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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 :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与吟诵|文摘No.167

2016-01-29 叶嘉莹 优才成长

叶嘉莹 | 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与吟诵

2015-12-28 

叶嘉莹,号迦陵,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于国内多所大学客座教授。


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与吟诵

——叶嘉莹先生在国家图书馆的演讲

目前我国正在提倡吟诵,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但是我却产生了一点点的忧虑。年轻人没有听过古人吟诵,常把吟诵与朗诵或歌唱混为一谈。虽然唱歌很好听,有节拍、韵律,学起来也更加容易,但那并非传统的吟诵。

中国的传统吟诵是结合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特色,经过一个必然的、自然而然的演化过程所形成的一种吟诵的音调,虽然现在听来会觉得奇怪、甚至于单调,但是却为中华民族所独有。因此,我认为中国的传统吟诵很重要。

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

中国古典诗歌自始即以其能予人直接的感发之力量为最基本的特色。说到作诗,一定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即作者看到了外部的景物,进而引起了内心的感动,然后用诗歌表达出来。所以说,人心是不能够死的。辛弃疾有两句词:“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意思是,每一棵松树、每一根竹子都是我的朋友,山上的一只鸟、一朵花都是我的弟兄。人就要有爱惜和关怀宇宙万物之心。

到了南北朝,钟嵘《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他认为天地间阴阳二气的运行感动了万物,万物的生长变化又感动了人心,引起人性情的摇荡,而藉以表现这种感动和摇荡的最好方式就是诗歌。所谓心与“外物”的相感,乃是兼有外界时节景物(物象)与个人生活遭际(事象)二者而言的。使人心动的,除了外在的、大自然的景物外,人世之间的死生离别的现象更加使人心动。如杜甫写在天宝乱离年间的诗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看到沿途有饥饿冻死的人,难道不会关心吗?所以,这就是我们学习作诗的一个真正的动机和兴起。学习诗,不仅使人心不死,更可以使人对宇宙万物、社会有一种关怀。

作诗的方法:赋、比、兴

中国古人作诗的方法有三种:“赋、比、兴”。这三种最基本的表达方式不仅指表达情意的普通的技巧,更是对于情意感发的由来和性质的一种基本的区分。

(一)“兴”

所谓“兴”,就是由物及心,人心由外物而引起内心的感动。外物,是指大自然的景物。比如《关雎》这一篇就是由外物引起内心的感动,是“兴也”。比如《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开头两句写的是外物;“寤寐思服”、“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就不再是外物,而是由外物引起内心的感动,这就是“兴”。


(二)“比”

所谓“比”,就是由心及物,内心先有一种情意,然后用外物来表述。比如《魏风·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

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

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这首诗描述的并非眼前真的有一只大老鼠,而是“我”先有了被剥削的痛苦,然后用老鼠做比喻,讽刺那些剥削者,并在诗中表达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没有剥削的安乐之所在的美好愿望。先有内心,后用外物做比喻,这就是“比”。

(三)“赋”

所谓“赋”,就是即心即物,内心有怎样的感动,直接表达出来,不借用外物。比如《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以第一段为例。“仲子”是一个男孩子,古人男孩的排行为“伯、仲、季”,即老大、老二、老三。这首诗描述的是一位少女对自己所爱的男孩子表达的一种情意。直呼“仲子”太过生硬,故加上“将”(念qing)和“兮”两个语助词。既有节奏,同时也直接传达出内心的感情。“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不要跳进我家里门,不要折断我家杞树的树枝。这两句表达的都是拒绝的意思,很伤感情,所以紧接着,“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就是说,我并非爱惜家里那棵树,而是怕我父母。我虽然爱你,但父母的责备也令我害怕。这样通过直接的叙述,把内心感情的活动表现出来,就叫做“赋”。

这三种表达方式,除去“赋”是以直接对物象的叙述以引起读者的感发以外,“比”和“兴”都是重在借用物象以引起读者感发的。一般说来,“比”的作用大多是“心”的情意在先,借比为“物”的表达在后;而“兴”的作用则大多是“物”的触引在先,“心”的情意感发在后。此外,“比”的感发大多含有理性的思索安排;而“兴”的感发则大多由于感性的、直觉的触引,不必有理性的思索安排。可以说,前者的感发多是人为的、有意的;后者的感发则多是自然的、无意的。中国古典诗歌以兴发感动为其主要特质,如果就这一点而言,那么较之于“比”的经过思索的感发作用,“兴”所代表的直接感发作用则更能体现中国诗歌的特质。

诗歌的格律

诗歌的体式发展成熟后,到南北朝时期开始注重诗歌的声律。之所以注重声律,这与南北朝时期翻译佛经有着密切的关系。

佛经原来都是梵文,中间有很多念诵的诵赞。把梵文翻译成中文发音,就需要推究如何准确地发音,这时候就有了“反切”,即一种拼音的方法,有声母和韵母,因此产生了“平仄格律”。

平仄格律并不复杂,若要学习作诗,只需记住两个公式即可。(下图:横线代表平声,竖线代表仄声。)

五言基本律式

A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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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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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B式“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中国语言的单音独体,其平声与仄声是相对的,其中第二个字和第四个字是音节的节奏所在。

而对诗歌格式的判断,主要看诗歌第一句的第二个字。第二个字是平声,诗歌就是平起格式;是仄声,就是仄起格式。A式加B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这就是一首平起的五言绝句;而B式加A式:“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就是仄起的五言绝句。

若七言绝句,则多出的两个字就加在每句诗的前面。同时要注意,若五言开头是平声,就加两个仄声;开头是仄声,就加两个平声。

七言基本律式

A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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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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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讲是中国诗歌绝句的基本格式。如果是律诗就多重复一次变成八句,下面我们就以李白的诗为例,对格律诗进行赏析。

《夜泊牛渚怀古》李白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中国古人,尤其是读书人,都有一个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李白亦是如此。因此有一天夜晚,李白在牛渚(今安徽省当涂县西北)停泊,想到了古时于此地所发生的一件事情:晋朝时期,有位善于吟诵的书生袁宏泊船于牛渚。夜间,他在船上吟诵自己的诗篇,恰被路经此地的一位姓谢的将军听到。谢将军欣赏其才华,遂请其出仕,伴随左右。李白遂发出“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的感慨。我在这里登舟望月,白白地怀念谢将军,因为这里没有像谢将军那样能够欣赏我吟诗的人,故“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在李白看来,“牛渚西江”是一个能够让他遇见伯乐的地方,然而在这里,他并没有碰到欣赏其才华的人,因此只有失望地离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一般说来,绝句没有对偶,但律诗有,在律诗中第三句和第四句是对偶、第五句和第六句是对偶。所谓对偶,是指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词性要相同,而平仄则要相反。李白的这首《夜泊牛渚怀古》不但对的不工整,且平仄也不完全对。比如第三句“登舟望秋月”平仄不合格律,而且它与第四句“空忆谢将军”的对仗也不工整。“登舟望秋月”是“平平仄平仄”,根据诗歌的音节,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四个字,因为是音节所在。同时,按照格律平仄相反的要求,第三句应该是“平平平仄仄”,但是李白却把它颠倒了,不合规律,这在诗里叫做“拗句”。所以说,李太白是位天才。尽管《夜泊牛渚怀古》是首五言律诗,但其中就有词性、平仄不对的地方。虽然如此,但这首诗却有其绝妙之处。李太白不受格律的拘束,但诗歌在情意的分量上取得了平衡,如“望秋月”和“谢将军”表面上看起来不对,但就情意的分量而言是平衡的:“望”是动词,“秋月”是宾语,“望秋月”是动宾结构;“忆”也是动词,“谢将军”也是宾语,“忆谢将军”也是动宾结构。这就是李太白这首诗的妙处所在。

一般都说人的头脑分左右两半,一为智性,一为感性;那么,文字思想就是智性,声音直觉就是感性。因此,只有使智性文字的思索伴随着直接感性的声音而出,这样的诗才能算得上是好诗,才是有生命的、有兴发感动的诗篇,所以说吟诵是很重要的。

中国古典诗歌的吟诵

从周朝开始,我们国族就非常注重诗歌的吟诵。那么,要如何吟诵呢?中国的语言文字都有其自身的发音,且不只是一个声音,它还有腔可以拖,就是把声音拖长。所以,如果有的诗句不合乎吟诵的节奏,就可以用腔来拖长,或者可以重叠,这个重叠就是古人所说的一唱三叹,所以有“渭城三叠”,句子重叠往复,进而把腔补足。

对于吟诵,现代很多人以为,吟诵有一种方法:平声字拖长、仄声字缩短。其实并不尽然。我以为,吟诵诗歌就要将古人诗歌原有的韵律与自己读诗时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使自己的生命和诗人的生命结合起来,令诗歌的生命延续,生生不已。这便是中国诗歌的吟诵之妙。

中国古典诗歌之所以有如此之妙处,是因为中国古典诗歌重视心、物之间的兴发感动,由一生二、由二生三、由三生无穷;以内心的感发为主,“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杜甫说“摇落深知宋玉悲”,杜甫读了宋玉的作品,就受到了宋玉的感动。辛稼轩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我在梦里遇见了陶渊明,读了他的诗受到感动,而这个感动可以一直延续不断。所以“兴发感动”是中国诗歌中的生命,且这个生命生生不已。


结语

关于中国古典诗歌,曾有人问我:现在没有人喜欢古诗,大多数人也不赞成吟诵,那么,中国诗歌会灭亡吗?我以为不会。中国古人作诗,是带着感情而写的;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出来,千百年后再读其诗作,依然能够受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中国诗歌的生命。所以说,中国诗歌绝对不会灭亡。因为,只要是有感觉、有感情、有修养的人,就一定能够读出诗歌中所蕴含的充足的、真诚的生命,并且生生不已。


转发自一起悦读,谢谢!原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OTkwOTA2MQ==&mid=401784238&idx=3&sn=31b808b26495ea21d96041ecaae0d261&scene=1&srcid=0129COeJh19Lg1YfqdW9z9t2&pass_ticket=438zxR%2FWwieKwWCJ3EMyqdKlppAUheItTcrLAuMTN68yXHKUqJ%2BMVrSG%2Fma1C90f#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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