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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的物自身在分析哲學中的角色(上)

2017-04-24 01哲学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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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的物自身在分析哲學中的角色(上)


作者

陳樂知

悉尼大學哲學博士,專研心靈哲學、形而上學與宗教哲學,研究興趣旁及政治哲學、認知科學哲學以及道德形上學。


對哲學有所涉獵的讀者,大都不會對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這個名字感到陌生。這位十八世紀的德國哲學家,是少數同時深受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兩學派尊敬的哲學家之一,在形而上學、知識論、道德哲學、政治哲學、美學、科學哲學等範疇均大有建樹。話雖如此,他大力推崇的先驗觀念論(transcendental idealism)中的一個關鍵概念[1]——物自體(things in themselves,編按:又譯為「物自身」)——在他以後可謂乏人問津;除了專研他的思想的哲學史家或康德專家以外,後世的著名哲學家就算談及這個觀點,也大多是作為反面教材。本文的主旨是介紹物自體在近年的英美分析哲學中的角色,尤其是藍騰(Rae Langton)對它的研究。本文將分為上下兩篇,上篇——即本篇——會介紹物自體的概念以及它乏人問津的原因,後篇則會探討藍騰那個連英美分析哲學大老劉易斯(David Lewis)與傑克遜(Frank Jackson)也為之懾服的研究。

 

先驗觀念論

 

先驗觀念論是甚麼?粗略而言,我們所能感知到的世界,整個是心理性質的,是由「現象(phenomena,單數為phenomenon)」(讀者可以想像為各種主觀的感覺)以及認知定律(cognitive laws)——即主宰現象如何出現及以甚麼形式出現的心理學定律——所構成的。在這個現象界之外,康德認為還存在著獨立於人類心智的所謂的「物自體(things in themselves)」,或稱「本體(noumena,單數為noumenon)」;但是他同時又認為,我們對於物自體,是一無知的(1783/1997, p. 40)。值得注意的是,康德並不認為只因為我們所知的世界都是心理性質的,所以我們的知識都會變得純屬個人主觀觀感(1787/1996, B274);這是因為那些認知定律都是客觀的,是人人共通的——亦即人人都必須以這些形式去感受和理解這個世界。與一般的見解不同,康德認為因果律、物理定律、時間與空間等等,都是這些認知定律的一份子,而非物自體的特性,因此他認為他的哲學為自然科學提供了基礎,而不是否定了它。

 

後世評價

 

雖然康德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哲學系統,但或許是由於物自體在哲學理論中的角色實在太過怪異,既真實又不可知,因此康德以後的哲學家大都希望否定它。德國哲學傳統中的大哲雅各比、費希特、施勒格爾、謝林、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等人,[2]無不抱持這樣的企圖;而在更晚近的、二十世紀的歐陸哲學傳統中,很多哲學家仍抱持否定物自體的態度,比如沙特就認為現象學的一大功勞是除去了「幕後世界的幻覺(the illusion of worlds-behind-the-sense)」(1943/2010, p. 2)。其實,這並不令人意外,畢竟這一脈的哲學家大都野心勃勃,希望建立一個足以完整描述整個世界的宏大哲學系統,不可被描述的物自體自然是他們的一根眼中釘。

 

回到本文主旨,英美分析哲學又如何看待物自體呢?雖然分析哲學家大都沒有上述的那種野心,但相信大家絕對可以想像得到,他們是會比歐陸哲學家友善……才怪,不但鮮會對之重視,更可說是沒有甚麼好說話。[3]先說著名分析哲學家中較同情康德哲學的史陶生(P. F. Strawson),他有一本專研康德的形而上學的專著《感官的界限:一篇探討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的論文(The Bound of Senses: An Essay on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其中就把物自體的概念看成一種懷疑論。那種懷疑論是甚麼呢?他解釋說:「那觀點就是現實(reality)是超感官的,以及我們無法擁有任何有關它的知識(1966, p. 38)。」這可說十分諷刺,因為康德認為自己的先驗觀念論是一種對懷疑論的解決方法,是一種實在論(realism)(1783/1997, p. 129)——亦即一種肯定知識的真實性的觀點。把物自體的概念當成了一種懷疑論以後,史陶生當然對它進行了批判;而他的那個批評,意外的和與康德同一世代的德國哲學家雅各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是相同的(下文再述)。

 

下一代的分析哲學家就更不客氣,雖然奈格爾(Thomas Nagel)和戴維特(Michael Devitt)等著名哲學家,都曾在談論外在世界(the external world)——即獨立於我們人類的感官之外的世界——的著作中提及康德的物自體理論,但他們對康德的描述都極為粗略,而且絕非同情的解讀。奈格爾和史陶生一樣,把物自體的概念當成懷疑論(1986, pp. 99-100);而戴維特的討論雖然細心一點,並且承認康德是個「弱實在論者(weak realist)」而非懷疑論者(1984, p. 59),但是他一開始就非常直白地說康德的哲學是「深奧、黑暗且艱深的(deep, dark and brief)」(59),因此不會深入討論它。長年擔任澳亞哲學聯會(Australasian Association of Philosophy)的主席或總裁、本身身為形而上學家以及澳洲哲學史家的奧比(Graham Oppy),在他自己一篇討論唯物主義的文章中則更為直接,更為不留情面,[4]對康德的整個形而上學系統採取了全盤否定的態度,該文的最後一段如下,不可謂不幽默:

 

我相信,或許有人會不滿,上述文章的作者,明顯是個拒絕認真看待康德的批判哲學及它的後繼者的人。的確,這就是澳洲的做法,證據就是斯馬特(Smart)、阿姆斯壯(Armstrong)、傑克遜(Jackson)、比格魯(BigeIow)、柏格特(Pargetter)、戴維特(Devitt)以及很多其他人的作品。(2001, p. 31)


著名分析哲學家普特南所言,「實在論是唯一不會讓科學的成功變成一種奇蹟的哲學理論」(資料圖片)

 

問題所在

 

我們可以怎樣理解分析哲學家們的這種態度?一種方式,當然就是直說這是英美分析哲學學派的傲慢,反正這種傲慢也屢見不鮮了。這個理解或許有幾分真實,但是筆者認為是不充份的,因為康德的很多其他哲學觀點都是備受重視的,若說分析哲學家們偏偏只對物自體傲慢起來的話,實在是說不通的。筆者的觀點是,分析哲學家們的態度並不是沒有合理性的,因為物自體理論的確出於數個理由而難以融入分析哲學的系統之中。

 

首先,物自體理論擁有一個內在矛盾,如同德國哲學家雅各比(2000: 173-175)和分析哲學家史陶生(1966: 41-42)所指出,物自體理論一方面認為自然定律,包括因果律,都是認知定律,不存在於物自體之中;然而它另一方面卻認為物自體「影響」了我們,進而產生我們所感受到的現象。這是互相矛盾的,因為「影響」這個概念,本身就是個涉及因果的概念,也就是說康德的物自體理論一方面否定物自體擁有因果的特性,另一方面卻認為它們擁有那種特性。

 

假若我們承認物自體擁有因果的特性,而且承認這些特性是我們的感官可以探測得到的,那麼我們還有甚麼理由認為,自然科學所描述的自然界中的各種因果關係,並非正好是物自體之間的因果關係?[5]

 

第二,我們的科學和康德時代的早已大異,物理學已經不是牛頓力學之中的那種簡單的數式。作為分析哲學之父之一的費雷格(Gottlob Frege)就曾指出,「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概念,否則心理學就會包含了所有科學,或至少是『能審判所有科學的最高法官(the highest judge over all the sciences)』」(1956, p. 308)。分析哲學家往往對科學採肯定態度,沒有哪個會認為相對論、量子力學、弦理論等都純屬心理學問題。而且,即使只以現代社會的常理去看,自然科學與科技的複雜性早已遠超人類心智的複雜性;假若一個人主張,那些複雜的現代科學理論與原理統統都純屬心理學問題,歸因於人類的心理結構,除非那人身在甚麼靈性運動的圈子,否則不被罵死便奇怪了。[6]

 

普特南(Hilary Putnam)的名言,「實在論(realism)是唯一不會讓科學的成功變成一種奇蹟的哲學理論」(1975: 73),說的正是這個道理。當然,他這裡談的「實在論」,不是康德心中的那種實在論,而是一般分析哲學家心中的那種實在論,亦即認為我們擁有有關物自體的知識的實在論。[7]他的這個說法,也就是他那在分析哲學界中影響力巨大的「無奇蹟論證(no-miracle argument)」。雖然不是所有的分析哲學家均贊同這個論證,但要對它作出反駁的話,大多數人也是從艱深的科學哲學的細節著手,而非回顧十八世紀的康德的說法。[8]

 

第三,戴維特指出,康德的物自體理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被接受的理由(1984, p. 61)。他的理由是,它和笛卡兒的哲學一樣,初衷都是為人類的知識尋找一個最基礎的、肯定不會出錯的根基;而康德和笛卡兒心中的那個知識根基,都是對於我們人類的心理現象的觀察。然而,現在很多分析哲學家已經不再擁有這種初衷,亦不再認為知識需要任何最基礎的根基。他們很多像科學家一樣,接受現有的一切知識都是有可能錯誤的,因而無需一個不會錯誤、不容置疑的保證;他們也像科學家一樣,直接從不同的知識領域(例如物理學、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經濟學、大眾常識等)出發,把這些各式各樣的知識串連成一個系統。對他們來說,假若發現系統中的任何部份有錯,或是系統的各部份的連接有問題,修改就好了。[9]如果我們接受了這種多元的哲學系統,而非一個只以人類的心理現象作為出發點的系統,自自然然的,也可以接受自然科學理論的說法,認為它們準確地描述了一個外在於我們的心智的世界,而沒有無需要像康德那般,認為外在於我們的心智的世界裡的都是些不可知的物自體,並硬要說自然科學所描述的自然定律其實都只是些心理學定律。正是由於這種近似於科學家的思維模式更受分析哲學家歡迎,讓康德的哲學系統和哲學初衷被邊緣化。[10]


小結

 

這次就說到這裡。上述幾個問題也不是無從反駁的,相信有水平的康德主義者們都能提供一些適當的回應,但是它們還是解釋了不少分析哲學家的態度,解釋了他們為甚麼對物自體理論不屑一顧。現在看起來,康德的物自體理論的確難以融入分析哲學,因此難以在其中擁有未來。其實不然,著名的分析哲學家藍騰(Rae Langton)在1998年出版了《康德主義的謙遜:我們對物自體的無知(Kantian Humility: Our Ignorance of Things in Themselves)》一書,對康德的物自體理論提出了一個新穎的解讀;該書剛出版便在分析哲學界引起了巨大的迴響,就連分析哲學大老劉易斯(David Lewis)與傑克遜(Frank Jackson)也深深為之懾服,並且受到了它的影響。這有趣的解讀,留待下篇再述。


附註:

[1] Transcendental idealism一詞不容易翻譯。筆者依從華文哲學界慣例,使用常用的「先驗觀念論」,但並非推崇這個翻譯。

[2] 叔本華並未否定物自體的存在,而是認為物自體其實在人類的知識範疇之內。然而,這亦變相否定了康德對物自體的理解。

[3] 如首段所述,專研康德的哲學史家或康德專家例外,而當然有些哲學史家與康德專家是身處分析哲學傳統的。

[4] 奧比談的是physicalism,其實譯為「物理主義」會更為準確,這裡筆者為了讓一般讀者更容易理解,而故意選用「唯物主義」這個較不準確的翻譯。

[5] 從受物自體的因果特性所影響,到產生出有關這些特性的正確理論,其中的過程非常複雜。受篇幅所限,這只能略而不談。

[6] 當然,這有可能只是現代人大多忽視了哲學的功能之故,但由作為分析哲學之父之一的羅素開始,不少分析哲學家恰恰不認為哲學擁有太強的功能。

[7] 普特南與其他分析哲學家想談的其實不是康德的物自體,而是外在世界(the external world)——即獨立於我們人類的感官的世界。然而,為免突然改變詞彙,讓一般讀者感到混亂,筆者保留了「物自體」這一描述。

[8] 有趣的是,普特南本人正是個例外。晚年的他提出了「內在實在論(internal realism)」,取代了前期的他的實在論,而且他認為自己的內在實在論和康德的先驗觀念論是有不少形同之處的(見Putnam 1992)。可惜的是,內在實在論並未如同他的其他哲學理論一樣,在分析哲學界得到巨大的迴響;願意回應這個理論的分析哲學家雖然不是沒有,但很多都只是慕普特南之名而來的人,而且這些人往往都不關心他對康德的研究。

[9] 對分析哲學有認識或能看出,這些談及的概念涉及可謬論(fallibilism)、融貫論(coherentism)與方法論自然主義(methodological naturalism)。為免讓未一般讀者感到混亂,筆者在正文中迴避了這些名詞。

[10] 當然,這不代表他的每一個哲學論點或哲學論證都被邊緣化。

 

參考文獻:

Devitt, M 1984, Realism and Truth, Blackwell, Oxford.

Frege, G 1956 ‘The Thought: A Logical Inquiry’, Mind, vol. 65, no. 259, pp. 289-311.

Jacobi, F 2000, ‘On Transcendental Idealism’, in B Sassen (ed.), Kant's Early Critics: The Empiricist Critique of the Theoretical Philoso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pp.169-175.

Kant, I 1783/1997, Prolegomena to Any Future Metaphys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Kant, I 1787/1996,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Langton, R 1998, Kantian Humility: Our Ignorance of Things in Themselv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Nagel, T 1986, The View from Nowhe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Oppy, G 2001 ‘Physicalism’, Pli, vol. 12, pp. 14-32.

Putnam, H 1975 Mathematics, Matter and Metho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Putnam, H 1992 Renewing Philosoph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Sartre, J-P 1943/2010 Being and Nothingness, Routledge, London.

Strawson, PF 1966 The Bounds of Sense: An Essay on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Methuen, Lo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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