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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郭嵩焘在牛津的赞叹 ——英伦随想之四

2017-03-26 傅国涌 哲学园


201725日,我们从莎士比亚故居赶到牛津大学已是下午,与剑桥的清秀雅致不同,牛津显得厚重古旧,从建筑的色调上就可看出,虽然也有河、有叹息桥,但没有剑河的浪漫,那天也未见有人在撑篙。牛津最令我难忘的不是教堂、图书馆和那个圆形的阅览室,而是学院里的墓地,牛津的每个学院是个基本单位,每个学生都从属于某个学院,方庭之内,自成天地,里面有教授宿舍,有学生宿舍,有食堂,有图书馆,跨专业的学生住在一起,这是他们生活的地方,也是自修、学习、思考的地方,里面甚至会有古老的墓地,一块块墓碑在草地上安安静静地立着,学生在墓地前来来去去,也不觉得阴森恐怖,生者与死者各不相扰,过去与现在彼此尊重。夕阳下,古老的牛津建筑和充满活力的年轻学子,构成了一幅超现代的画面,我想起的却是一百四十年前。



18771128日,中国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应邀访问牛津,在这里停留了两天,那时牛津有二十一个学馆【学院】,二千零九十一位住读生,每个学生都有书房、卧房,两房相连,极为清洁。牛津当时有近八百年的历史。

他特别提及Balliol学院,图书馆的藏书已达到五十多万册,仅次于巴黎国家图书馆与大英图书馆,当然也有中国书。我们那天也到过这里。阅览室是个圆屋,坚实的石头建造,他曾登上圆屋最上层,举目远眺,牛津全城尽在眼中。

第二天,他在Balliol学院看牛津给考试通过的学生颁发学位,顺便看了最后一场口试和笔试,在他眼中,博士就是翰林,要经过三年才得以考翰林,博士的前三名,他也以中国殿试的鼎甲类比,不同的是所有考试只限于牛津学生,毕业生或留校任教,或出仕,或终身研究学问。他大为赞叹:

“此实中国三代学校遗制,汉魏以后士大夫知此义者,鲜矣!”


牛津的学制之美,在他看来,只是像“中国三代学校遗制”,仿佛一切都是中国古已有之,“三代”几乎成了历代中国士大夫心目中的黄金时代,这种“向后看”的思维方式,自孔夫子“吾从周”以来,就一直扎根于他们的生命深处。就如徐继畬1848年在《瀛环志略》中论及华盛顿开创美国民主的功绩时,也是说:“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实,“三代”只是一个遥远的想象中的古时,到底三代有哪些足令后人取法的“遗意”,又如何让“三代”之制复活,没有人能说清楚,长期以来,一代又一代读先秦典籍出身的士大夫津津乐道的“三代”更近于是一种神话,而不是坚实可以依赖的传统。

郭嵩焘在牛津发出的这一声赞叹,一百四十年后听来未免让人遗憾。至少,他对于欧洲大学的精神并没有真正理解。不过,他意识到了那些眼花缭乱的技术发明背后,是英国人对学问的追求所致。他认为,二百多年来,欧洲各国日趋于富强,推其本源,“皆学问考核之功也。”

在英国的日子,他知道了亚当斯密、约翰密尔,也注意到了培根、牛顿,亚当斯密曾在牛津大学求学,饱览牛津的藏书,约翰米尔出身于爱丁堡大学,培根和牛顿都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大学自中世纪诞生以来,几乎重塑了欧洲的知识世界。他听严复讲起牛顿在苹果树下悟到万有引力,将这个故事和牛顿有关学问如在海边捡贝壳的名言,都大有兴趣,一一记在日记里。当时,严复在格林威治的皇家海军学院留学,深受他的赏识。严复就跟他说过西洋学术的精深。




 他在牛津也了解到学生们所学的学科有天文、地理、数学、律法和各门科学,那时,古老的中国还没有大学,读书人专攻的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终日训练的是八股文。要等到二十年后才有人向光绪帝建议创办京师大学堂,他已去世多年矣。但他在英国的生活、观察和思考,毫无疑问给沉浸在三代美梦中的国人带来了新的精神资源,触发了对未来的思考。即使他的《使西纪程》被毁版,他曾饱受舆论之攻击,“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由这副讽刺他的对联可以推想他的处境。只要想想,一百四十年后,在物质、技术上可以尽情地享受西方文明的成果,在精神、制度方面恐怕连“三代”之想也没有了,向后看也只能回到嬴政崇拜,昨天听说,法学院校使用的“外国法制史”教材中关于“古希腊民主制度”的部分,被举报“过分渲染”。在这样的时代,牛津那样的独立大学精神更无从说起。由此来看,1877年,拖着辫子的郭嵩焘当然是开风气之先的中国人,即使在今天也还令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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