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删掉了我妈的微信丨《不愿绽放的少年》(下)
小树画画很好看。大学的时候,我一直缠着他给我画一张,但他一直不愿意,还反问我:“如果你成了记者,会采访我吗?”
这两篇写完后,我发给小树看。一周后,他在微博上发了这张画,图中的男孩戴着一顶皇冠。他知道我本科的昵称是小王子。我问他,这个人是不是我?
“我说是你你会开心吗?”
“当然会啦!”
“那就是你啦。”
他真是个别扭的人。
致所有经历过欺凌的孩子,希望我们都能找到共同成长、紧紧依偎的伙伴。
致小树。
4月19日,我们推送了一篇自述《不愿绽放的少年》,讲述了作者mecon因性别气质而受欺凌的遭遇。今天这篇是它的续集。(点击下方图片查看)
*触发警报:文中含有校园欺凌相关内容,可能引发痛苦。若感到不适,请根据自身情况暂停阅读。
01
无望的寄托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欺凌,并不会随着“长大”而停止。
上大学后,我认识了小树,他和我一样是班里跑操坚持不下来的男生,后来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树和我差不多高,脸圆圆的。他说,以前别人都叫他“小土豆”。大二之前,小树从来不刮胡子,冬天总是穿同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把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下。小树喜欢新奇和美好的事物,总是会用相机和画笔记录生活。
但有时候我觉得,小树是一个别扭的人。他讨厌夏天、讨厌炎热和人多的地方。他最讨厌和别人肢体接触。大一时只要有人碰到他的皮肤,他就会闪电般抽搐一下。
如果说我是因为“不一样”而受到欺凌,那么小树或许是因为被欺凌塑造出了如今的“不一样”。
高中时小树比较沉默,只有一个男生A,会主动和小树说话。A是为数不多这样做的人。后来小树才知道,A和他说话,只是为了能从他这里获取一些“便利”。
A是住校生,小树是走读生。最开始,小树会主动和他一起去餐厅吃饭,偷偷给A写纸条,A从来不对纸条的内容正面回应,但也不拒绝。
后来,情况开始转变。A的手机被教导主任发现时,把小树供了出来;A的漫画被没收时,则说是小树从家里给他带的。
高二的时候,班里玩真心话大冒险,规则是:十个问题中有几个不能回答,就要喝几口面前杯子里的水。
另一个男同学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戏谑的语气问小树:“你是不是喜欢XXX,你们有没有发生过关系?”心里被自己珍藏且珍视的秘密,就这样变成了外人眼中廉价而畸形的谈资,玩弄过后,用脚碾碎。
小树羞红了脸,伴着他的不解与愤怒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哭着奔出教室,躲在厕所的隔间里默默流泪。后来他在回忆的文章中写到:那个太阳明晃晃的暑假,我站在讲台上,一人一个问题,一人一脚,把我踩到了人生的谷底。
那些懵懂的恶意或许改变了小树的一生。“这件事深深刻在了我的脊髓里”他说,“从此,我在班级里就变成了一个非常自闭的人,我不希望别人注意到我,我只想赶紧离开。”此后,长达一周的时间,小树没有和周围的同学说一句话。
在黑暗的时期,小树也找到了自己的“鮟鱇鱼”。他在贴吧里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网友,叫“老大”。
白天很少说话的小树,会在晚上打开手机和“老大”聊天。小树觉得“老大”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自己也有大把的话需要被倾听。在小树的印象中,“老大”从来没有觉得他烦。在黑暗的被窝里,小树依赖着手机屏幕里一方小小的光。
认识“老大”之后,小树决定攒钱,想在高中毕业后去东北找他。毕业时,小树已经攒够了三千块钱——这是通过每天不吃晚饭省出的。
然而,毕业前一段时间,“老大”开始经常失踪。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甚至有一次,“老大”消失了四十多天。鮟鱇鱼熄灭了灯笼,然后扭头扎进了黑色的深海。
最终,小树没有去东北。那三千块钱在毕业的假期被他快乐地花掉了。大一之后,他彻底和“老大”失去了联系。“但是在那之前,他真的是我青春期里一个特别重要的人,我会虚构出一个他的形象,他是我的精神寄托。”
02
沟壑
校园里的经历虽然塑造了小树一部分的性格,但真正让他感到“想死”的,还是他和父母的关系。
高中时,小树和父亲有过激烈的冲突。为了保护自己的私密空间,他无论干什么都习惯锁门。但他的父亲不许。在争执中,有一次,父亲把小树房间的门锁硬生生掰断了。
从门锁断裂的这一刻开始,小树的父母变成了让他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却还在试着去窥探你的世界。”
大学毕业前夕,小树收到了来自母亲的消息:他们想领养一个孩子。甚至在那时,领养手续都已经办好了,只等小树同意。
对于这件事情,小树和父母已经争论了很久。小树的父母找了好几个亲戚给小树打电话,甚至到学校来求取他的同意。最后的结果是,收养机构规定,没有长子的同意不能够收养,小树的父母只好作罢。
在问及对于父母的感情时,小树快速地说了两个字:不熟。他觉得,自己和父母终究是无法互相理解的两代人。
与小树不同的是,我和父母此前的相处模式,是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状态。我们双方都看到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鸿沟,并打算一直无视它。而我的觉醒是突然到来的。
这学期,我做了一个关于女性主义的展示,跟很多朋友有所交流。一些问题开始不断地蹦到我脑海里:为什么男生不可以“娘”呢?“娘”的男生就要被鄙视吗?这是不是对某种刻板“男子气质”的推崇呢?
带着这些不解回望自己的生活后,我才发现,在争辩时,我爸会不停地打断我的发言,我几乎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我问我妈男生为什么不可以“娘”,我妈说“因为像女生的男孩就是不正常。”
我意识到,即使是他们,对我也一直戴着偏见的眼镜。那颗定时炸弹爆炸了。我开始质疑他们,他们也以过分的话回击,妈妈对我说:“你一直没有达到我们的要求啊,说白了,你就是没有感恩的心。”我对她说,“但是我现在的种种,都是你们养育的结果不是吗?”
我们宣泄着情感,互相伤害,但没有赢家。我意识到,我和自己父母的关系也快变成跟小树和他父母的关系一样了。
我最终删掉了我妈的微信。一次对话后,我点开她的微信头像,然后点击“删除”、“确定”,整个过程大约不到两秒。
其实我知道,这会让她感到受伤。在与父母二十多年的相处经验里,我掌握了太多此类伤害他们的方法。
通常在知道被删除后,我妈会在第二天向我发起好友申请——这是一位母亲投降求和的标志。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等到。
03
漫长的自救
我和小树都同意的是,在不知道“欺凌”这个概念之前,我们都不觉得自己“被欺凌”了。
在某一刻回顾过去的时候,你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欺凌了。然后你意识到,自己性格中负面的,甚至卑劣的那些东西是从何而来。
但是,对于那些人来说,“他们不知道,他们还是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伤害)”。
后来的一次班级聚餐上,小树再次见到那个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他难堪的男生,他正在吹嘘自己新买的车。
知道小树在北京工作后,他开玩笑说:“如果我在县城混不下去了,就去大城市投奔你!”小树心里无语。
即使是现在,也不会有欺凌者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行为,没有人会宣称对他人造成的伤害负责。
采访小树的时候,他和我说在上大学后,确实感到过温暖。但这些温暖大多绵长而细小,而创伤则带有巨大而沉重的悲痛。
我问他有没有被我温暖到,他说:“我们更多属于共同成长。”
我突然想到,大一学期末,我和小树坐在公交车上,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我们头倚在车窗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大一的生活。
我想,不只是我和小树两个人有相似的经历。在现在的某个角落,说不定也有人正经历着与我们相似的痛苦。
只是,我不想被称作“玫瑰少年”,这仍然是一个区分性的表述,把一些少年,和另一些少年区分开来,把我们打上辨识性的标签。小树也一样,“就是不喜欢这个title,听起来有些矫情。”
这正是问题所在——不能用一个简单的标签去遮蔽所有的空缺,更不能将痛苦扭曲为歌颂。
往事的痛苦不会因为标签的存在得到缓解。它难以磨灭,成为很多人不愿触碰的心结。甚至在十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些事情,我心中还是会涌起悲伤与怒火。不过,时间确实会给你一些宽慰。
04
第一次尝试
上大学的时候,我爸妈偶尔会来找我。见面时,我看见他们挽着彼此,依偎在一起,像两株小小的植物。
小时候,他们的背影在我心中,曾高大得不可逾越;而长大后,我终于能看到他们的无力与狭隘——脱胎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来自于他们生活环境的必然。
看着妈妈的背影,我想起,她不止一次和我说,等我长大了、能自立了,她就要出去流浪,“吃遍全中国,过自己的生活”。这是她的梦想。她在初中的时候喜欢看闲书,喜欢三毛,羡慕那种潇洒的人。
我又想起自己在那次女性主义展示课上的心情:我打心里支持女性觉醒,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也应该追求自己的生活。
那么妈妈呢?她觉醒了吗?二十多岁的我秉持着“追梦”的生活理念,但是二十多岁的妈妈的梦想,一追已过三十年。
最近,我和一位大学老师交流,才意识到,可能父母对于我的否定,并不是源于嫌弃或者规训,而是源于恐惧。
老师说:“我做了母亲之后才知道,即使心里清楚,对孩子要多鼓励,但是看到他们,我还是忍不住心生恐惧——我怕他们还不足以面对这个世界。”真的很神奇,我花了近十年纠结,花了整个青春期去寻找答案,在听到这句话后就猛地释然了。
“我们或许是不合格的父母,但是我们爱你的心是真的。”妈妈说。
在删掉母亲一周之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始终是那个主动求和的人。
二十三岁生日前夕,我向妈妈发出了好友申请。这是我第一次站在她的角度,尝试与她和解、与自我和解。
我知道,这样的尝试不会是最后一次。
今日互动
你有感觉自己受到过原生家庭的伤害吗?
怎样与之和解的?
撰稿 | mecon
编辑 | 小毁 晨曦 达生
排版 | Fauna
视觉丨豹子 s蝶
校对丨六一
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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