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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替代与发生

2017-07-10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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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替代与发生


马迎辉


作者简介:马迎辉,哲学博士,南京大学哲学系、南京大学现象学研究所副教授,从事当代西方哲学研究。

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17 年 05 期

原发期刊:《求是学刊》2017 年第 20172 期 第 41-48 页

关键词: 无意识/ 前意识/ 压抑/ 替代/ 基础主义/ unconsciousness,preconsciousness,repression,substitution,fundamentalism/

摘要:在超越论现象学中,胡塞尔在深层意识领域内揭示了一种内含无限可变更性的超越论的艾多斯学,并将超越论构造理解为一种本源的格式塔构型对经验关联的先天的发生构造,在此基础上,他试图全面“接管”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但在几乎同时产生的对无意识的动力学考察中,弗洛伊德将原初压抑、继发压抑以及替代视作无意识、前意识的本质特征,从而实际地构成了对胡塞尔发生现象学的全面挑战和深层解构。在胡塞尔与弗洛伊德之间的这种深层的思想对峙中,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西方哲学在其诞生之际就向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独特的基础主义。

现象学运动与精神分析运动几乎同时产生,但这两个思潮的创始人的工作一开始便存 29 32312 29 9500 0 0 3728 0 0:00:08 0:00:02 0:00:06 3728着严重的错位。在《梦的解析》(1900年)中,弗洛伊德将无意识当作真正的现实的存在,通过对梦的发生机制的严格探讨,他深入揭示了无意识与前意识,以及“原发进程”与“继发进程”之间普遍存在的压抑、替代等现象的内在可能机制。而在同年出版的《逻辑研究》中,胡塞尔则对清醒意识进行了本质性的分析①,他告诉我们,认识活动必然合乎纯粹逻辑学的法则,尤其是种属先天的法则。


从他们的思想发展来看,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之后开始“靠近”弗洛伊德。例如:在他早期的“内时间意识研究”中(1910年),胡塞尔将开端意识认作无意识,它必然存在,并且能够被意识到[1](P158);在他著名的“被动综合”讲座(1918/1921年)中,胡塞尔认为,当时流行的无意识理论实际上就是他的被动综合分析[2](S154);在“危机”时期,胡塞尔更是将“无意识”,即不清醒的意识标明为以前摄和滞留连续统为基础的意识的关联域[3](P193-194),在此基础上,他的弟子欧根-芬克对弗洛伊德式的无意识理论进行了激烈的批评——无意识理论是派生性的、幼稚的,从一开始就丧失了真正的出发点,因为它没有先行对何谓意识进行研究。[3](P575-576)胡塞尔及其弟子对无意识理论所采取的这种态度实质上并不难理解:他的现象学被称为意识哲学,正如“意识”(BewuBtsein)一词所表明的,它意味着对一种被意识到(bewuBt-)的存在(Sein)以及这种存在与意识的相关性的研究,无意识的“无性”与意识的“被意识性”是矛盾的。


学界现有的对他们之间的思想关联的讨论大致可分为两个方向:其一,胡塞尔谈及的无意识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是否具有某种同构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对精神分析的现象学奠基?②其二,从在弗洛伊德那里作为无意识之本质的压抑以及替代等现象的角度来看,胡塞尔所探讨的理念化在什么意义上是可能的?前一个问题偏向于静态结构,后一个问题则主要涉及无意识的动力学机制,这两个问题在意识存在的根基处一道构成了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根本性挑战。


本文将试图表明,从无意识的动力学的机制来看,首先,与弗洛伊德从临床治疗入手对各种“非正常现象”的讨论不同,胡塞尔基于意识流的流形结构的揭示,尝试通过对超越论的艾多斯学的建构来整体地“接管”无意识理论。其次,通过对无意识的双重压抑以及替代现象的揭示,弗洛伊德为胡塞尔的“接管”带来了根本性的挑战——存在、人格生成建基于压抑和替代,意识的流形结构建基于无意识在压抑-抵抗下的动态生成。最后,在胡塞尔与弗洛伊德的深层对峙中,笔者将尝试勾勒出一种在20世纪初即已诞生的基础主义的主要特征。


一、胡塞尔对无意识的“接管


胡塞尔对无意识的谈论开始于他向超越论现象学的突破时期。对胡塞尔来说,无意识整体上就是纯粹意识。这一点很容易理解。《逻辑研究》对意识的本质分析是建立在内感知所揭示的实显体验之上的③,这种实显的体验所指的就是意识整体中的意识行为。在《观念》第一卷中,现象学还原的实际操作的起点就是对实显意识的悬置,还原直接揭示的就是实显意识行为的视域。同样关键同时又极其容易被忽略的是,这种作为超越论现象学的事态基础的“视域”在《观念》之前的“内时间意识研究”中就已经被胡塞尔当作了体验流,它的内在结构被胡塞尔刻画为一种具有纵、横结构的意向关联。非实显的视域,或者说不清醒的意识,由此具有了一种可被刻画的本质性的意向关联。


在《笛卡尔沉思与巴黎讲演》(下文简称《沉思》)中,这种纯粹的意向关联获得了更为准确的说明。胡塞尔提出,我们不以格式塔性质和感觉材料的构造关系为基础来描述意识,“我们的开端是那些纯粹的、可以说是默然的经验”[4](P75)。而这种纯粹的、默然的经验是始终“处在一种综合的统一中”,“可多次变换形态的”。[4](P76)物的某个格式塔性质和特征“总是作为不断流逝的多样性的统一”而呈现的。按照胡塞尔的说法,正是在这样一种“描述性的多样性结构”中,我们才可能意识到那种本质上属于能思-所思建构的我思对象。④进一步说,这种描述性的流形结构敞开的是一种独特的在……意识中,胡塞尔直接将之称为“一种独特的在……中的存在(Darinsein)”[4](P79),而这种“在……中的存在”具有一种普遍的综合形式,也即内时间意识形式。[4](P80)


早在1907年,胡塞尔就已经将“滞留”概念界定为“一个可以用来标识意识相位与意识相位之意向关系(……)的表达”[1](P387),它刻画的正是这种所谓的“在……中”的意向关联:一种在意识流中关涉自身的意向关联。滞留不是点状的存在,而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范畴,因而,时间的流逝本质上就是一种形式性的综合生成。按照胡塞尔的想法,滞留要么与前摄、原当下一道构成了活的当下,它被称为原滞留,要么在活的当下的持续生成中自身最终展示为一种综合样式,即体验流的纵、横意向性。在《贝尔瑙时间手稿》中,他一度将体验流的这两种生成样式顺次称为“一维流形”和“二维连续统”。[5](S35)胡塞尔认为,滞留与前摄之间存在一种指引关联,“原体现即是被充实的期待。滞留本身据此必然拥有充实性期待的因素”[5](S7),而滞留序列也“在同一风格中预期地‘指向’序列的持续的前摄”[5](S13)。由此,“一维流形”对“二维连续统”的构造就建立在如下意识关联之上:滞留内涵实施着动机引发,它将过去样式以合意义的方式投射入前摄,相应地,前摄总是合乎滞留链的合义内涵,它持续地预示着自身将到的滞留变异的充实片段。


因而,胡塞尔的纯粹意识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看作某种形式的行为现象,它是存在性的,而刻画它的内时间意识概念,譬如滞留,也绝不是一种静态的、现成的存在状态,相反,它标明了一种综合生成的关联,我们可以说,它本身就是一种流形概念。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胡塞尔何以会对无意识的整体的可探明性持有如此强烈的信念了,现象学似乎可以整体地接管“无意识”了。


问题在于,如果“无意识”能被意识到,甚至能被本质性地刻画,它在什么意义上还能被视为“无”意识?在清醒与不清醒意识的意义上,这一问题实际上已经不再困难,当弗洛伊德以能否在记忆中被勾连起来,来判断被压抑的观念能够成为前意识或意识时[6](P353),只要考虑到胡塞尔同样将纯粹意识的第一个层次界定为了一种作为回忆之前提的滞留所构建的意识的纵向体验,我们就可以理解,胡塞尔的“接管”并非毫无道理,他们显然在“前意识”上明见到的是相同的事态。⑤


但在深层无意识上,当弗洛伊德将它界定为不可回忆的但又使前意识以及意识成为可能的被压抑的意识状态时[7](P535-536),胡塞尔势必将陷入尴尬的境地:他一方面将活的当下视为整个纯粹意识的基础,它直接构造的就是意识的纵向体验,深层无意识因而是可被意识到的;但另一方面,当他将这种“意识到”安置到回忆上时,对深层无意识的把握又是困难的,因为对它的“回忆”自身就建立在由滞留和前摄的相互激荡、相互指引所生成的纵向体验之上,而滞留本质上是对原当下的一种变异。在此意义上,正如很多研究者指出的,活的当下即胡塞尔所揭示的开端意义上的无意识与纯粹意识的纵向体验之间存在着变异所可能导致的意义变更。


因而,胡塞尔对无意识的“接管”中看似存在着如下困难:一方面,基于纯粹意识的统一性,胡塞尔坚信开端意识能够被第一性地内意识到;另一方面,由开端意识流逝生成的滞留的纵向体验实质上就是变异,他甚至明确承认,我们只能借助滞留相位后发地“构造”原意识[1](P176)。如此一来,我们如何在自身变异而出的意识关联中达到对原初性的把握呢?由此,当我们判定胡塞尔“接管”了弗洛伊德的深层的无意识时,我们将马上遭到两个方向的反对:其一,只要开端意识能够被内意识到,那么就不存在真正的“无”意识;其二,只要被意识到的意识是由变异性的滞留所后发构建的,那么我们就不可能意识到什么“无意识”。⑥严格意义上的现象学反思是对体验流的内在结构的把握[5](S262),但鉴于这种体验本身就是滞留变异的产物,那么,即便确实存在对无意识的探寻,这种探寻本质上也只可能是一种反向建构,由此,不仅活的当下的绝然性是被构造出来的,极端地说,甚至连滞留的变异这一事态本身也可能是这种建构所伪造出的。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胡塞尔此处的所谓尴尬立场是两个对立的视角,即原初构建和后发反思之间的对立的产物。实际上,同样在《沉思》阶段,胡塞尔意识到这一矛盾的立场,并且提出了一种根本性还原的策略。他认为,只有在这种相比现象学还原更深层的现象学操作中,最深层的意识体验才可能显现自身[8](S187),而只有在这种最深层的意向体验之上,一门超越论的艾多斯现象学才可能建立起来。胡塞尔说,艾多斯是一种“纯粹的、无条件限制的,即完全不依赖事实的、只根据它本有的直观意义的东西”[4](P108)。在此意义上,经验事实最终就建立在艾多斯的纯粹类型之上。他告诉我们,这种研究就意味着“从本源艾多斯的格式塔的研究,转回到一种经验的类型的研究”[4](P108)。随着,胡塞尔补充说:与这门纯粹的艾多斯现象学相对还存在一门“纯粹出自内在经验的、纯粹意向的心理学”以及“一门艾多斯的纯粹的心灵学”[4](P110),它们与体验的习性关联相关,而前者假定了“一种先天的方法上的格式塔,一种把那些在纯粹的(艾多斯的)可能性这样一个相应的整全中的事实,加以分类整理的自身说明。就是说,这种自身说明关涉我的事实的自我,仅就这个自我是纯粹的、由它通过自己的自由思想变更(虚构变更)而获得的诸可能性中的一种而言”[4](P122)。


因而,在笔者看来,以构造的变异性为根据对纯粹意识的内在统一性的批评,实际上遭到了胡塞尔的强有力的反驳。在胡塞尔看来,这种批评归根结底是基于一种人类学的立场做出的,它将人仅仅当作了习性的存在者,“当那个我本身根据本有的主动发生,把自己构造为在我身上体现的那些固定不变的特性(Ich-Eigenheiten)的同一的基底时,它也就进一步地把自己构造为固定不变的位格的我——至于在一个极端广泛意义上所说的次人类(untermenschlich)位格,也是这样把自己构造为固定不变的我。一般而言,这些信念也只是相对固定不变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它们还具有自己(……)的可变更的方式。因此,那个我在这样的变更中,就证明了贯穿同一性统一体(Identittseinheit)的一种固定的风格,一种位格的特征”[4](P104)。反向建构是一种具有固定风格的次人类所可能执着于其中的构造活动,它遮蔽、阻断的就是胡塞尔在根本的还原中所揭示的艾多斯的无限变更的可能性,以及人们对这种本源变更与被它所生成的某种特定的意识类型之间的生成关系的明察。胡塞尔新的超越论现象学就是要向我们强调这种生成关系的先天性。


但是,这种习性的存在者毕竟是存在的,他甚至是现实存在的人的首要的存在形式,因而对于这样一种尚未成为现象学家的人来说,或者说,还未成为艾多斯本我的存在者来说,一种基于习性的综合关联的反向的构造始终是存在的。但如此一来,这种反向建构是否以及在什么意义上会中断甚至伪造那种被胡塞尔视为人性之基础的本源的生成关联呢?如果存在这种可能,那么这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胡塞尔一生孜孜以求的超越论的理念化在什么意义上还是可能的呢?


二、弗洛伊德对胡塞尔的“挑战”


超越论现象学的这一关键事态在弗洛伊德那里获得了高度的重视,但必须强调,弗洛伊德对这些问题的探讨并非出于对胡塞尔的回应或补充,相反,无论从思考公布的时间,还是从在思想界的影响上来看,弗洛伊德对无意识,尤其是对其中的本能以及压抑问题的探讨,都要明显早于他的德裔同学。


弗洛伊德对无意识大致有两个方向的规定。从结构上看,它与清醒、不清醒以及回忆的可能性相关,我们也已经指出,胡塞尔对纯粹意识的本质结构的揭示实际上回应了他对前意识和深层无意识的区分;从动力学来看,尽管胡塞尔基于超越论还原所揭示的本性的本源构型,揭示了具有无限可变更性的深层无意识对实有的意向关联,即前意识领域的生成关系,但实际上,最迟在1912年到1916年间,弗洛伊德就已经率先对与此相关的各种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并且实际地形成了对胡塞尔的质疑。


大致讲来,弗洛伊德对胡塞尔提出了如下挑战:首先,习性建构建基于对本能观念的替代;其次,替代的动力在于压抑⑦;第三,即便在本源的艾多斯领域也存在原始的压抑,这种压抑发生在活的当下的内部。从动力学的视角来看,从原始压抑到压抑,再到替代,弗洛伊德实际上告诉我们,超越论现象学的发生构造中隐藏着深层的危机。


对胡塞尔来说,发生意味着结构的发生,因而他以体验流的时间化为基础来探讨意向流形的内在的构造,从一维流形到二维结构,或者说从活的当下到绝对流的双重意向性。但对弗洛伊德而言,从根本上说,这种确定的结构并非现成存在,比如在1912年的文章中,他就告诉我们:“每一种心理活动一开始都是潜意识的,它或者保持一如既往的状态,或者发展成为意识,这取决于它是否遭到抵抗。前意识与潜意识活动之间的区别并不是原来就有的,而是在抵抗产生后出现的。”[6](P341-342)可见,在他看来,发生不是某些确定的结构之间的建构性的关系,“意识”的拓比结构来源于由压抑形成的抵抗,而压抑是否能被消除取决于有意识的观念与无意识的记忆痕迹之能否建立起联系,一旦成功地建立起联系,那么无意识的内容自然就成为了前意识或意识。由此,没有压抑、抵抗就没有意识的结构性的区分,结构源自纯粹的发生,这是弗洛伊德对意识现象的最深刻的揭示,笔者愿意将之视为他对胡塞尔的直接挑战。


压抑是一个影响观念的过程,它位于无意识与前意识的交接处,在对焦虑性癔症的研究中,弗洛伊德发现,“逃避的前意识贯注,将自己附着在一个替代性观念上,这一替代性观念一方面通过联想同已遭抑制的观念发生联系,另一方面又因为远离这一观念而摆脱了被压抑的束缚……”[6](P358)我们可以看到,替代性观念是勾连无意识和潜意识的最重要的通道,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被压抑的本能不能以观念方式显现自身,进入前意识和意识系统的是它的替代物。而这种替代对意识系统来说也绝非可有可无的小事儿,它“通过阻滞被压抑的观念进入意识,从而保护这一系统的安全;另一方面,它又是(……)阻止此时极不易控制的焦虑情感释放或爆发的关键点”[6](P358)。甚至可以说,替代形成是意识存在和构造自身的最重要的形式,在被替代者被安然地保护的同时,可被反思的存在以替代的衍生物的形式持续地构造记忆链和观念网络。


我们很难设想胡塞尔会认同这种替代对意识以及被意识到的存在的构建作用。对他来说,本源的构造性意识对现实的习性关联以及格式塔性质——形式、颜色等等——的构造是合乎理性的,时间化的综合的本质即在于多维流形间的生成关系。压抑并不意味着纯粹意识自身的积极的构造,而是有待克服的褫夺现象。在《被动综合分析》中谈论压抑以及与之相关的遗忘等现象时,胡塞尔同样也将这些压抑现象视为了意向相合的一种单纯的否定形式。⑧在此意义上,如果人们愿意像德里达那样强调“滞留”的变异本性的话,那么胡塞尔显然会坚持认为,这种变异本身仅仅是综合的某种特殊存在的样式而已,它们建立在原初的意向关联之上,根本不存在那种对自身不可显现之物的替代,更遑论将这种替代本身视为意识存在的保存机制了。


但弗洛伊德通过对精神病症的研究指出,作为对压抑的某种意义上的“拯救”,替代是意识生成的建构性因素。有必要指出,对精神病症的研究不是伪造了这种替代,相反,它是使在常人那里普遍存在的生存的替代更加触目而已。据此,胡塞尔必须面对来自弗洛伊德继压抑作为无意识拓比学的生成基础之后的第二次挑战:前意识以及意识的内在的关联本性上是对无意识存在的替代,如果我们认为深层的意识存在具有原初性的话,那么这种原初性无疑被永恒地替代了,人一出生便背井离乡了。


从超越论现象学来看,我们或许能够设想胡塞尔会对弗洛伊德做出如下回应:当弗洛伊德将他对人的讨论置于压抑和替代的关联中时,这种考察在他那里实质上属于一种次人类学的形态,因为他关注的是被生成的人格存在。胡塞尔说:“作为心灵‘疾病’,习性的不满足并不是无……”[9](S112)而超越论现象学的最重要的工作恰恰是通过向本性的回溯,揭示这种次人类学的根基何在。


但弗洛伊德实际上早就做出了回应,他进一步将无意识领域中的压抑区分为具有内在关联的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原始压抑,它由被拒绝进入意识的本能的心理(或观念的)表征所构成,与抵抗具有一定的距离,并且总是与本能的原始目的性行为相关;第二个阶段被他称为继发压抑,它“对压抑的表征的心理衍生物产生影响,或对与此有关的其他思想链(trains of thought)发生作用”[6](P162)。前者是根源性的,后者生成于原始压抑,从而显现出一种后压抑的特征。压抑是一种建构性的存在,那些被意识拒绝了的心理表征持续地在无意识区域中建立联结,压抑与联结同时进行,不断建立新的、可通过意识稽查的心理衍生物或观念链。在原初压抑中,人在未出生之前,即已离家,甚至于说,家园从未存在过。


深层无意识领域不存在否定、怀疑和确定,甚至也没有时间性,弗洛伊德认为,其中只存在强、弱的贯注以及移置、凝缩[6](P361),相对生成前意识的压抑而言,这一区域存在着更深的压抑。当胡塞尔认定纯粹意识的本源构成遵循了内时间的综合原则时,弗洛伊德恰恰告诉我们,压抑在本能区域、在意义构造的根基处就已经存在了,并且在意识的最根源处参与了意识和存在系统的建构。如此一来,弗洛伊德实际上在胡塞尔开始进入发生现象学的同时就对现象学施以了最深层的挑战。


由此,从原始压抑、压抑到替代形成,超越论现象学的基础遭受到了全方位的冲击⑨。我们必须追问:如果现象学的超越论的建构一开始就建立在原始压抑之上,那么现象学尝试建立的意义以及存在的本源的同一性还可能存在吗?如果在意义的构建过程中,继发、替代现象成为了实质性的存在甚至是唯一的基础,那么,超越论现象学是否遭受到了一种根基性的、内爆式的突击?


在其晚年的《C时间手稿》中,胡塞尔给出了他对“原始压抑”现象的简要说明。他告诉我们:“在相似性中,我谈到了‘远相合’(联想),在从拥有一致性融合模式的‘一致的相合’发端的过渡中,在没有任何‘差异’的情况下,无法感受到‘距离’,或者说:在一致性-境遇中,双性(Zweiheit)(结对)成为了单纯的同一性。另一种模式拥有它的程度,即如下情况:在差异的‘感受’中产生同一性。”[10](S254-255)随后,他马上提到:“我们在远距和差异之下拥有一致性和融合,突出同一性并且产生一种双-一性(Zwei-Einigkeit),但是,在相合中具有变换的压抑。”[10](S255)在出自1934年的一段文字中,胡塞尔在谈到与饱和的幸福感相对的一种“作为绝对阻碍的本能的完全未被充实之物”时,他专门提到,这种现象“持续地存在于主体性中,在每个活的当下中,它就是本能的现实性,可以说,不断地迈向实现。当然,这就是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的被挤压的触发以及‘压抑’等等的说明”[9](S126)。


以笔者的拙见,当弗洛伊德将原始的压抑视为意识及其存在的生成的原发力时,这种根基性的内爆是存在的。与将“压抑”当作意向建构的褫夺以及有待克服的现象一样,胡塞尔在纯粹意识的根基处实际上同样也将“原初压抑”视为缺乏饱和的被阻碍状态,它同样有待在本能意向中被幸福感的实现所取代,不难理解,这种取代之所以最终能实现,也恰恰是因为本源意向总是自身融合生成的。因而,对胡塞尔来说,尽管活的当下中存在差异、复多性,但压抑在此主要是指体验内容没有被突出而已,融合生成始终是更为基础的,而弗洛伊德想要说明的是,原初压抑才是融合生成的最终根据,同一性是压抑的生成物。


当我们将弗洛伊德的工作视为对胡塞尔超越论现象学的潜在的突击时,我们是否夸大了他们之间的思想对峙?胡塞尔在揭示了纯粹意识的最深层的存在样式,即时间性的活的当下中作为相位关联的前摄、原当下和滞留之间的融合性的同时,甚至也谈及了进入这种融合关联的各个原感觉之间的共在、差异和压抑关系,而弗洛伊德也并未以压抑和替代的普遍存在为由彻底地否定意识的统一性,恰恰相反,在他看来,尽管无压抑不存在,无替代不人格,但无论无意识的拓比学,还是自我的拓比关系,它们都是连续的。


确实如此,但我们必须注意,这里的关键问题在于如何看待弗洛伊德的意识系统的连续性。在笔者看来,与超越论现象学借助现象学还原和反思对纯粹意识的结构化的揭示,以及在此基础上对此流形结构的发生研究不同,弗洛伊德的意识拓比结构本性在于纯粹的发生,或者更细致地说,弗洛伊德并未选择类似胡塞尔的那种基于能思-所思平行关系的描述,对他说来,意识的意向本质不是一种平行关系,而是纯粹生成性的压抑-抵抗的关系,意识的存在及其结构唯一地诞生于这种生成关联。


三、一种新的基础主义何以可能


在经历了尼采、柏格森和祁克果的短暂过渡之后,西方哲学在20世纪初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复兴。如果将弗洛伊德与胡塞尔之间的激烈的“对峙”重新置于20世纪初的西方哲学的大背景中的话,那么我们将发现,无论就他们对西方哲学的重塑而言,还是他们对现代哲学的内在构造来说,抑或从他们对西方哲学的进一步发展来看,他们的工作都具有革命性的价值和意义。


在某种意义上说,现代西方哲学的诞生是建立在新的存在的被揭示之上的,这种存在不是实体性的,而是超种属的存在一般。实际上,无论是胡塞尔的平行于思的存在,还是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的拓比结构的存在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承担了揭示原初存在这一历史重任。就存在本身而言,他们共同的“思考取向”是如何进入这种绝对的存在内部,以各自的方式勾勒出它的内在的结构,而正是在这项内在的奠基性的工作中,胡塞尔与弗洛伊德之间产生了激烈的思想对峙:胡塞尔坚信,在一种绝然的反思中,我们能够明察到本能的满足以及被挤压状态,弗洛伊德式的对心灵疾病的考察是建立在已经被揭示的本能之上的,因此它一定预设了对本性的一种活生生的、深度的直观能力;而弗洛伊德尽管同样也认为深层无意识遵循快乐原则,但它的现实化的动力在于压抑、冲动和抵抗,它们是意识的本质。换言之,胡塞尔与弗洛伊德的对立可以归结为:存在的本质在于压抑,还是在于内在的同一性的生成;存在的展现为能思-所思的平行关系,还是根基于压抑-抵抗的动态发生?我们可以看到,在这场思想对峙中,在20世纪60-70年代法国异军突起的德里达、德勒兹等人的工作实际上已经初露端倪了。他们对延异、重复与差异现象的揭示,在笔者看来,最早都可以追溯至弗洛伊德对胡塞尔的多层次、多维度的“批评”。⑩


如果现代哲学的基础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对本能的压抑以及对本能观念的替代之上的话,那么,我们还能在什么意义上说它是牢固的?难道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种自身建立在流动的甚至自身变异的基础之上的存在吗?恐怕必须如此了。实际上,从西方哲学史来看,柏拉图主义曾经被误解为一种对实在的理念世界的单纯的依赖,但实际上,柏拉图最重要的工作在于,他向我们揭示了一种内在于理念世界中的思与存在的关联性,而这种关联本身最终被他诠释为思的辩证法,被思的存在本身就是生成变化的。从柏拉图以降,无论中世纪对存在和实存的探讨,还是德国古典哲学对能动的主体的勾画,如何面对生成变化的“实体”一直就是哲学家们或隐或显的理论动机。现象学与精神分析继承并实现的正是这种最迟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产生的哲学理想,绝对存在是以内在流变的方式存在的,哲思的工作就在于如实地描述这种生成变化的各种基本样式,这项工作看似细小甚至微不足道,但它显然事关整个存在,事关整个现代性的基础。


通过对胡塞尔与弗洛伊德的潜在的思想对峙的揭示,笔者认为,由他们共同为20世纪提供的这种基础主义至少呈现出了如下特征。首先它本身具有绝对性,它是唯一的存在。这一点无论从现象学还原所揭示的作为意向的动机关联的绝对存在,还是那种只有从压抑-抵抗的动态生成中才能被构造出的无意识的动态关联中都可以看到。这一特征又规定了这一基础所具有的第二个特征,即具有一种可描述的内在结构。在胡塞尔那里,这种结构体现为意向的流形结构,而在弗洛伊德那里,它则展示为一种无意识的拓比构型。最后,就它内在的生成机制来看,这种基础性的存在是同一化的生成,还是奠基于压抑、替代,这种新的基础主义内部仍然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后现代思潮兴起之后,各种形式的反基础主义和反中心主义一度成为时髦的话题,但是,参照胡塞尔与弗洛伊德的工作,我们应该可以确定,这些形形色色的“反-主义”如果要具有内在的建构性的价值,它们显然必须真正揭示并且面对20世纪初由现象学与精神分析所共同确立的这种基础主义的内在的问题和困境。


注释:

①描述心理学的实质是对清醒意识的分析,这是理解胡塞尔早期工作的关键。《逻辑研究》的分析对象是被内感知所揭示的实显的意向体验(参见胡塞尔:《逻辑研究》,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A333/B1354)。这种实显性的意识行为在现象学还原中成为直接的悬置对象,现象学还原的最重要的步骤就是与这种实显性行为相关的非实显性变样(参见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5节)。

②笔者认为,胡塞尔与弗洛伊德的意识理论之间具有严格的同构性,具体请参阅拙文:《胡塞尔、弗洛伊德论“无意识”》,载《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

③这是理解描述心理学的关键。胡塞尔将内感知界定为对实显的意识体验的对象性的把握(参见胡塞尔:《逻辑研究》,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A333/B1354),只要考虑到内感知是描述心理学的最重要的方法论基础,那么就不难理解,这门特殊的心理学研究的意向行为就是实显的。

④这一段说明对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因为他随后告诉我们,“只有澄清这种综合的特性,才能成功地把我思、意向体验看成为关于某物的意识”(见《沉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7~78页)。

⑤Mishara同样指认出,从使回忆成为可能性的角度,弗洛伊德的前意识领域相当于胡塞尔的滞留-前摄领域,参见Aaron L.Mishara,Husserl and Freud:Time,Memory and the Unconscious,in Husserl Studies,07 (1999):515-516。

⑥例如贝奈特早期一度持此观点,参见Rudolf Bernet,Differenz und Anwesenheit,in Ph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18,1986,S.79。

⑦次级过程建基于原初过程,而这一转变的本质即“压抑”,参见弗洛伊德:《释梦》,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95~598页。

⑧比如胡塞尔告诉我们,在意向关联中,当一个体验块片活跃了的时候,与之相关的块片便被压抑下去了(Husserl,Analysen zur passiven Synthsis,Hrsg.von Margot Fleischer,Martinus Nijhoff,1966,S.198);再如,作为感性之普遍一般化前提的体验内容存在部分相合以及部分压抑的现象(Husserl,Analysen zur passiven Synthsis,S.207);如此等等。笔者对这些压抑现象的基本判断是:对照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拓比学,它们属于前意识领域,而就超越论现象学本身而言,它们仅仅是对本源构建的一种单纯否定,自身不是本源的存在。对此问题笔者会专文讨论。

⑨笔者愿意将弗洛伊德学说中隐含的这一对胡塞尔的批评视为德里达解构思想的前身。

⑩德里达在对胡塞尔的解构中直接援引了弗洛伊德的工作,参见德里达:《声音与现象》,杜小真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80页。

参考文献:

[1]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Husserl.Analysen zur Passiven Synthesis,aus Vorlesungs-und Forschungsmanuskripten 1918/1926,hrsg.Margot Fleischer,Martinus Nijhoff,1966.

[3]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胡塞尔:《笛卡尔沉思与巴黎讲演》,张宪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5]Husserl.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hrsg.von Rudolf Bernet und Dieter Lohmar,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

[6]弗洛伊德:《性学三论与论潜意识》,长春:长春出版社,2010.

[7]弗洛伊德:《释梦》,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8]Husserl.Zur Phnomenologischen Reduktion,hrsg.von Sebastian Luf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2.

[9]Husserl.Grenz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Analysen des Unbewusstseins und der Instinkte.Metaphysik.Spte Ethik,hrsg.Rochus Sowa Thomas Vongehr,Springer,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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