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受害者到幸存者丨我如何走出被性侵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五年前,台湾作家林奕含在出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不久便离开人世。
房思琪的故事,相信我们都不陌生。她年少时遭受补习班老师的性侵,数次尝试自杀,最后患上精神疾病。而这也是林奕含用她最相信的文学写出的最黑暗的镜像故事,是含着泪与血发出的呼喊。
五年以后,类似的故事还在隐秘的角落接着上演。
“房思琪们”仍然存在。她们也尝试着说出来、写下来,以各种方式将自己从性侵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中拯救出来——而我的朋友就是其中之一。
我仍然记得2021年8月30日的凌晨,我的朋友圈被一篇推文《从受害者到幸存者》(点击查看)刷屏。
“我是强奸受害者。希望大家都能认识到性暴力的可怕。”
当时的我猛然发现,性侵,对儿童的性侵,就发生在我的身边。
01
从背后到胯下
在我的印象中,高露是一个很幽默的女孩,和她待在一起总能让人笑得接不上气。
这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她看上去状态很好,絮絮叨叨地像讲脱口秀一样分享着最近的生活琐事,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她被迟到多年却仍然爆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击中。
《青春物语》剧照
整整十多年的时间,回想起7岁那年的夏天,高露说自己都是上帝视角,站在表哥的背后,眼睁睁地看着年幼的自己被强暴地撕裂。时间、地点、温度,甚至是房间的装饰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十五岁的表哥在姨妈的家中,用给她糖吃作为引诱,性侵了7岁的她。
而对于小小的高露来说,刚上小学的她并没有接受过性教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抵抗,也不知道呼救。
最细思极恐的是,在我们谈性色变的社会氛围里,直到上高中高露才知道这是一种性侵行为。历来奉行“姐就是女王”为准则的她,这时也没有被这个真相所打倒。
“我知道我没有错,”她说,“我知道该死的是他,我知道我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然而,今年六月,在和朋友说到自己现在都不敢单独乘上只有男性在的电梯时,高露自嘲说,“这不过是每一个强奸受害者都会经历的事情。”
高露的自述
图源:公众号Naughty Night Club
网络不好,消息一时没有发出去。“强奸受害者”五个字在聊天框中不断打转。她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手发抖,鼻子发酸。她第一次在脑海中,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把这段经历过了一遍。
走出教室时,她在门口摔了一跤。她被第一人称的回忆击倒了。她突然明白“原来所有与男性相处的尴尬和不适,都是有缘由的”。
“一直强势的我,其实是强奸受害者,讨厌男人是因为自己是弱者。受害者对施暴者的反感是出于恐惧。”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发作了。
02
PTSD与二次伤害
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是指个体在遭遇异乎寻常的威胁或灾难后延迟出现并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4]。
林奕含接受采访
图源:NEXT Magazine
“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林奕含曾说。士兵离开战场后听到巨响,地震亲历者在后来的生活中感受到摇晃,都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恐慌,性侵害受害者同样如此。
数据显示,遭受强奸等性侵害的人,PTSD发病率数倍于身体暴力、事故、灾害等事件的幸存者,高达近50%;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后罹患PTSD的风险更高,受其影响的时间可能长达一生[6]。
性侵事件即便在多年的风平浪静后也免不了带来PTSD,给高露带来了弥漫的痛苦。
将近一个月的暴饮暴食,让她肝病肠胃炎缠身。
原本无法接受不整洁的她,现在房间里却摆满了垃圾也不愿意收拾。
切身的重新体验、闪回让她喘不过气。她走在路上总是躲开所有的男性。电梯里如果有男性,她甚至不会走进去,而宁愿等下一班电梯。
遭遇性侵带来的二次伤害则让情况更加雪上加霜。那些责备、不信任、污名,来自自身的家庭时更加令人心寒[5]。
女主角Marie遭受性侵后却被认为是无中生有博人眼球
电影《Unbelievable》剧照
她告诉姐姐自己想把这件事情写下来,姐姐却指责她还陷在过去的情绪中无法走出,争辩说年幼的她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是她自己这么多年了还钻牛角尖,才自己给自己造成二次伤害。
可是姐姐是当年推开门看见半裸的高露和地上粘稠液体的人。
她尝试给妈妈讲小时候被表哥强奸的事情,妈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那么厉害啊。”
妈妈让她把发出来的文章删掉——为了家族的名誉。
妈妈让她不要惦记着这件事,把儿时的不愉快忘掉。
可是该怎么忘掉?
03
自救指南
所幸高露在状态稍好一些时,开始想办法把自己从PTSD的深渊里面拖出来。从上网看自救指南开始,她踏上了PTSD自救之旅。
她开始交新朋友,和隔壁宿舍的朋友一起吃饭,暴饮暴食的习惯逐渐刹车。在和朋友相处时总是“当妈”的她第一次被朋友照顾,当了一回“小孩”。
她开始和一些老朋友恢复联系,和她们一遍一遍地讲述当年的故事,“像搞批发的地摊小贩一样叫卖自己的痛苦”。头天晚上来自老朋友的安慰在第二天发酵,让她走在路上腿一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图源:天下杂志
“更多的朋友其实是提供了信息,比如给我提供心理援助的渠道,或者发一个贴贴的表情包,给我一些安慰。”高露说,“我也很感谢她们,但我意识到能让我走出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她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写下这一切。
写作的确能有效地治疗创伤,让她找回主动权。传统的心理治疗中,写作一直作为一种辅助技术被广泛使用[1]。心理学家本尼的研究表明,参与者每天花15分钟写下自己最真实、不为人说的痛苦的经历和感悟,连续写4~6天之后,焦虑水平会开始下降,并且坚持约一年后,表现出更健康、乐观的心理状态,拥有更低的抑郁水平和焦虑水平[2]。
她在黑夜中一边回忆一边发抖,写得很慢很慢。但是写完发出的那一刻,她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永远离开了身体。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的微信被“轰炸”了。微信私聊、公众号私信、朋友圈转发文案,善意、温暖、安慰、鼓励如同潮水一般向她倾倒。她把所有的文字、图片、表情包都贴到了word里面,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
高露在公众号后台收到的私信
(滑动查看)
写下这一切的意义不止于此,更让她觉得“这件事做对了”甚至“我来晚了”的原因是:许多和她有着相似经历的女孩,甚至是男孩,找到了她,一起面对这片一直覆盖在心上的阴霾。
有的人应激反应比高露自己还要严重,有的人在看到高露发的文章以后心理防线崩塌,有的人写了上万字的文档跟高露分享……关于性侵的故事,高露收到了整整53份。
竟然会有那么多隐藏的不幸发生在我们身边,绝大部分不了了之,甚至被噤声,成为心中深埋的、永远的刺。
一位有相似经历的朋友
“我和他们说,不要把现在所有的不堪都归因到当年发生的事情上,一定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当年的伤害剥离开来。”高露说。
高露曾经在HelpGuide的网站上看过一篇自救指南——《从性侵与性创伤恢复》(Recovering from Rape and Sexual Trauma)。
我们概括了它的以下要点:
自救指南:Recovering from rape and sexual trauma
*如果想了解完整的被性侵后自救指南,可以扫描下方二维码查看网站
04
告别
那天,我给高露过生日。快分别时,我询问她最近感觉如何。她说,文章发出来以后感到重新获得了一些力量,似乎也是在和过去告别。暴饮暴食最近已经有了刹车的迹象,考试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我感觉我现在状态蛮好的。”说完她对着蛋糕许了愿,然后吹灭了蜡烛。
在蜡烛熄灭后的黑暗中,我看到有光在她眼底,隐隐发亮。
“勇敢露露,不怕困难”——给高露过生日
高露的后记
大半年来,在摸索着如何与无底洞般的创伤记忆闪回作斗争的那段时间里,最怕的就是有认识的人当面问我病情恢复怎么样了。
当然知道他们都是好心,但我实在做不到面不改色地场景重现和解释自己写作的原因。这意味着必须又一次客观审视自己失败的两性关系,把受害者的标签像纹身一样镶嵌在人生轨迹中。
辅导员每隔两三周就来慰问近况,彷佛我是重病卧床的绝症患者,哪天想不通就去寻死。过年回家,我被我妈耳提面命式的逼着删掉那篇罪状书,说乡亲父老面前面子挂不住,我不删的话就和我断绝母女关系。还有教室里坐得隔我老远的同学,家庭聚会莫名尴尬的气氛。
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其实在哗众取宠。我姐作为目击者,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质问我为什么要“编造和夸大事实”。每认识一个新朋友,我走程序一般地丢给对方这篇文章,仿佛在给自己的糟糕性格开脱,心里祈求着对方能理解我的古怪行径,对我友好一些。我还动过把这件事情写进留学申请的文书里的念头,面试官看到这个会不会对我心生怜悯,然后施舍我一份录取通知。
但尽管如此,我都从来没有后悔过。
因为比起坏掉的脑子带来的无尽精神折磨,世俗的批判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比起一个人在扭曲的亲密关系认知中自我折磨,无数有着相同经历的伙伴给了我无比正当的理由去站出来,做发声者。
为自己发声,坦然承认这段遭遇和其带来的打击是心理复健的必要前提。同时,我也听到了更多勇敢的声音。在学妹深夜发来的消息里,记录着她们不为人知的各种性骚扰经历,同时还有迟到多年的如释重负。
我们不是同病相怜、命运悲惨的受害者。当我们终于勇敢发声,当我们终于站在一起,我们就是幸存者。
今日互动
你想对高露说什么?
你是否了解过身边存在的“房思琪式的强暴”?
参考文献
[1]张信勇. 写作疗伤[D].华东师范大学,2009.
[2]焦虑时,用“心理日记”按下暂停键. 壹心理 焦虑时,用“心理日记”按下暂停键-心理学文章-壹心理 (xinli001.com)
[3]Recovering from rape and sexual trauma www.helpguide.org/articles/ptsd-trauma/recovering-from-rape-and-sexual-trauma.htm#
[4]王瑶,钱胜,王文霞.女性强奸受害者的心理与行为问题[J].医学与社会,2008(04):37-38.
[5] Hatvey AG, Bryant R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cute stress disorder and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a propective e-valuation of motor vehicle accident surviviors [J]. J ConsultClin Psychol, 1998, 66(3): 507-512
[6]叶辉. 被害恢复视角下的未成年性被害人援助研究[D].四川师范大学,2019.
撰稿丨艾林 高露
编辑丨晨汐 晨曦 达生
视觉丨S蝶
排版丨Fauna
校对丨西西
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出品
推荐文章
(直接点击图片查看 后台回复“目录”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