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唯美爱情,还是恋童癖的自辩?丨纳博科夫诞辰123周年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图源:电影《一树梨花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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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说《洛丽塔》最负盛名的文字,深情、细腻,倾泻着一个中年男人无法抵挡的爱欲。在紧随其后的第二段文字中,我们看见了“洛丽塔”。
“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只短袜,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她是穿着宽松裤子的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签名时,她是德洛丽丝。可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于是,读者几乎不作抵抗地相信了洛丽塔的形象:性感、诱惑的“成熟”少女。
1955年,小说《洛丽塔》首次出版,一经问世便在文坛引起极大轰动——继父和12岁的养女相恋。小说中,在“美丽诱惑又十分狡猾”的少女面前,继父亨伯特万分自责又情难自制。最终,在一片爱恨交织的眩晕里,他连开数枪杀死了“情敌”奎尔蒂并因此入狱,不久后病逝狱中。亨伯特病逝的同一年圣诞节,17岁的洛丽塔因难产而死。
很多读者同情主人公亨伯特,认为是“妖女”洛丽塔蛊惑了这个陷入爱情的可怜人。而随着小说被多次改编成电影,洛丽塔——“具有早熟的诱惑力的年轻女孩”这一概念,愈加深入人心。[1]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今天,是小说《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诞辰123周年。借此机会,我们想重读《洛丽塔》——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中年男人和14岁少女之间的“爱情悲剧”,到底谁害死了谁?
“杀人犯”的好文章
“醉心于操纵幻觉的魔术师”,这是人们对小说作者纳博科夫的评价。《洛丽塔》出版之时,题材惊世骇俗、极具伦理争议。而纳博科夫的叙述又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令人难以辨别立场。
《洛丽塔》因此被多个国家列为禁书,纳博科夫陷入巨大争议。作者本人似乎并不想辩解,称自己“不关心公众道德”,小说得以存在,仅仅因为“审美快感”。
但是,如果你相信纳博科夫,或许就坠入了他的“文字游戏”。实际上,小说内外的诸多细节说明,作者对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并非毫无态度。
纳博科夫
小说出版时,纳博科夫要求不要在书本封面上放女孩形象(但他离世后,再版的书籍很多都采取了这一方式):因为他希望更多的“洛丽塔”而不是“亨伯特”读到这本书。他本人还曾参与1962版电影编剧及制作,过程中他减少了两位主角的性接触。
小说的文本细节也非常耐人寻味。亨伯特总是将自己摆在洛丽塔“猎物”的位置,但“魔法猎人”一词在文中多次出现,它是亨伯特和洛丽塔首次发生关系的旅店名称,也是书中拍摄色情片的恋童癖剧作家奎尔蒂的剧名。“猎人”的指向似乎并不如亨伯特叙述那般清晰。
最有意味的,是小说中亨伯特在狱中自陈过往时说的一句话:“你永远可以指望一个杀人犯写出一手绝妙的好文章。”其实,这句话来自亨伯特,也来自纳博科夫,纳博科夫借亨伯特之口,玩了一个真正的“文字游戏”。
这或许正是纳博科夫一个隐晦的提醒:文学教授亨伯特深谙语言艺术,他非常明白该说些什么为自己辩白,别相信他。
图源:电影《一树梨花压海棠》
据此,有心的读者或许会注意《洛丽塔》的另一面。回忆往昔时,亨伯特引用大量文艺作品展示他的负罪感与挣扎,用尽漂亮的词汇形容这段“疯狂、笨拙、不顾体面、万分痛苦”的爱恋,赚取读者大把的同情与怜惜。但《洛丽塔》全篇,都只有亨伯特一个人的声音,他以第一人称叙述了整个故事。
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韦恩·C·布斯在其文艺理论专著《小说修辞学》中曾提出“不可靠叙事者”这个概念,指在文学、电影、戏剧等作品中可信度受到质疑的叙事者,ta隐瞒信息、说谎或误导读者和观众。[2]第一人称由于局限“我”的视角,往往是典型的“不可靠叙事者”。
从这个角度说,《洛丽塔》中的亨伯特,就是一个“不可靠叙事者”。我们看到的,只是亨伯特想让我们看到的洛丽塔。
另一个有趣的创作细节在此互文。《洛丽塔》的创作灵感源自报纸的一条新闻:植物园的一只猴子,经过科学家几个月的调教,创作了第一幅画,画中是囚禁着它的铁条。
我们很容易被会画画的猴子吸引,但也很容易忘记,将猴子的画展示给世人的,是猴子的囚禁者。囚禁者操纵着猴子的行为,塑造着猴子的“语言”。这似乎通向了小说的叙事密码,小说中的洛丽塔,未必不是亨伯特驯养的“猴子”。
纳博科夫曾如此评价他笔下的亨伯特:“亨伯特是个自负、冷酷的坏蛋,他想方设法显示他的‘感人’。”要欺骗一个人,可以先试图感动他,使他丧失判断力。亨伯特的叙述必须“感人”,只有这样,他才能试图合理化这段畸恋——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12岁小女孩的性癖与控制。
“感人”的叙述背后,实际上是洛丽塔“失声”的呼喊与挣扎。
复原真实的故事:
被囚禁的德洛丽丝
如果从洛丽塔的角度重读《洛丽塔》,这将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德洛丽丝·黑兹出生在一个美国家庭,母亲早婚,父亲比母亲大上整整20岁,早早去世。她有一个出生了2年就夭折的弟弟,母亲阴暗的卧室里摆着弟弟的照片。
12岁那年,她和母亲居住的房子搬来了一位房客。他高大、英俊、富有学识,一下子吸引了母亲的全部注意力。这个孤单、性饥渴的的遗孀很快爱上了新房客。她开始追逐自己的爱情,不想让女儿成为绊脚石。
母亲给她报名了长期露营,在此期间和房客结婚,并计划将她送到寄宿学校,和丈夫过二人世界。但继父给自己寄来了糖果。那时她觉得继父是爱她的,甚至超过只会与她争吵的亲生母亲。
可很快,一切都不一样了。露营还没结束,母亲就生病住院了。随后在宾馆里,继父将她诱奸。再然后,她被告知母亲已经去世,自己只能和继父共同生活——她别无选择。
继父巧妙地使人信服他就是德罗丽丝的真正父亲,以便顺利把她留在身边,用零花钱、漂亮衣服等控制她,满足自己的私欲。
她逐渐长大,意识到“即使是最可悲的家庭生活也比这种乱伦状况好”。于是她想尽办法逃离,却又投向另一个恋童癖,导演奎尔蒂的怀抱。
然而,拒绝奎尔蒂拍色情片的要求后,她又被赶走。当再一次见到继父时,她穷困潦倒,怀着身孕,迫不得已向继父借钱。她拒绝和继父离开,后因难产死去。她年轻鲜活的生命就此定格在17岁。
她不知道的是,侵占她生命的两个男人之间展开了一场非常“戏剧性”的决斗:一个恋童癖杀死了另一个。继父企图用这场杀戮掩盖自己曾经的罪行,以处决一个罪犯为自己戴上正义的冠冕。
亨伯特连开数枪杀死奎尔蒂时,子弹穿过了一幅少女画像。
(图源:1962年库布里克导演电影《洛丽塔》)
这才是《洛丽塔》的真正故事。遇见亨伯特之前,她只是一个“结实、健康但相貌绝对平常”的12岁女孩德洛丽丝。被亨伯特诱奸、禁锢在身边后,德洛丽丝发声的途径被剥夺。她所有恐惧、挣扎、绝望的呼喊,都裹挟在亨伯特精巧编织的叙述之网中,悄无声息,最终归零于“洛丽塔”——一个充满欲念的、单薄的符号。
没有人能再记得,女孩德洛丽丝,最真实、普通的样子。
“洛丽塔”式的多重悲剧
重读《洛丽塔》,我们可以发现,这首先是一个赤裸裸的“男性视角”叙事。小说中的洛丽塔并不真实,是一个满足男性凝视的美丽影子。
而这并不仅仅发生在小说之中。在1962年库布里克导演的《洛丽塔》电影中,扮演者苏·莱恩后来屡次遭遇婚姻不幸。她的悲剧以这部14岁出演的电影为起点——电影的上映让她化身为性符号,间接导致她很难进入正常的感情生活。
另一方面,《洛丽塔》的故事离我们并不遥远。实际上,儿童性侵事件的数量远超我们的想象。世界卫生组织(WHO)发布的《2020年预防暴力侵害儿童行为全球状况报告》表明:全球范围内,每年约二分之一的2~17岁儿童曾遭受暴力行为,约1.2亿女孩在20岁之前曾遭受强迫性接触行为。
2021年,全国媒体公开报道的性侵儿童(18岁以下)案例共223起,受害儿童逾569人,其中四分之三为14岁以下儿童。2018年至2020年3月发生在韩国的骇人听闻的“N号房事件”受害者包括16名未成年人[4,5],最小的仅11岁[6],而付费共享过“N号房”的色情影像的男性竟多达26万。[7]
儿童受到的伤害很可能持续一生。世界卫生组织(WHO)《2020年预防暴力侵害儿童行为全球状况报告》表明,ta们更容易罹患慢性疾病与精神障碍、做出高风险和暴力行为,甚至卷入犯罪。[3]
若进一步聚焦,《洛丽塔》中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良好亲子关系的缺失”。回顾德洛丽丝的成长背景,不难发现她生长在极度缺乏关注感的环境中,幼年丧父,出生2年就夭折了的弟弟剥夺了母亲的关注。小说中,母亲对女儿的介绍漫不经心:“这是我的洛,这些是我的百合花。”
德洛丽丝和母亲之间已经升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争吵为一种惯常的交流模式。在这种畸形的沟通模式中,德洛丽丝该如何向母亲敞开心扉?亨伯特的到来让一切重新充满了新鲜感。
她太急于从他人身上找寻在母亲那里没能得到的关注与爱,以至于忽略了这以爱为名的、裹着糖衣的罪恶。
小说中,不论是与亨伯特的嬉闹,还是被奎尔蒂追踪,都充满了一种“游戏”的意味。但往往,性侵者的罪恶就建立在“游戏”之上。
写在最后
1955年小说出版至今,《洛丽塔》始终拥有众多读者,一遍遍被讨论、阐释,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真实形象,也在时间的涤洗中愈加清晰。
《洛丽塔》的序文中,纳博科夫曾写道:“《洛丽塔》应该使我们大家——父母、社工、教育工作者——以更大的警觉和远见,为在一个更为安全的世界上培养出更优秀的一代人而做出努力。”
这个期待跨越半个世纪,依然令人振奋。欣喜的是,在当下社会,性教育正艰难却坚定地发展起来。
今天,我们纪念纳博科夫,重读《洛丽塔》,也是在传递一份性教育的力量——希望“洛丽塔式”的悲剧不再重演,也希望有更多人记得:
那个叫“洛丽塔”的女孩,真实的名字是德洛丽丝·黑兹,她独一无二,值得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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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维基百科 洛丽塔
[2]Booth, Wayne C. (1961).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Univ. of Chicago Press. pp. 158–159.
[3]WHO《2020年预防暴力侵害儿童行为全球状况报告》
[4]"Telegram sex offender's case sent to prosecution". The Korea Herald. Seoul. Yonhap News Agency. 25 March 2020. Retrieved 25 March 2020.
[5]"Bithumb delists Monero amid Nth room sex scandal". Cryptopolitan. May 16, 2020.
[6]"성착취물 제작‧유포 텔레그램 「박사방」 운영자 검거" (Press release) (in Korean). Seoul: Seoul Metropolitan Police Agency. 20 March 2020. Retrieved 24 March 2020.
[7]韩国“N号房事件”中,26万观看者为何成为“共谋”? 新京报,2020.3.25.
撰稿 | 橄榄兔
编辑 | 驼驼 晨曦 达生
视觉 | Fauna
排版 | ccc
校对 | s蝶
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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