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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眼下的中国,最焦虑的是年轻人

2017-04-02 王小妮 哲学园


文 | 王小妮


去年夏天,因为《上课记》的再版,我约了已经毕业的十几个学生写写离开大学这几年的感受,十天要交稿,催得有点紧。


起初我有担心,他们都刚工作不久,早出晚归,恐怕很难挤出时间写点什么。没想到他们应承得很痛快,随后就有文字发过来,比想象快多了。


我想,他们正是有话要说呀。


这些文字都收在新版《上课记》里了(个别有删减),读者看书的时候,不会有和我相似的感慨,因为我和他们每一个都曾经熟悉,不过几年的时间,他们的文字变得务实,有内容,明显少了辞藻和大话空话,多了非常具体的选择,困惑,疑虑,大家都活得不轻松。


几个月后,拿到印好的《上课记》,一段一段再读新增加的部分,好像他们一个个轮番坐到对面来和我说话,有时候,我们之间只隔着冒热气的茶杯。


再细读他们的这几年,多坎坷多波折,白纸黑字正低声又执拗地印证那个说法:眼下的中国,最焦虑的是年轻人。


我想我不能就这么沉默以对,得跟他们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


常常放下又想起来,一拖过去了两个多月,那种面对面的静默无语和咄咄对视,一直没法儿从脑子里清除掉。


春天了,如果必须说话,该说什么?



▍1.你相信未来吗?


几年前一次诗歌课上,一个男生走到讲台前面来,他说,他每天一大早都会跑到学校的大草坪,大声背诵食指的诗《相信未来》,一口气背十遍。


那天,他当着众人走到台前的步伐和神态,应该就是很多人最渴望的“满满的正能量”吧,器宇轩昂的,像是对着几十个同学发布他的个人宣言。


大学生容易被这种情景打动,大家很热烈地给他鼓掌。


现在,这个班毕业快三年,不知道这男生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工作,是不是还会每天早起背《相信未来》给自己鼓劲,又是几年过去,那个未来离他近了吗?


未来,它究竟在哪儿,谁能确切给出它的方位,测量得到它和一个人之间的准确距离,找得到只通往它而不走冤枉路的捷径?


这是谁也回答不了的。



未来是个空洞的概念,它标示着不具体,遥不可及,没有边际可循。所以它外表昂扬向上或者叫很“正能量”的背后,更接近一个常用常新的托词和自欺欺人的延宕。


一个人可以认为今天和眼下似乎不那么重要,反正远方总有未来在。


曾经有个大一女生在下课路上问我:老师你相信未来吗?


我说,我不信。


她说她信。


随后她又补充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拼未来。


这话我一直记着。


越年轻越两手空空,越容易被“相信未来”的承诺所鼓舞。前面的路途还长,太多的未知和变数,对那个看不见的“远方”他们能做的好像只有向往期待,一厢情愿地把那个远大的未来和自己联系起来。


最初看到包括《相信未来》在内的朦胧诗,我在上大学,大约是1979年年末,那时候的我会被“相信未来”鼓舞吗?好像没有,好像对类似的高调口号,经历给了我免疫力。


我是七七级大学生,在乡下插队三年后进大学。在乡下干活的时候最理解未来的不可知,每个明天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会下暴雨吗?会传出招工招生消息?队里的耕牛能不能陷进烂泥里,运气好就能杀牛分牛肉吃了。


正是那三年,让人知道了,只有看得见摸得到的才真实可靠。腰酸背痛,困累饿冷,哪一样都不含糊,都无比真切,全要自己顶着,没有任何人能帮忙分担。


拖着无比沉重的腿从玉米地里回来,谁要是背一段《相信未来》,挨骂是躲不了的:装什么装,缺打了,还是欠揍了,扯什么未来,未来是个啥,顶吃还是顶喝?


▍2.《相信未来》的由来


偶然看见电视里几个跳广场舞的老人在争话筒,齐声背了一大段《相信未来》。


一首诗在公开传播以后,谁都可以喜欢可以背诵,可以衍生出励志版甚至搞笑版,可以随意脱离诗人最初写它的情景,不问这首诗是怎么被写出来的。


食指在他的回忆录里写到过:


“相信未来”是写在火红的1968年,源于一个来自朋友的传说:王东白说,朗朗(张朗朗,著有《宁静的地平线》)逃往外地之前在他的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相信未来”,“相信未来”正合我当时不好的心情,原来还想写“用孩子的笔体歪歪斜斜地写下相信未来”,后觉字太多了,不合节拍。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


相信未来。


这心境是非常凄凉的。曾经有一段高亢的句子,删掉了,而直接转向了低沉的: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用孩子的笔体则是充满向往,但却是不着边际的,这才符合当时的情况”。


这是这首诗的缘起。


食指很明确地说它是凄凉的,低沉的,是孩子般“不着边际的”。


早在写出《相信未来》之前,还是个中学生的食指已经经历过一次人生的凄凉和低沉,在他的长篇回忆录《生活创作大事记》中他有写到,在1963年,中考发挥失常后,他去函授学校补习准备复读,他的班主任老师要求他在学校“反修防修”反对“自来红”的思想教育活动中,做揭批自己的典型发言,要求他痛批自己爱看外国小说,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虽然只是个中学生,食指也很清楚,“资产阶级思想”这顶帽子太沉太大,绝不能自己给自己往头上扣,他的反感和抗拒得罪了班主任老师,随后,老师联合了团干部开始整他。


食指说被“整得很厉害”,他一冲动,提出退出团组织。这么明目张胆的对抗造成的压力,使这个中学生承受不了:


“曾在一天夜里走到复兴桥上,想投护城河自杀,前思后想,最终获解脱”。


想到放弃生命的食指一个人在深夜里徘徊,一直犹豫到天快亮,桥的另一侧出现了从乡下进城拉粪的马车,马脖子上挂着的清脆铃声搭救了这个要跳河自尽的年轻人:


“马铃声将我从黑暗中唤回。”


谁能预测拉粪车马铃声有那个力量,食指的心情忽然变得“和阳光一样灿烂”,他的得救又神奇又快捷,骑车离开纠结了一夜的复兴桥,他还想出了四句诗:


喜逢朝阳送,清风款款从。飘然辞嚣市,田园育乡童。


这是1964年底或1965年初的事情,食指16岁,比写《相信未来》早了好几年。


后来,这个中学生的“负面”档案始终像阴影一样,跟着食指去当兵,又跟着他退役,直到渐渐丧失了威慑力。也许正是这段在马铃声里获救的经历让食指非常清醒:“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其实是不着边际的。”


也就是说在励志版的《相信未来》背后,其实潜伏着一个不相信版的《相信未来》。


凡是热心高调宣称相信未来的,常常是在完成自己的内心需要,向人生的不可知发出茫然的示威,是在自我暗示,管它什么狂风骤雨,我是有未来的。


其实,可能只是你往眼睛里装进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东西:未来。


▍3.什么才可信赖


我的一个学生从南方去北京,刚开始借住在远郊亲戚家,找工作四处碰壁,遭遇各种冷漠,让她心存感激的是一个老板在面试时和她闲聊了几句:


老板问:来北京去过什么地方了。


她说:天安门。


老板又问:感觉北京怎么样?


她回答:大。


这对话太平常又太简单,可她的感受完全不同:“第一次,面试时有人跟我聊天,我感觉到了信任和关怀。”几天后公司通知复试,她说,她是蹦着去的。


后来,这个老板给了她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亲自带她去办公室,把她介绍给同事们,她被激动得眼泪打转,因为“大家都冲我笑,拍着手,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不过是表面上看来很普通的闲聊,微笑,拍手,却触动了一个北漂的年轻人。


常常是那些离我们最近的,能被我们感知到的,细碎的转瞬即逝的片段,才真切实在,抚慰人心。一阵风一道光一棵草一朵花,远比高声背诵的“未来”信得过。尽管对另一个人它可能微不足道,简直什么也不是。


谁能体会到那其中的美妙,谁能幸运地感知近在前后的一瞬间的碰触后所发生的,谁就拿得生活里自有的正能量。


春天来了,野花会开,溪水会暖,即使一辆拉粪车,拉车的马也可能被拴上铜铃铛。


生活拿这些微小到不值一提的事物填充补偿我们的日常,用心弥补无数人的无力无望,我们得更主动地去感受它,俯身留意和体会那些毫不起眼的细节,不要让这很可能唯一的细碎的美妙溜掉,不再好高骛远,把自己寄予给完全不可控的未来。


人生苦短,我们能做的不多,这个最便捷容易了。


本文原标题《真值得相信的,不是遥不可及的未来》


【作者简介】 

王小妮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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