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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起娼妓的“圣女”,是救风尘,还是骂风尘?

爱与生命管理 爱与生命 2022-08-23

上周日晚上,《梦华录》收官,豆瓣评分最终稳定在了8.5左右。


这部古装偶像剧自开播以来,就以女导演、女性自立、女性互助为宣传噱头,紧贴女性主义,赢得不少关注度。在营销号的繁华场面之下,《梦华录》也引发了颇多争议,不少人认为该剧对于原著《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改编背离了女性内核,通过贬低和丑化妓女这一群体来凸显剧中女性角色的高风亮节


(图源:电视剧《梦华录》)


比如,剧中同为官妓的张好好,在劝慰弹琵琶的乐妓宋引章不要自轻自贱时,说出了“以色事人才叫贱”的台词,用一个“贱”字贬低以容貌取悦男性,换取生存资源的女性。这句台词立即引起了观众的质疑。在之后的剧集中,该剧更是多次强调了“清白”二字,男主顾千帆也被观众戏称为“贞操调查员”。随着剧情的推进,宋引章逐渐成为了此剧中最具讨论度的角色,“宋引章恋爱脑”“宋引章大冤种”等词条频上热搜。


《梦华录》贴近女性主义的营销是否真的出现了表达失真?与关汉卿的原著《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以下简称《救风尘》)相比,《梦华录》究竟是融入了现代思维、彰显了女性独立,还是背离了原著对官妓群体的立意,落入更加封建的陷阱?


要厘清这些问题,还需要先从宋代官妓实际地位和生活处境说起。


01

优渥体面有尊严?对不起,这不是她们的现实


在第一集中,宋引章急切地渴望摆脱妓女身份从良时,赵盼儿这样劝她:“你拿着乐营差饷和王公贵人的赏赐,穿金戴银、出进自由,还有丫鬟服侍,已经是神仙日子了。”剧中的花魁张好好,亦如此描述官妓的生活境遇:“靠自个儿本事吃皇粮、不愁吃喝、文人墨客们捧着、高贵爵们敬着。”


同时,《梦华录》中的女性角色似乎被赋予了更多自由和独立的可能。女主赵盼儿,只需通过“藏拙”,就能免于向上层统治者提供性服务的剥削。她们轻而易举便能克服重重困难,通过创业来自立。


(图源:电视剧《梦华录》)


然而,官妓,真的有如此多获得体面与自由的可能吗?


实际上,编剧对宋代官妓群体境遇进行了过度的美化。娼妓制度,本质上是一种奴隶制度。概念上来说,它是人类从氏族社会向奴隶制社会演进的过程中,伴随着父系氏族对女性的迫害和奴役而产生的制度。[1]


而宋代的官妓,在中国古代三教九流的人格排序中,属于下九流的最后一等,由政府直接控制,编籍于教坊或乐营,从事歌舞伎艺服务和社交应酬,兼以出卖色相维持生计,可分为宫妓、营妓、京师及地方官妓。[1]


作为奴隶,她们服务于男权体系,就是统治阶层的玩物和商品。


在中国古代的大部分时期,妓女很少出现“卖艺不卖身”的情况,直至明清时期梅毒传入中国后,朝廷才明令禁止官员嫖妓。[3]同时,有些统治者对待官妓的方式堪称骇人听闻,动辄戏谑体罚、甚至残忍杀害,如宋初武将王继勋,买来的官奴稍有不如意,便将其残忍杀害并食用人肉,事后将她们的骨头放到棺材里丢到野外(“小不如意,即杀食之,而棺其骨弃野外”)。[2]


而从官妓的归宿上来看,只有少数幸运者得以从良,不幸者则遁入空门或郁郁而终。嫁做人妇是从良的最佳途径,又可分为,加入高官显宦之家,“成妾”(官妓很少有能成为正妻的),嫁入商人或普通百姓家,“为妇”。[1]


妓女从良,往往遭遇歧视

(图源:电影《霸王别姬》)


但,当时的社会,并没有给妓女的从良提供宽厚环境。普遍存在的歧视,让她们终究不能摆脱被折磨的命运。[4]在原著《救风尘》中,连周舍这样的花花公子,也怕别人知道他娶了妓女宋引章而笑话他,所以回家的时候,他让人抬着轿子先走,他骑马跟在后面。


可见,这种优渥、体面而有尊严的日子,远远不是官妓世界的现实生活。


02

与《救风尘》相比,《梦华录》里少了什么?


更进一步,在这种经过美化后的生活境遇下,原著中赵盼儿和宋引章所表现出来的人格精神和反抗力量,也受到了极大的削弱


作为《救风尘》中的次要女性角色,宋引章的存在对于凸显主要女性角色赵盼儿、使其形象更加鲜明生动有着重要意义。在关汉卿笔下,宋引章代表了一类处于叛逆期的妓女,她们不满意目前的生活,渴望从良,对未来充满幻想。在嫁给周舍前,宋引章对赵盼儿说:“我嫁了,做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的。”[5]


可见,宋引章嫁给周舍的选择并非纯粹为了爱情,也是为了能够脱籍从良,跻身于三纲五常的序列之中。


尽管这样的想法存在时代局限性,但也是宋引章对自身悲惨命运的反抗,想借由“立个妇名”跳出火坑,这是她自我意识的初步觉醒。只是,单纯的她想到了眼前,却没能顾上日后。在惨遭周舍的五十杀威棒后,宋引章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设法写信央求母亲和赵盼儿营救。


而《梦华录》对宋引章这一角色的塑造却给人以“痴傻”之感。在几人合办的茶馆中,宋引章“除了弹琵琶之外什么都做不好”,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自卑怯懦、任人摆布。随着剧情的发展,宋引章这一角色逐渐沦为陪衬男女主爱情的工具。


由于剧中的宋引章与女主发生冲突,沉浸在磕cp的快感中的观众被激怒。在“被宋引章气死”和“油爆琵琶”等恶意满满的词条下,渴望脱籍的宋引章被观众嘲为“脱籍脑”、“贱籍公主”,甚至出现了“狗链妻”这样恶毒的用词。


当群体的苦难被当作侮辱性的标签轻飘飘地贴到一个人身上,宋引章不愿为奴的抗争已经不再重要,这一时期,底层女性的自我意识和反抗力量被消解,剩下的只有男女主甜甜的爱情。


(图源:电视剧《梦华录》)


与宋引章相比,正旦赵盼儿这一形象则代表了一类更为成熟老练的妓女。在风尘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赵盼儿已经能够轻易洞察人心,且性格泼辣、有勇有谋、为人仗义。她一眼就看透了周舍的为人,在宋引章对她说了“我便有那该死的罪,我也不来央告你”这样的狠话后,仍能不计前嫌,只身前往搭救自己的姐妹,凭借自己的机智和谋略,从封建男权代表——周舍的手中救出了宋引章。


值得一提的是,在营救宋引章时,周舍要赵盼儿下毒誓才肯放心,赵盼儿逢场作戏照做了。在最终对簿公堂之时,赵盼儿面对周舍的质问丝毫不惧,她决然地说:“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从这番言论中可以看出,赵盼儿对娼妓的卑贱地位和宿命有着清醒的认知,而对赌咒“神力”的全然唾弃,也体现出了她对封建礼教的反抗精神[6]


在同样改编自《救风尘》的电视剧《爱情宝典》中,赵盼儿的形象更为侠义

(图源:电视剧《爱情宝典》)


在看透了风月场上的虚情假意后,赵盼儿发出了对婚姻的感慨:“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遮莫向狗溺处藏,遮莫向牛屎里堆,忽地便吃了一个合扑地,那时节睁着眼怨他谁!”


在一个女性必须依附于男性的社会里,她已然不再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原著中的赵盼儿再未嫁人。


正是由于赵盼儿身处这样的泥潭中,她以身涉险、营救风尘姐妹的胆量和侠客精神,她对封建社会的反抗,才更显得可贵。《梦华录》对于妓女群体生活境遇的美化,削弱了赵盼儿身上的人格精神和反叛力量。


而剧中的男主顾千帆的救世主形象,更是极大地消解了原著中强大的女性自我意识和自主力量。例如,在赵盼儿对簿公堂而判官却偏袒周舍时,男主利用自己高官父亲的人脉关系轻松化解了此事,让周舍得以被重判;在赵盼儿与高观察周旋却被对方意图不轨时,男主以宣誓主权的方式英雄救美。


如果去掉剧中交织的时代背景、权力、财富、身份等级等要素,这样的情节设定完全符合爽剧和甜宠剧的逻辑,可以说是给赵盼儿安排了一个“好归宿”。这作为古偶剧来说当然无可厚非。


但是,将其套入《救风尘》这一故事中、放在赵盼儿这一形象身上,原著所蕴藏的反抗精神就变了味儿。


03

用贞洁观包裹女性独立,救风尘,还是骂风尘?


在《梦华录》的19集中,男女主互诉衷肠,表明了自己的“清白”身份,女主赵盼儿更是说出了因为自己藏拙,假装不会琴画,便被安排做账房管事保住了“清白身”这样的台词。此集一经播出,“双洁”“发乎情止乎礼”等词条便冲上了热搜。


“双洁”,简单来说,指男女主确定恋爱关系前,都没有过性经验。


事实上,我国宋代对女性的性道德要求与《梦华录》中所展示出来的状况并不相同。贞洁,即要求女性一生只侍一夫,从一而终。而宋代由于社会环境较为宽松,对女性离婚改嫁的包容程度超过了唐朝,范仲淹之母、王安石儿媳、岳飞前妻、李清照等女性都曾改嫁过。


尽管程朱理学兴起于宋,但宋代士大夫阶级内部观点冲突较大,一部分士大夫认为配偶死后,就不应再婚;另一部分则赞成配偶死亡后,可以再婚。由于政策拟定者的内部观念差距,因此,当时并未拟出任何一套可使人们奉行的规范或制度。此外,宋代的贞节观也并不具有广泛性,大多是士大夫所提,下层民众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且一部分士大夫对下层阶级女性的离婚和改嫁也持宽容态度。[7]


正如前文所述,在明清(梅毒传入中国)以前的大部分朝代,妓女“卖艺不卖身”的情况几乎是不存在的。在封建父权社会的结构性压迫之下,那些为《梦华录》中的女性角色所不齿的、“卖身媚俗”的“下贱”市妓和私妓也不是自愿卖身、自甘堕落。


而《梦华录》中“以色侍人才叫贱”这样的台词,完全漠视了封建社会中男权统治者对妓女群体的残忍迫害,用她们所承受的苦难去贬低她们,进而突出剧中女性角色的高风亮节


(图源:电视剧《少林问道》)


更为讽刺的是,“清白”,这一被编剧用于表现女性独立的概念,恰恰体现了封建社会遗留至今的厌女症内核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指出:父权制创造了性的双重标准,将女人分为两个集团:“圣女”和“荡妇”、“妻子·母亲”和“娼妓”、“结婚对象”和“玩弄对象”。同时,将这两个集团分而治之,相互对立,前者为生殖服务,后者为快乐服务。[8]


通过对男性依附程度的不同,女性获得不同的社会身份排序。而娼妓在此排序中处于最低等级。


于是女性身上也出现了表现为自我厌恶的厌女症——“圣女”看不起“娼妓”。


《梦华录》中的“双洁”情节,表面上是突出双方对爱情的忠诚,实质上却是社会厌女症之下对“荡妇”赤裸裸的歧视和羞辱。


在父系当权的时代,女性一直是最大的牺牲品。而处于社会最低等级的风尘女,则成为了父权社会最为悲惨的受害者。


关汉卿的杂剧作品中,表现妓女的主要有《救风尘》《金线池》《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三篇,其伟大之处便在于,他从未丑化和贬低过这一群体,而是正视了她们遭受的苦难,同时关注她们的觉醒和抗争,歌颂她们的人格精神


(图源:电影《霸王别姬》)


总而言之,《梦华录》试图在封建社会背景的基础上,融入现代女性话语体系,凸显现代独立女性不以身体和容貌去取悦男性,而是专心事业、仰仗自身本事来养活自己的人生追求——其意图值得肯定,但处理方式并不妥当


怎么说,既然选择了《救风尘》这样一个表现妓女形象的杂剧去改编,还要使用“以色侍人才叫贱”“卖艺不卖身”“不媚俗”“清白”的贞洁观来表达女性自立自强……


多少显得有点诙谐了


今日互动

你还看过哪些塑造妓女形象的文学影视作品?

你觉得《梦华录》是否远离了底层女性互助的核心?


参考文献

[1]   何文泽. 宋代官妓研究[D].广西师范大学,2015.

[2]   宋史·卷四百六十三·列传第二百二十二·王继勋[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   【于赓哲】谁说伎不等于妓?梅毒对古代青楼文化造成怎样的影响?-哔哩哔哩 https://b23.tv/acBPtuA

[4]   雷光高,王军涛.妓女的一生——也论《救风尘》中的三个女性形象[J].青年文学家,2018(26):144-145.

[5]   [元]关汉卿,康保成,李树玲.关汉卿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6]   陈鸣镝.浅论《救风尘》中“赵盼儿”人物形象的建构[J].牡丹,2021(06):67-68.

[7]   廖彤.浅谈宋代女性的婚姻自由[J].今古文创,2022(09):63-65..

[8]   [日]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2.5重印.


撰稿丨熙熙

编辑丨驼驼 晨曦

排版丨噜咔

视觉丨量子苏打

校对丨六一

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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