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庭暴力法》施行五周年,再看《中国反家暴纪事》
说起90后童年荧屏阴影,这部2001年的电视剧或许可以榜上有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单听名字,似乎危险来自陌生人,然而,故事中的恐怖恰恰来源于家庭内部:医界名流安嘉和对妻子梅湘南施加暴力,妻子经过百般努力终于逃脱苦海。
实际上,它是一部“命题创作”的剧集,题目只有四个字——“家庭暴力”。
(图源:豆瓣)
2016年3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施行,中国首次以“家事”立国法,明确“反家庭暴力是国家、社会和每个家庭的共同责任”,标志着家暴属于“家务事”的时代正式终结。
家庭暴力,是一件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的事儿——首先,家暴不是“打老婆”的代名词,在全国离婚纠纷涉及家暴的一审审结案件中,尽管有91.43%的案件是男性向女性施加暴力,但仍有相当数量的男性遭遇家暴[1]。其次,家暴不仅存在于亲密伴侣之间,老人、孩子都可能成为家暴的受害者。
家庭暴力,是一件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普遍的事儿——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截至2021年2月28日,共有384093篇法律文书涉及到“家庭暴力”[2];2016年1月1日到2017年12月31日间,全国约有24.7%的家庭存在不同程度的家庭暴力[2];2014年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的抽样调查显示,40.7%的女性曾因家庭暴力而受伤,6.3%的女性因家暴受伤6次以上。[3]
家庭暴力,是一件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隐秘的事儿——暴力从来不止作用于肢体,精神暴力、经济制裁、性暴力都是家暴的形式,或许隐匿无声,往往暴烈无痕。
今天是《反家庭暴力法》施行的第五年,我们一起回望这部七年前的纪实作品《中国反家暴纪事》,借用片头的一句话:
谨以此篇向始终致力于反对家庭暴力,争取性别平等的人们致敬。
向勇于以真实形象或经历为推动立法提供佐证的受害者们致敬。
“爱”又怎样:
暴力始于那句“你属于我”
FANJIABAO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给大众的警醒大概有两条:
第一条是,高知、多金男不一定就不“打老婆”,任何一种关于“家庭暴力”的刻板印象都站不住脚。
第二条是,当一个人狂热地说爱,当一个人大张旗鼓地宣示对你的“主权”,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产生疯狂的掌控欲,以“爱”为名的暴力往往就会从这里开始。
“暴力不是开始于一个人卡住另一个人的脖子,而是开始于一个人说‘我爱你,你属于我!’”
家庭暴力像一个幽灵,游走于每一个看上去和美的家庭中,有时候,家庭暴力就开始于那不寻常的“爱”。
李翠翠,1980年生人。她爱漂亮,每天都会将自己打扮得干净整洁。如果不是当年的悲惨遭遇,今天早上她应该对着家里的镜子梳妆,而不是带着无法再摘下的墨镜,站在陕西省女子监狱的窗前。
1999年,19岁的翠翠因婚期问题和未婚夫产生了争执,未婚夫狂热地表达爱意,催促着李翠翠立刻与他走进婚姻的殿堂。翠翠不愿意早早地交付余生,于是,未婚夫一怒之下,将翠翠的眼睛生生挖出。
翠翠的眼,再也看不到这世界。
几年后她又重燃对新生活的憧憬,与一个比自己大16岁的男人结婚。不曾想到,丈夫在新婚之夜亲口告知她,“你只是一个生育机器”。
之后,身体的暴力也接踵而至——洗碗慢了,丈夫会将她摁在地上拳打脚踢。
怀孕后的翠翠,等来的并不是特殊的照顾。她做家务时不慎跌倒,丈夫却把刀架在她的腿上说:你要是把孩子摔坏,我把你的头剁下来。
暴力,第二次戴着“爱”的面具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生下儿子后,“生育工具”李翠翠失去了在丈夫眼中的利用价值。丈夫逼着翠翠自杀,给她一把斧子和一根绳子,说:赶快去死吧。
这次,李翠翠举起斧子,砍死了丈夫。
李翠翠在第二次婚姻中被施暴者当作生育工具利用
人伦之殇:
“其乐融融”下的真面目
FANJIABAO
每一个在家庭关系中身处弱势的人都有可能遭遇暴力,其中,老人和孩子往往最无力挣脱。
01
当父母已老
李素珍生活在成都,大儿子胡发生支边后在云南定居,有假期便回家探望。她一直与小儿子葛长修夫妇生活,他们经营着一家麻辣烫小店。
邻居道出的残酷真相,撕开了“和睦家庭”的假面:老人经常挨饿,他们趁着葛长修夫妻不注意才敢偷偷接济一点,一旦被发现,就会招来夫妻俩的谩骂。
邻居口中描述李素珍老人生前常常挨饿
街坊曾两次拨打110报警,但警方的调查,李素珍老人却隐瞒了孩子的家暴行为。
这并不是孤例——
广州市萝岗区有位汤金盆老汉,双目失明,难以控制情绪,儿子儿媳不仅不给老人治病,还将老人关进了一间仅能透风的屋子,一关就是整整十年。
他的老伴只敢默默观望、偷偷照顾,从来没有向司法机关反映过,案发时,反而为儿子的行为开脱。
骨肉亲情是老人寻求帮助时横亘在面前的最大阻碍。所谓“老来顺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衰老,老人对子女的依赖愈发强烈。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观念,养儿防老的心理,使得被虐待的老人难以开口向社会和司法力量寻求救助。
老年人遭受暴力后帮助子女隐瞒的现象普遍存在
除此之外,求助手续之繁琐,也往往使缺乏法律知识和相关技能的老人望而却步。
去世前五个月,李素珍老人曾经前往法院,想要状告葛长修夫妇,但被告知要写诉状、请律师、多次审判才能有结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做出的抗争,只化为一声叹息……
李素珍老人去世后,大儿子胡发生对葛长修夫妇提起诉讼,几十位邻居在诉状上按手印、签名。
李素珍老人常常趴在窗台上
02
当孩子还小
2013年9月,一起故意杀人事件在南京中级人民法院开庭,被害人是两名不到三岁的女童,犯罪嫌疑人是她们的母亲乐燕。
乐燕将两个孩子锁在家中,留下了少量的食物和水,将两名女童活活饿死。民警发现时,两名女童的尸体已经萎缩成干尸。庭审现场,法官罕见地中断了现场证据视频的播放——画面实在过于残忍。
乐燕对子女的忽视和遗弃引起了全社会的愤慨,但当我们回顾她的生命轨迹,另一个悲剧呈现在我们面前。
“一个没有得到过爱的人,如何给别人爱?”
乐燕的母亲与时年十六岁的男友同居,期间生下和另一个人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小乐燕。三岁时乐燕的生母不辞而别,乐家人也拒绝承认乐燕的身份,她成了黑户,无法正常地接受教育。
小乐燕逐渐走上歧路,十六岁时因盗窃被抓,后来染上毒品。十八岁时,她生下第一个孩子李梦雪,几年后又与另一名吸毒人员生下第二个女儿李彤。
“命运之轮”滚滚向前,儿时遭遇的暴力将人性扭曲,毁了乐燕,也毁了下一代的一生。
忽视导致的遗弃是父母对子女的暴力形式之一
而在另外一些家庭中,孩子虽没有遭受到直接的暴力行为,但长期生活于存在家庭暴力的环境里——这种间接暴力也会给孩子带来终身不可磨灭的影响。
你能相信吗?“I can kill daddy (我会杀死我的父亲)”这样一句话,来自一个三岁半的小孩。
孩子的父亲是因为“疯狂”而为公众所熟知的李阳——疯狂的英语,疯狂的暴力。
李阳曾对妻子李金实施疯狂的家庭暴力。2019年,李金选择与李阳和解,定期带孩子们与父亲见面,却依然难以抹去女儿们目睹暴力后留下的心理伤痕。
“为什么爸爸叫妈妈白老鼠,我希望有一个爱我们的爸爸,我们宁愿你没有名气,也不想你打妈妈......”
“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的前妻李金周日在离婚听证会上。
(图源:纽约时报)
家庭暴力往往会给孩子带来扭曲的性格
面对家庭暴力,内疚、自责、无助会和恃强凌弱一同植根于孩子的内心。耳濡目染之下,“暴力”成了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
纪录片中,专家不无担忧地表示,在暴力中长大的孩子,会有70%的可能在成年后重蹈暴力的覆辙。无休止的暴力仿佛是他们难以逃脱的“命运之轮”。
别再问ta们:
你为什么不离开?
FANJIABAO
不幸的受害者们不断地反抗和逃脱,换来的往往是一次次失败,暴力成了一座难以逃离的牢笼。
有人曾有幸逃离,但亲情又亲手将她们推回魔窟。
杨艳梅,1967年生在农村。年轻的时候,无赖看中了面容姣好的艳梅,将她胁迫到偏僻的房间,实施了性侵害。
明目张胆的犯罪不仅没有得到法律的制裁,“贞操”反而成了对方牵制杨艳梅的工具。
在对方的威胁下,舆论的压力下,家人的“默许”下,两人结婚了。强暴,成了艳梅的“订婚仪式”。
婚后,艳梅承受着对方变本加厉的肢体暴力、性暴力和经济上的控制。
艳梅曾试着求助于家人,但是受制于长期以来农村小社会环境对家庭暴力的纵容,父母并没有给予她支持,只是说,“他打你,你别动,他骂你,你别吭气。你遇见这样的了,就慢慢在他手里熬着吧。死了,那该是你死。”
传统文化因素中对于离婚的偏见常常成为家庭暴力的帮凶
当年促成这段婚姻的每一个人,包括她的父母,都成了系在她身上的锁链。
当我们向被害者问出“你为什么不离开”时,当我们指责他们“你怎么这样没骨气”时,请务必了解,除了施暴者的禁锢,阻止受害者离开婚姻关系的因素,还来自社会、原生家庭和孩子……
暴力伤害的程度、夫妻感情、婚龄长短、孩子的年龄和个数以及传统观念、文化因素,甚至就业、住房、经济来源等,都是摆在每一个受害者面前,需要反复权衡的因素。
在这样的情况下,仅仅要求受害人去改变,怎么可能真正地解决问题?
在遭受亲密伴侣暴力的女性中,只有6.6%向警察求助,37.5%的警察试图维系家暴受害者与施暴者的关系;10%曾告知家人,其中只有24.8%的施暴者得到了家人的完全支持,家暴受害者的维权缺乏社会系统资源的支持,社会、经济和法律上的障碍更加大了被害妇女维权的成本。[4]
此外,在当下社会的刻板印象中,男性被家暴更是一桩令人无地自容的“丑闻”,如何发声并捍卫自己的权利?对于他们,更是一桩悬而未决的问题。
毕竟,在ta们面前的是对暴力沉默的整个系统,而ta们身后,往往空无一人。
以暴制暴:
求助无门,便玉石俱焚
FANJIABAO
“我不是坏女人,真的不是坏女人,你看我像坏女人吗?”
“我不是坏女人,真的不是。不是我心狠,我要一刀一刀地剁他。”
向记者哭诉的女囚杨焕莹
杨焕莹是母亲口中孝顺的大女儿,是邻居眼中贤惠能干的好妻子,不仅能在家操持家务照顾老人养育孩子,出去务工也能给家庭带来丰厚的收获,购买了两套房子。
杨焕莹是身边人口中的“能干人”
而邻居这样评价她的丈夫,“啥也不做。”
杨焕莹的丈夫做生意接连失败,妻子的能干挫伤了他的自尊,挫败感变成了落在杨焕莹身上的重拳。
杨焕莹记忆中宛如恶魔的“家人”
自信好强的杨焕莹在漫长的家庭暴力中选择了隐忍和退让,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丈夫给女儿播放黄色录像,强迫儿子舔舐自己的脚趾,直接的伤害来到了子女身上,这位母亲终于在沉默中渐渐走向爆发。
后来,当债主上门讨债时,杨焕莹的丈夫选择了将她交给对方抵债。杨焕莹羞愤难耐,面对她的拒绝,丈夫选择同归于尽。
半夜杨焕莹闷醒,看到了丈夫点燃的煤炭。杨焕莹将孩子救出屋外之后,没有拉起躺在床上的丈夫,选择关上了家里的房门。
丈夫悄无声息的死亡,也不能使杨焕莹长期依赖的愤怒消失,她摸出一把刀走向了丈夫的尸体……
温情与憧憬被暴力击碎后,受暴者的身心出现了异化——这种现象被称为“受虐妇女综合征”。
北京大学王世洲教授对于“受虐妇女综合征”的讲解
受暴者的情绪和反击就像是电影中“藏在桌子底下的炸弹”,只等着某一刻的爆炸。求助无门的绝望换来了玉石俱焚的结局——一个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写好,却没有人料到的结局。
“我们能不能做一些,法律上的突破”
FANJIABAO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能不能做一些,法律上的突破。”
2011年10月,在全国妇联的推动下,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组织的反家庭暴力立法专项讨论工作在全国6省市展开。
同年,庄静芳杀夫案,成了反家暴大讨论以来“以暴制暴第一案”。
庄静芳长期忍受着丈夫严重的家庭暴力,一忍就是三十年。在肢体暴力之后,丈夫还会残忍地逼迫庄静芳脱光衣服站在屋外。
直到2011年3月的最后一天,丈夫将她赶出房门后,威胁着要赶走家里所有人。在庄静芳的一次反击后,丈夫说:“今天晚上你不打死我,我就要杀死你。”
入夜,庄静芳拿起钢钎、手锤砸向了醉酒熟睡的丈夫。
当时,庄静芳的行为并不严格属于刑法所规定的正当防卫。最终,在不突破法律规定的基础上,法庭对庄静芳及其辩护律师提出的被害人在起因上有过错的辩护意见予以采纳,综合众多因素,依法对其减轻处罚,判处庄静芳有期徒刑七年。
从“庄静芳杀夫案”开始,民间力量、法律界力量以及舆论压力共同推动了反家暴法论证、人身安全保护裁定的艰难进步。
制止“以暴制暴”需要从立法的源头帮助受暴者
(图源:纪录片《中国反家暴纪事》)
受害者的发声也是对推动立法的呼唤
(图源:纪录片《中国反家暴纪事》)
从2008年起,全国妇联连续六年向全国人大建言,要求制定一部国家社会领域的综合性反家暴法。
之后,全国28个省、市、区出台了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地方性法规或政策,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也已连续两年将制定反家庭暴力法列入立法工作计划预备审议项目。
2013年两会之后,反对家庭暴力法已经被确立为立法预备项目。
2015年12月27日,《反家庭暴力法》正式颁布。
2016年3月1日,《反家庭暴力法》正式生效。
在立法探索之路上,反家庭暴力立法工作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受暴者不必再通过玉石俱焚的方式来面对痛苦。这意味着有更多关切的眼睛投向家庭暴力,有更多声音声援反家庭暴力工作,有更多援手帮助受害者走出暴力的循环。
没有暴力的生活是所有人的权利。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暴力的受害者,如果我们沉默,就终将会成为系统性暴力的帮凶。
《反家庭暴力法》生效的第五年,重看《中国反家暴纪事》,希望从血淋淋的过往中,我们能参透如何建造一个没有暴力的美好明天。
参考文献
[1]最高人民法院信息中心.离婚纠纷司法大数据专题报告
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6/12/id/2491837.shtml
[2]最高人民法院.中国裁判文书网https://wenshu.court.gov.cn/
[3]联合国人口基金.2013.《中国性别暴力和男性气质研究定量调查报告》
https://china.unfpa.org/sites/default/files/pub-pdf/6.Research%20on%20Gender-based%20Violence%20and%20Masculinities%20in%20China_Quantitativ.pdf
[4]北京为平妇女权益机构.关于性别暴力
http://www.equality-beijing.org/violence.aspx?id=0
作者丨梁宁
编辑丨姚佳 余涵萱 刘文利
排版丨橘子皮
视觉丨谢伊霞 Tenlossiby
校对丨蕉蕉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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