暴力。(14)这里的暴力主要指教育者需要强力迫使被教育者脱离目前的状况。被解放者对解放者抵抗,而后演变为内在的痛苦挣扎——对去向不明的怀疑,对所遭受的磨难的计较……第一个阶段失败的解放是突然的转身,而第二次是一种慢慢的习惯。去除对黑暗的习惯,同时获得对光亮的习惯。


海德格尔指出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给了我们一个线索,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自由(Freiheit)。”(15)自由,这是洞穴中被捆缚的囚徒所需要的。但是什么是自由?他们需要什么样的自由?他们被解除了捆缚,结果不是欢欣鼓舞地享受自由,而是要求回到被捆缚的状态。海德格尔提出,没有束缚只是消极的自由,这种自由给人带来混乱、无助、无所适从。而人们真正需要的是积极的自由,积极的自由不是完全去掉所有的限制和束缚,反而是有意识地将自己规定到什么上去,给自己一个束缚。而这个束缚给人的是支撑、平稳、确定、持久。(16)人有意将自己固定上去的这个东西,是一个目标,所以自由是朝向什么的自由。从而,真正的、积极的自由是将自己系缚于什么,从这个系缚中获得根据,行为由此变得自由。如果自由仅仅是任意和无所束缚,那等于随便将自己抛扔进无论什么里——欲望、情绪、意愿等的偶然性中——这种自由只是看似自由,实际受制于任何偶然的或本能的因素。


消极的自由是被解除枷锁,这种自由并未给人带来实质的解放。积极的自由是将自己系缚于“光明”,让光引领自己。海德格尔称积极的自由是“看入光中”(17)。他说这种看是一种澄明之看(Lichtblick)。“自由的本质,简言之就是澄明之看:预先让光发出,并让自己系缚于光。”(18)海德格尔用“林中空地”(Waldlichtung)来做比喻。“Waldlichtung,这意味着一个地方,清除了树木,给出了通路,看得透彻。照亮(Lichten)就意味着给出自由、造成自由(freigeben,freimachen)。光照明,使自由,给出路径。黑暗阻碍事物展现自身,隐藏它们。黑暗被照亮,意味着,它变成光明,使得黑暗给出自由。”(19)在“林中空地”(Waldlichtung)这个意象中,展示出自由和无蔽发生的奥秘:在稠密芜杂的树林中开出一片空地,清除了阻挡脚步的东西,令人不受阻碍,使得隐藏在密林中的东西被通达,被看到。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路。光所到之处,就开辟出这样的场所,所以照亮(lichten)就是给出自由(freigeben),造成自由(freimachen)。光明在黑暗中辟出通道,打开一个敞亮之所,使目光得以自由地看。而人看入光中,就是让自己追随光,系缚于光。光是给出自由者,我们通过系缚于光而获得自由,透过光而看到存在者。这就是为什么说真正的自由并非完全没有约束,完全散漫没有方向,而是将自己系缚在那给出自由者(Freigebende,Freimachende)上。海德格尔强调,这种系缚并不是放弃自己的自由,放弃自己的能力,而是由此获得能力。只有一种真正的澄明之看(Lichtblick)才能够奠定人的自由的基础。才看入光中意味着,提前同给出自由的东西打交道。给出自由的东西就是解放者,造成自由者。看入光中就是对造成自由者成为自由的,我对它行为,在这个行为中它使我真正地自由:“系缚于那让通过者。通过系缚获得能力,而非放弃能力。系缚不是丧失能力,而是占有。”(20)“系缚越是源始,就越是接近存在者。”(21)在这里,光即代表着理念。光是造成自由者,让通过者。那么理念也是如此。如果有一个理念,并且它具有光的给出自由的特性,那么人通过这 40 38169 40 15288 0 0 1136 0 0:00:33 0:00:13 0:00:20 3265 40 38169 40 15288 0 0 1108 0 0:00:34 0:00:13 0:00:21 3806理念就有了那个澄明之看(Lichtblick)。看入光中,具有理念,就是预先进行存在筹划。“看入光中,意味着进行存在筹划,将存在者的一个外观向前投掷出来并保留住。这种自由作为预先勾画的存在筹划,才使得更加接近存在者成为可能。”(22)


理念是最存在者,它是存在,并赋予其他的存在者以存在。所以说它是真正地产生存在者的,意思是给它们赋予意义的。理念又是最无蔽者,它是最敞开的,它照亮存在者,使得它们不再被隐藏,而是也成为无蔽者。所以说它是源始的无蔽者,让—发源,让—产生。它既是最存在者又是最无蔽者。理念是在一种“看”中被看到的。这不是一种普通的看,不是凝视、盯着一个现成的东西看,也不是寻找发现什么,而是开启之看(Er-blicken),一种预先筹划,对存在者的存在预先勾画。(23)它使得对存在者的看发生。理念是一种预先勾画着的看所看到的东西,参与到无蔽的发生中。那种预先的筹划,将自己固定到或者连到理念上,进行存在筹划,看入光中,就是由此变得自由、解放。


在海德格尔这里,自由的等级和无蔽(真理)的等级以及存在的等级是相互对应的。在洞穴中最不自由,存在的等级最低(影子),无蔽的等级也最低。而理念是“最存在者和最无蔽者”。由此也可以理解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这篇演讲中所说的,自由“是从独一无二的根本性的真理之原始本质那里获得其本己的本质的。”只有看入光中,在最无蔽者那里,才能获得自由之根据。所以他又说,“自由乃是参与到存在者本身的解蔽过程中去”。(24)人本质的自由体现在解蔽过程中。人的生存本真地是绽出的。本真的生存所发生的解蔽也是绽出式的,人的自由既然植根于源始的真理,并取决于无蔽的发生,自由也一样是绽出的。所以他说,“让存在,即自由,本身就是展开着的,是绽出的ek-sistent。”“绽出之生存植根于作为自由的真理,乃是那种进入存在者本身的被解蔽状态之中的展开。”(25)这里所说的“让存在”,即让存在者存在,并不意味着人袖手旁观,无所事事。恰恰相反,人积极地“看入光中”,由光才显示出存在者,存在者才有其存在。所以,存在者的存在、无蔽(真理)、自由是一体共生的。


在这里我们看到,就如柏拉图洞穴喻所蕴含的,人原始地处在被遮蔽状态,即处于非真理中,同时也是不自由的状态。而争取自由的过程也是真理或无蔽显现的过程。所以,真理的本质是自由。这种绽出的自由中决定性的是对存在者的存在筹划的理解,即预先看到存在者的外观(eidos),从而让存在者存在,让它在场。看入光中,将自己系缚于光一样的理念,是获得自由的关键。这也说明,《存在与时间》中由先行到死而让自己同常人世界无所关联,摆脱常人的世界意蕴,还只是类似于囚徒解脱了枷锁的那种自由,是一种消极自由。而真正的自由是触及到光和理念,在它的引导下走出洞穴。但即使像《存在与时间》中所着力描绘的在下了决心的状态下所做的自由的决断仍然被笼罩在遮蔽之中。尽管下了决心的状态是要进行解蔽,无奈这种决心和自由都落后于一个更在先的遮蔽状态。(26)也就是说,决心仍是在被蒙蔽的蒙昧状态做的。决心并没有看到,或者说遗忘了那个在先的遮蔽,所以看似清清楚楚,实际仍可能已经陷入迷误。这方面的例子就像西方形而上学逐渐促成的科学的筹划的过程。由此看来,作为绽出的自由的真理归属于更本源的真理,即包含了遮蔽和迷误这种非真理的真理。


返回洞穴的必要


《理想国》Ⅵ,490a8中的一段话说哲学家对存在的追求:“不放弃eros(爱欲)和内在的渴望,直到把握存在,和那造成每个存在者的本质(Was-sein)的东西。”真正的爱智者、哲学家有一种渴望:追求存在。所以直到把握了存在,也即存在者的“是什么”(Was-sein),本质,也不放弃这种爱和渴望。哲学家要把握理念,把握真理。这样他才能真正地生存——过值得过的生活。这种渴望存在和追求存在的生活就是哲学的生活,在海德格尔这里,也是人向着本真的生存而过的生活。人本真的生存是一种真理(aletheia)的生活。真理是无蔽(Unverborgenheit),无蔽就是去除了隐蔽、隐藏。那么解放最内在的任务就是去除隐匿,即解蔽(Entbergen)。(27)海德格尔提出:“存在者的无蔽(Unverborgenheit)在解蔽(Entbergsamkeit)中并通过它而发生。……无蔽的本质就是解蔽(Das Wesen der Unverborgenheit ist die Entbergsamkeit)。”(28)


如果真理(无蔽)的本质是解蔽(去除隐匿),而解蔽的发生(Geschehen)是通过人而发生,那么这就是说,真理的本质(das Unverborgenheit)居于人身上,即,真理有赖于人才能发生。这就招来相对主义的批评。海德格尔说,“真理的本质能听任人吗?什么是人,他能够成为标准?我们太熟悉人的不可靠了——一个在风中摇摆的芦苇。真理的本质系于他?”(29)一直以来真理都被看作高于人的,人追求真理,而且是客观的真理。如果真理需要人才能发生——譬如存在筹划需要通过人来作出,人的局限性决定了这个筹划的范围——那这种真理就不能算作绝对真理。如果有绝对真理,人们都是盲人摸象一般说出真理,这还不算彻底的相对主义。而普罗泰戈拉“人是万物的尺度”,没有绝对的标准,每个人都是标准,真是相对于每个人的,这才是相对主义。海德格尔在这里说人们会提出的相对主义的批判,是第二种的。那么他所说的真理的发生,也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第二种的意味。真理在于人所从事的活动。


要理解真理的本质维系于人,就要先知道人的本质是什么。存在主义者萨特说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也就是说人没有固定的本质。放在海德格尔这里也适用。人没有现成的本质,这和植物、动物、石头不同。他说人不是一种现成的东西,其本质不能通过综合和总结在这个星球上到处走动的人这种生物获得。而是必待他成为他能够的那样,和他自己本己的可能性联系起来,才能确定。人不是自发地就是什么,而是来到自身,成其本质。这个历程就是转向本真生存的立场,就是洞穴比喻中所经历的,人从洞穴出离,进入光明之中。这个过程中有无蔽发生。是一个解蔽/去除隐匿的过程。人进入真理中,进入无蔽,这个过程就是筹划着的解蔽。人经历了这种解蔽的过程。如果说人有本质,那么,人的本质就是解除隐匿。而这个过程的发生就是人的本质的历史。


人的生存是绽出(ex-sistere),是出离、超越。海德格尔称这种绽出是“将自己展开到存在者的无蔽中,对存在者整体暴露自身,从而进入同存在者的争斗中,以及同自己的争斗中。”(30)海德格尔提出,这种斗争在哲学中发生。人只有进入哲学之危险地带,才开始对固定的生存方式、常人,起怀疑,固有的看法发生动摇,解蔽(Entbergen)才开始。进行解蔽就是一种进攻,向着存在者的存在的遮蔽的进攻。而这种攻击必须是有立场的,而非所谓绝对客观的。海德格尔说,“不是无立场,而是正确的选择立场,有立场的勇气,进入立场,确定立场,才是任务。这只有在哲学中才能完成。”(31)什么是人应有的立场?哲学能够为人确立什么立场?这里所说的立场,和前面所说的光,即人将自己维系到光上去,是一致的。人进行解蔽,不是消极地没有束缚的自由,而是积极的自由,将自己束缚到光上。这样就获得了一个立场。这个立场的获得却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而是要争斗,要进攻,要在哲学中完成。从“本真性”角度而言,人本真地生存就是真正地根据“光”而筹划,和存在者打交道,并来到自身。他本真的可能性有待筹划。洞穴比喻,不但是真理发生的历史,也是人的本质发生的历史。整个的走出洞穴的经历,是人成就自己本质的历史。真理(Aletheia)的本质决定人的存在。人在真理中,人解蔽,使得存在者的存在显露自身,同时自己的存在也成为无蔽的。


海德格尔在这里赋予了哲学以及哲学家以最高的期许。本真的生活就是哲学的生活,哲学的生活的任务是解蔽。他所说的哲学家“所追求的哲学并非普通教育的科目,而是人的存在的基本特征,他提前于他的时代,创造了这个存在,让它发源,驱赶它向前。哲学家是那种人,他具有这样的冲动,内在的必须去理解,存在者自身以及整体是什么,如何是。”“简言之:哲学家就是存在的朋友。”(32)哲学家是他所说的解放者,只有他们看到了光——理念,并基于人类的历史的此在有了进行解放的力量——前面所说的暴力。他有着澄明的目光,也力图将人拉进这个光中。从洞穴中出离并没有确保自由。有这样的情况发生:那看到理念的人却并不理解理念,他仅仅看到理念的外表,将它看成一个存在者,只是级别更高的存在者。他不能把握理念,通过它做出去除隐匿、克服遮蔽,令存在者显示的行为。真正的解蔽没有因为看到理念而发生。只有他带着澄明的目光回到洞穴,令存在者的存在真正显现,自由才得以完成。无蔽、真理并非道出而后大白于天下,它存在于对峙和争斗中。只要有解蔽,对峙和争斗就会一直发生。存在者的敞开就是对隐匿的克服。如果没有山谷,则不成其为山。隐匿也以此方式属于无蔽。同样,黑暗属于光明,如果没有黑暗和阴影,则事物的轮廓不能为大看见。当然,如果没有光明,则任何事物都完全沉入黑暗,更不能为人所见。光明和黑暗的对峙中,存在者才清楚地显现。


海德格尔对真理的本质的阐释在返回洞穴中得到形象的表达。真理依赖于隐藏和被隐藏者。非真理属于真理的本质。洞穴比喻的最后一个阶段表明了这一点。所以这个阶段对说明真理的本质反而更加重要。看到了理念,或某种真正的、给出自由的存在筹划,并不能保证人真正自由地思。他必须能够用此存在筹划看存在者,并能够使存在者自由呈现,才是自由地思之完成。存在者被重重不同历史来源的立场所遮盖,在克服这些遮盖中,在与它们的对峙和斗争中,解蔽发生,无蔽才会出现。情况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像占有某项财产一样占有了真理,然后可以随意支配它,占据这个高地对人发号施令。真理不是这样的占有物。真理从属于一种争斗——对隐藏、对非真理的克服。


人总是首先立身于遮蔽、隐匿中。我们面前的场景是,先是黑暗,然后有光照射进来,在黑暗中辟出一片光明之地。无蔽总是在遮蔽或隐匿状态下发生。真理的本质是无蔽,是去除隐匿,对隐匿的克服。所以是一个战斗。如果不是战斗的话,就没有真理的发生。这也说明了,哲学家返回洞穴是必要的。他带着光明的眼睛,回到阴暗的洞穴,不断地用光明祛除黑暗。只有在这种解蔽活动中,真理才会发生并被保存。


至善——未曾被思的澄明


在柏拉图那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但是又至为难解的概念,至善或善的理念。“太阳不仅提供给可见事物以被看见的能力,还提供了生成、生长和营养的能力,虽然它自身不生成。……不仅知识对象的被知要归功于善,它们的存在也归功于它,虽然善不存在但在等级和能力上却高于存在。”(《理想国》509B)对于这样一个高于知识和存在,而知识和存在却要归于它的至善,连苏格拉底都将解释它视为畏途,只能先给出一个太阳比喻来描画它。那么在海德格尔对真理的存在论诠释中,善的理念又居于什么样的位置,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呢?


在海德格尔看来,柏拉图善的理念并非秘密,并非不可说,只是要以和日常不同的方式来说。所以说它是“不可说的”。要理解这不可说的,只有在那些可说的基础上才能达到。只有正确地理解了前面的那些可说的,并已经说了的,知道如何正确地说的人,才能来到不可说的东西面前。理念——在柏拉图那里是知识和存在的来源,自身也是存在和真理自身,而海德格尔将它解释为最存在者和最无蔽者——是一个预先的勾画,预先的构型,存在筹划。让存在者通过它而获得理解。是一个看。在理念的看中,最存在者,最无蔽者——真、真理显现。那么这个筹划、构型来自何处?就是那超出它的赋能者。善的理念就是这个赋能者。


何谓赋能?善的理念在何种意义上赋能?在柏拉图的太阳比喻中,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分别有两种不同的看的能力:肉眼看可见世界,灵魂的眼睛——努斯(nous)看可知世界。肉眼能够看,可见的事物能够被看到,并非天然如此,而是需要有一个东西赋予它们这种能力,使得眼睛能够看到,同时使得可见的东西能够被看到,这个赋予它们各自能力的,就是光,而光来自太阳。光就如车之轭,将两者约束在一起,并使得它们各自成其所是。所谓轭,就是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使得它们能够互动的东西。眼睛在人身上最像太阳,但是它不是太阳。柏拉图这样说。眼睛如果没有光的话,“就像瞎了一样”,而有了光,则又恢复了视觉。眼睛由于受到光照而获得了和光同样的性质:给予自由。(33)光给出自由,乃是因为光敞开、打开一个场所,使人的眼睛可以自由通达。视觉,使得事物在场。而且是最完美的在场形式——看到它们的型相(Gestalt)、边界(peras)。在可知世界,也需要这样的一个轭。有一个东西,它赋予灵魂的努斯(nous)以理解力,而赋予可知的事物以可知的能力。柏拉图说,那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只有存在于无蔽(aletheia)中的时候,才是可通达的(508 e1ff.)。“那提供给可被认识的存在者以无蔽(aletheia)的,和那授予认识者以认识能力的,我说,是善的理念。”善的理念所轭住的,一方面是对存在的理解,另一方面是存在的可敞开状态,即无蔽。(34)善从根本上令存在和无蔽可能。前面已经说明,理念是那最存在者和最无蔽者,是二者的合一,它就是光。是谁使得理念产生、生长和提供营养?是善的理念——理念的赋能者。它的赋能(Ermchtigung)就是哲学所追问的最终的东西。在《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中,海德格尔有一段话,“一切形而上学(包括它的反对者实证主义)都说着柏拉图的语言。形而上学思想的基本词语,也即形而上学对存在者之存在的表达的基本词语,就是即(相):是存在者作为这样一个存在者在其中显示自身的那个外观(Aussehen)。而外观乃是一种在场方式。没有光就没有外观——柏拉图早已认识了这一点。但是倘没有澄明,就没有光亮。……然而在哲学中,这种在存在或在场性中起着支配作用的澄明本身依然是未曾思的……哲(35)善的理念是澄明,澄明是理念和光的来源,人对存在的筹划和理解要从澄明而来才能保证其真。理念和光固然对人以及人类的生存至关重要,但是使得光有其活动空间的澄明,具有更加在先的重要性。没有澄明就没有光,也没有黑暗。光和黑暗的游戏场所就是澄明。我们可以说,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和〈泰阿泰德〉》中对善的理念的诠释,就是对澄明进行揭示的一个尝试。当然这不是最终的尝试。真正对澄明的思要在人类的思的另外一个开端开启之后。(36)T.Sheehan认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论题不是存在,而是比存在更存在的,即存在从何而来(Woher),这就是澄明。(37)海德格尔在这里借助柏拉图的至善对澄明的重新解释,为他后期的工作开启出了新的方向。


对善的追问就是哲学的界限。追问至善就是追问真理的本质,也是追问存在的本质。在真理和存在的统一的本质中,存在和真理共处一轭之中,它们的本质统一于善的理念。海德格尔提出,“那最高的被看者渴望最深的洞察。最高者和最深者,没有一个就没有另一个。理念,尤其是善的理念既非主观也非客观,而是授权给主观性和客观性的,在主体和客体上加上轭。”(38)海德格尔提出,对理念的看是人对存在者行为的基础,是人行为的根据,是存在和无蔽自身。那么,对最高理念的看是在人最深的本质中发生的,对人而言是最深的觉知的可能性,什么授权给存在和无蔽,使之发生。人要看到理念,最终看到善的理念,才能获得其行为的根据。否则,人只是在各种浮光掠影的意见中出没,没有根据,是无根的生存。这个看到理念的过程,也是人获取其本质的过程。所谓“在人的最深本质中”发生的对最高的理念的看,也是说人生存的最高的可能性,人本质可能达到的最高点。


追问真理的本质,就是追问人的本质。因为追问真理的本质,其过程就如洞喻所示,而这个过程也是人的历史,其本质也是人的本质。洞喻是关于教育(paideia)的。但是它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学校教育,这种教育是一种最本质的教育,是对人自身的塑造,关乎人的本质的成形。人的本质不在于“理性动物”或“两足动物”,不是由这些先天的规定性所决定了的;而是人按照自然(physis)生长,上升,涌现,敞开。人获得自己的本质,为之赋能。这就需要哲学,需要追问存在和无蔽,以及它们的赋能者——善的理念。真正的哲学是追问真理和存在,也是追问人的本质。真正的教育是达成人的本质,而非敉平、整齐划一。


据Catalin Partenie和Tom Rockmore在Heidegger and Plato-Toward Dialogue(39)的“导论”中的说法,海德格尔对柏拉图的解读开始是试图利用柏拉图从而把握西方哲学的主要思想,而最终是既疏离柏拉图,也疏离了西方哲学。外在地看,在文本上确实显示出这样的倾向。这个倾向在对亚里士多德的解释上也一样出现了。但是这种对海德格尔思想的分割,对于贯通整体地理解海德格尔,并无太大启发。倒是海德格尔自己的说明,能够更合理地解释,为什么他对待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态度前后出现如此大的反差。在他看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西方思想的发展中的一个转折点。作为转折点,他们既带着第一个开端的伟大来源——他们自己对此并无意识,也没有朝这个方向上进一步发掘,同时又开启了西方形而上学的总体方向,西方形而上学从未离开过他们塑造的道路模式,甚至尼采有意地对柏拉图的颠倒和翻转都仍然未在本质上离开一种柏拉图主义。海德格尔对柏拉图思想的阐幽发微具有两个方面的目的,一方面从柏拉图思想中试图重新找到西方思想第一个开端的开端性思想,占有它们,从而促成向另外一个开端的跳跃;另一方面则是将柏拉图作为转折点,也就是形而上学的起始点,从中发现形而上学形成的起因和方式。在第一个目标中,海德格尔从不讳言他的阐释会把某些东西“解释进”(40)文本中,但他并不认为这是恶意曲解或者穿凿附会,反而认为这是令古代的思想倾向更清晰和明确,说出古人言外之意。这种“解释进”文本的东西,恰恰是令真理本现。(41)从这个方面来看,海德格尔对柏拉图“洞穴喻”的重新阐释的确开展出了对古代思想理解的新局面。


①Martin Heidegger,Wegmarken,Vittorio Klostermann,1976,p.327.

②海德格尔:《一个关于〈时间与存在〉的研究班的记录》,载《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693页。

③同上书,第695页。

④Martin Heidegger,Wegmarken,p.330.

⑤Ibid,p.202.

⑥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ed.H.Mrchen,Vittorio Klostermann,1988 p.27.

⑦Martin Heidegger,Wegmarken,p.193.

⑧Martin Heidegger,Wegmarken,p.193.

⑨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56.

⑩Ibid.,p.57.

(11)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66.

(12)见《理想国》522e以下。以灵魂转向为目的的教育,需要依次学习算术、几何学、立体几何、天文学、谐音学。20岁以后,将各门学科联系起来学习。到30岁的时候,选出其中最有天赋的青年,“用辩证法的力量考验他们,看谁能放弃眼睛和其他感官,以真理为帮助到达存在自身”,学习五年辩证法,35岁以后再下到洞穴中,度过十五年。50岁以后,那些通过了实践和科学的考验的人,必须被引导向目标。一旦他们看到了善自身,他们必须以它为原型管理城邦、公民和自己。

(13)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37.

(14)Ibid.,p.42.

(15)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58.

(16)Ibid.

(17)Ibid.,p.59.

(18)Ibid.,p.60.

(19)Ibid.,p.59.

(20)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59.

(21)Ibid.,p.60.

(22)Ibid.,p.61.

(23)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71.

(24)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载《海德格尔选集》(上),第222—223页。

(25)同上。

(26)Martin Heidegger,Wegmarken,p.195.

(27)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73.

(28)Ibid.

(29)Ibid.,p.74.

(30)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77.

(31)Ibid.,p.78.

(32)Mart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82.

(33)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102.

(34)Ibid.,p 104

(35)海德格尔:《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海德格尔选集》(下),第1254页。

(36)Martin Heidegger,Beitrge zur Philosophie (Vom Ereignis)(1936-1938),Vittorio Klostermann,1989,p.351.

(37)Thomas Sheehan,Making Sense of Heidegger-A Paradigm Shift,Rowman & Littlefield,2015,p.4,p.9.

(38)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Zu Platons Hhlengleichnis und Thetet,p.111.

(39)Introduction,in Heidegger and Plato-Toward Dialogue,ed.Catalin Partenie and Tom Rockmore,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5,xix.

(40)Martin Heidegger,Platon:Sophistes,Vittorio Klostermann,1992,p.62.

(41)Martin Heidegger,Parmenides,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1982,p.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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