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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问「为甚麽神学人不读点哲学?」

2017-05-01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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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張國棟

转自:01哲学

链接:http://philosophy.hk01.com/文章/87274/我們也許要問,為甚麼神學人不讀點哲學?

原载:信仰百川,原题为《不如问「为甚麽神学人不读点哲学?」》

链接:http://faith100.org/不如問「為甚麼神學人不讀點哲學?」/41529


这几天在网上看到何兆斌的〈为甚麽要读点神学?〉和普兰丁格 (Alvin Plantinga)  获得邓普顿奖的消息,令我想提笔写下思绪。主要是前者触发我想起我平日喜欢提倡神学人要读点哲学,那刚好与前者的内容反转过来。该文声称人们应该读点神学,主要例子是作者昔日所见识的某教授对基督宗教[1]认识太少,但却又要批评基督宗教,令作者慨叹那教授应该多读点神学。我却认为神学人倒应该多读哲学。「神学人」一词所指的,不单是做神学研究的博士们,也包括其他信徒间的神学爱好者。我会先指出该文引伸出来的一些困难,然后道出我其他看法。

 

一,有多个可能答案就等于其中一个可以满意地回答问题吗?

 

其实,当一个哲学人多读了神学后,他未必如一些神学人所暗示或相信的,对方的批评会自动消解。[2]他们这种想法有点假设著,神学界早就有答案,只是哲学界的人少去理会,又或者,神学裡有很多不同可能答案,但哲学人只知一二,便以为批评那一、两个答案就是批评了基督宗教。且假想文中那位教授对神学有多点认识,多知道几个神学流派裡的答案,他仍有可能重构他的批评,甚至仍然发现基督宗教的回应是千苍白孔的。我们不能断定拥有多个可能答案,就等于其中一个可以满意地回答问题。

 

二,基督宗教可以容许多少可能答案?

 

其次,基督宗教真的可以容许那麽多个可能答案吗?何君声称「我们都活在一个不完美、破碎的世界里。神学与宗教信仰,其实一直永无间断地与世界互动、彼此诠释」,这句话可谓忠诚地反映了该文的取向。然而,这个取向似乎把基督宗教说得太百变了。正如早前有关《宗哲对话录》的某部份讨论裡曾有论者提及过的,信徒护教者往往在护教时表现得十分liberal(教会术语,指自由神学,意思大约是不须执著某些圣经字眼,容许多个不同理解,承认其合法性),但就连同一伙人,在护教场景以外的思想和表现却可会是十分保守,十分反liberal,彷彿呈现著伊斯兰教那种回复正统的原教旨主义倾向。而没有从事护教的绝大部份信徒,在其神学和信仰裡更是完全不会考虑那些神学上的理论可能性,甚至会敌视提出不同可能性的教徒学者。

 

那麽,人家要这样批评基督宗教,究竟错在哪裡?错在他们太尊重普遍教牧的教导和信徒的想法,而忽略极少数神学人或宗教学者的意见?或说,一般学术研究或辩论原则均会告诉我们,要批评就得针对对手形构得最强的观点,而不是对手最不经意地说的话(很多网上劣质谩骂都是故意针对后者的)。那麽,要求批评基督宗教的讨论极少数神学人或宗教学者的意见,也许仍有点道理的。这个我不完全否认,但我想指出,若然如此,热爱神学的信徒在提出多个可能答案时,仍有一些责任是难以逃避的。



三,提出多个答案时的理性和道德责任

 

这样提出的人有责任对自己的宗教信仰作出全盘检视,建构出一个比较融贯的体系,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在每一个被批评的课题上提出「其实基督宗教有很多可能答案的」来回应。且假设某个可能答案A1真的能回应某个对基督宗教的挑战C1(即我们不坚持上节的质疑),又假设有 i 个挑战C1…Ci,而神学人分别提出了A1…Ai来回应,我们还要问,这些A1…Ai是否能完整地共同代表基督宗教,或至少是某一个在历史上出现过而又没有被视作异端的基督宗教流派?

 

例如,回应苦罪悬谜时,信徒爱提出自由意志的重要性,学术一点的还会援引普兰丁格提出的自由意志辩护。但那些信徒本人在其信仰生活体验裡,又有多少重视自由意志?例如在道德根源的讨论裡,很多信徒还是拼命维护神谕论的,认为至少有些道德原则是可以不求甚解地接受,「总是上帝在圣经说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3]这个进路有多尊重自由意志?留意,我不是说两者无法兼容,但它们兼容的方式彷彿只能够是,自由意志只彰显于你是否愿意选择不求甚解地、盲目地照单全收。养过狗狗等竉物的读者会比较容易明白这一点,当一头犬的智力完全无法理解主人某些要求,即使牠言听计从,牠究竟有多少意志和多少自由?

 

又例如,有福音派神学家提倡开放神论(open theism) ,那可以相对有力地回应上帝预知与人类自由之间的张力[4]。基本上这理论认为未来是开放的,上帝给予人类自由,所以上帝无法知道人类在未来将要做的决定,祂顶多只能推测,但这不算是挑战「全知」,因为就像石头问题那样,上帝「做不出」一个逻辑上不可能的事态,并不妨碍祂作为全能者。单是听到这裡,我相信已经有不少信徒——不管是神学人抑或不多神学知识的信徒——感到不自在。诚然,保守的美国福音派神学学会因此急急与提倡这思想的福音派神学家割蓆,欲把他们赶出该学会。[5]这裡的重点不是谈论他们还算不算为福音派,而是当一个信徒对某挑战提出某个答案时,那答案与那信徒的其他神学观点至少是要兼容的。



四,一些神学人又如何?

 

何君提到那哲学教授对神学认识太少,因此批评得粗疏。这样的人和事时有发生,但我却想分享另一类见闻。某年在脸书上我看到一位神学教授提出一个声称,作为有哲学博士训练的人,我本能地询问那声称背后是否有某个哲学假设,因为在没有那假设下,那声称是不容易成立的,对方承认是有的,但当我追问为何要接受那个假设,对方就不回答了,只推说我可以请教别人(而那个别人其实也没有哲学博士学位,我不知请教他来有甚麽用)。[6]

 

读者会觉得这是一个尴尬的情况吗?视乎读者是谁。对我这个读哲学的人来说,那是完全不足够和不合格的。然而,按我所见识的,在教内有一个畸型的现象,人们大都习惯了,讲得出一套神学理论的哲学前设,便已是足够的解释。因此,那教授和其他在场信徒均没有认为有何不妥。

 

问题何在?让我打个譬喻来说明:假设我研究心理学,我认为某心理学理论是有圣经根据的,我找到几节经文出来,又再找到一两本注释书提出某个诠释,于是我便以那个诠释作为「该心理学理论是有圣经根据」的基础。信徒必然会接受这做法吗?当然不会,因为可能那个诠释是不主流和不正宗的,或在某些重要神学传统下是难以接受的,甚至在圣经研究圈子裡已被严重批评过的,总不成我找到一、两位圣经学者说可以,我就可以不问究竟地跳跃到「那是有圣经根据的」这结论。这类譬喻的事,信徒间中就会谈,尤其当他们读到一些非信徒意图用某些经文来堆砌一个听来不是很像基督宗教的主张。那麽,为甚麽神学人挪用其他学说时却可以这样做?

 

令我纳闷的是,那位神学教授的做法并不罕见,当代很多神学论述均无法摆脱哲学前设,但究竟有多少神学工作者会连那些哲学前设也有深入认识,甚至可以在哲学上维护那前设?我没有仔细调查过,但印象中,我恐怕认为自己有责任这样做的神学教授为数不多,做得到的当然就更少(因为要深谙神学和哲学两个领域)。好的,就让你说得出某套神学理论很需要泰勒(Charles Taylor) 或麦金泰(Alasdair MacIntyre) 的思想,那又如何?若你无法进一步辩护泰勒或麦金泰的哲学立场,在道理上这样诉诸某些学者跟盲目接受权威有何分别?难道潮流时兴讲麦金泰,他的观点就是不用维护了的吗?这是甚麽做学问的工夫?年少时我上过一些神学课,教授说宗教要讨论的就是最根本和最究竟的东西。但讽刺的是,今天一些神学论述要建基在哲学前设上,而製造那些神学论述的人却不介意自己对那些哲学前设不甚了了。[7][8]


五,普兰丁格的范例

 

让我用一个正面的范例来重申这点。这星期其中一项教内新闻是普兰丁格获2017年邓普顿奖。他曾任教多年的加尔文学院在其网站讚扬普兰丁格努力提倡一个基督宗教的哲学视角,并指这方面的代表作是他的三册知识论专著。[9]香港渐渐多信徒听过普兰丁格,但我相信绝大部份接触过的信徒均会觉得那三册专著很难懂,假如只阅读最后一册(因只有那一册才有谈基督宗教信仰),结果若不是感到太複杂就是误读。

 

为甚麽会这样?因为普兰丁格的宗教知识论本身是一套知识论,用来回应当代专业哲学知识论裡的争议,那不是一般不关心哲学的信徒(包括一些不关心哲学的神学人)所认识的,或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掌握的。那争议是甚麽?长话短说,是讨论一个信念如何才算是证成了(justified)[10],背后牵涉甚麽条件。普兰丁格的宗教知识论走一个叫做外在主义(externalism) 的进路,反对内在主义式的对证成的理解(由于牵涉哲学理论太多,亦对本文要谈的不相干,恕不解释这两词)。而在外在主义的众多理论裡,普兰丁格提出认知功能的确当作用(proper functioning of cognitive faculties) 是一个信念得以证成或获得根据(warranted) 的必须条件。他在第一册检视当代不同相关哲学理论,逐一击破,然后在第二册提出确当功能这重要概念,这两册是他对当代哲学知识论的贡献。到了第三册,他才把自己的理论应用到基督宗教信念。

 

虽然他在2000年出版的第三册才认真地把自己的理论应用到基督宗教信念,但他这个想法早在成书前大约二十年已渐渐有端倪。[11]他并没有像我上节描述的那类神学人,只因为在当代知识论有关证成的云云众理论裡其中一个比较适合自己,便挪用来发挥出一套宗教知识论,若别人追问便说「我是沿用外在主义的,但你不要再问我为甚麽外在主义比内在主义优胜」[12]。他反倒首先花上十多廿年的光阴检视各理论,研究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理论(一个外在主义的版本),然后才应用在基督宗教信念上,并且振振有词地说这个宗教知识论是正确的。

 

有了普兰丁格这范例,相信读者会更明白我在上节提出的忧虑。为甚麽某些[13]神学论述甘心停留在「某某哲学家如此说」,然后盛讚那哲学家如何有名气,以此代替阐释其道理的工夫?更甚者,既然知道自己把神学论述建基在某一哲学论述上,为何却又觉得人人皆要接受那套神学论述?[14]


刚刚荣获邓普顿奖的哲学家普兰丁顿。(资料图片)


六,结语

 

说回要读点神学的建议,我仍然认为,更重要的建议可会是,神学人也要读点哲学──不是走学术路的神学爱好者需要有更多哲学知识,走学术路的神学人则可考虑对他们所需要的哲学前设有更深入了解,到一个可以替它进行学术辩护的程度。否则,一切只流于某家之说,仅此而已,这在学问路上并不算是甚麽成就吧。

 

至于批评基督宗教的人应该多读点神学,这个我没异议,只是,我在第一、二节裡澄清,多读点神学未必能令他们认为基督宗教便再没有思想上的困难。并且(这一点是之前没提及的),平心而论,信徒应该期望或要求非信徒批评者读多少神学才足够?神学思想之纷纭,就算是信徒穷一生也未必能读完,我倒会认为,每一个时代裡均需要有一、两位博学的神学人游走于神学和哲学(或其他相近的学问)之间,帮助那时代的人认识基督宗教,成为思想对话的桥梁。假如自己教内出不到这种级数的神学人,却要求批评者样样皆精,慨叹人家批评得太肤浅,那有点不太公允吧。[15][16]

 

附注:

[1] 在本文「基督宗教」一词是东正教、天主教、新教等不同流派的统称。

[2] 何文是否有这意思?不肯定。因此,我说我回应该文「引伸」出来的困难。顺便一提,本文并不是要对何文进行很多批评,倒比较像是何文引发出来的思绪。

[3] 一,这是其中一类神谕论的想法。二,且不谈他们如何断定那是神在圣经裡清楚说过的。

[4] 关于开放神论,可参拙文〈开放神论之争〉。

[5] 见上注。

[6] 在这例子裡,那神学声称需要有一哲学假设才容易成立。两者其实还可以有其他关系的,例如「才容易成立」转成为「才可能成立」或「才会显得有意思」等。

[7] 无意说所有神学人皆如此,或所有神学论述皆如此。这现象有多普遍,读者不妨自行考证。

[8] 即使不谈科际现象,类似解释不当和诉诸权威的情况,也出现于一些神学人经常以「巴特如此说」、「候活士如此说」、「我们的宗派传统就是这样的了」等等来当作为解释。好的,你喜欢做某某神学家的香港代理商,没问题,但你所作的事只不过是告诉人们某某如此说,然而,人们更关心的问题岂不是「为甚麽他说得对」?

[9] Warrant: The Current Debates(1993), Warrant and Proper Function(1993),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2000), Oxford University Press。有关他的宗教知识论,我曾写过一篇简介,〈简介 Plantinga 的宗教知识论〉

[10] Justification 一词在中文是十分难翻译的,除中文没有直接对应的词语外,也因为哲学知识论对此有太多讨论,任何用词均会无意地偏向了某个理论。台湾哲学界多称为「证成」,那似乎创作出来的,因此帮助不大。我与一些学者替北大出版社翻译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时,大家最后决定用「辩护」,但其实我还是不满意的。《基督教信念的知识地位》(邢滔滔、徐向东、张国栋、梁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10月)。

[11] 参 “Reason and Belief in God,” in Faith and Rationality, 1983,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2] 由于在那三册裡普兰丁格渐渐指出 justification 跟 warrant 太不相同,他的理论只是分析后者而非前者(也因为前者已经很难再理解为一个非技术性用词),我这样写是有少许不准确的,但知识论界一般仍然视他为外在主义者。

[13] 再一次,我无意一竹竿打一船人。

[14] 除基督徒哲学人普兰丁格外,我还想起神学教授 John MacQuarrie 的例子,他的神学是存在主义式的,但他并没有认为,只消告诉各位他的神学建立在存在主义上便足够。他本人在哲学界裡是有著作讨论和评价存在主义的,他对海德格《存在与时间》的英译是十分经典的。但由于我不太熟悉他的思想,所以只写在这裡供各位参考。

[15] 可惜的是,当代以美国为主的神学院体制喜欢跟主流学界割蓆,令教会和神学工作者有意无意地安于孤立,轻视这类思想对话。参拙文〈神学与其他学科的藩篱〉。

[16] 顺便一提,另一个非信徒可多读点神学的原因,是西方很多人文学科的思想发展史都与神学有渊源,认识神学有助认识那些学问。参The Atlantic, “Study Theology, Even If You Don’t Believe in G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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