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四月的桐花季
台湾每一年到了四月都会有一个桐花季。如果四五月有机会去台湾，你会发现车子开过高速公路时，山的两边全都是白灿灿的一片，整个山都变成了白色。所有人都会被桐花的绽放所震撼。
桐花季，就像日本的樱花季一样，大家喜欢在这个季节到桐花的树林当中去走那些小路。桐花很特别，它开花后就会有大片大片的飘落，犹如日本樱花，但速度会比之更快。
譬如说，我站在一棵桐花树底下，大概五分钟没有动，我身上会落满了桐花，地上也会全是桐花。
我在书里曾经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次我在桐花树下散步，有一位妈妈也带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在那里。小男孩在地上玩，妈妈在比较远的位置跟别人聊天。过了一会儿妈妈就听到小男孩“妈妈妈妈”这样的喊声。好像急的不得了，不知道怎么办。妈妈就看他，小男孩就“妈妈！妈妈！”。就这样，一直重复。小男孩似乎着急的讲不出话来。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小男孩在玩的时候，桐花已经在他周边的落满一地，他站起来以后想到妈妈那里去，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他要到妈妈那里去就要踩踏落满一地的桐花。五岁的小男孩觉得他不能踩这些美丽的花，因为每一朵花都好漂亮，因此就一直“妈妈妈妈”。但他妈妈却未察觉这些，只说道：“笨蛋，过来。”
有时候大人稍微不小心就会忽略孩子的善意。当第三次这个妈妈说：“笨蛋，你过来啊。”我走过去问她，你的儿子几岁了？她说五岁了，我说“真了不起，如果他五岁仍舍不得去踩一朵花，我相信他一生都不会随便去伤害生命”。
我的意思是说善意跟美，善意跟美其实是在一起的，而这些就在五岁的孩子身上。他会有那个本能，因为他觉得这个东西舍不得踩，我相信他说不出理由。我相信今天我们有这样一个善意日请他来讲，他都完全讲不出来，可是他的行为里有，因为他觉得他舍不得踩烂一个东西，去毁坏一个东西。
在大学教书时，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要跟这些年轻的生命学更多的东西。因为有时候我们在成长的过程、在世俗里，经历了太多人之间的权谋争斗之后，你慢慢会失去对人最单纯的美和善的信念，正如古语里面说：“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们在追求知识、追求学问，越来越变成一个成长的人、大人。可是必须要不断回到儿童的原点，人才能够保有那个赤子之心。
后来我跟这个孩子的妈妈聊起天来，我问你知道桐花为什么会一直飘落吗？她说“不知道，这个花好奇怪，开的这么盛放、这么漂亮，还没有枯黄、还没有枯萎，它就掉落了”。
其实桐树上有雄花、有雌花，花开就是为了要繁衍。花开时雄蕊的花粉会传到雌蕊。那雌蕊受粉以后，就要开始结成一个油桐果，要结成油桐果，需要很多树木的养分，可树上的养分是不能支撑所有桐花的。因此伟大的雄花会在开花后飘落，离开这个树，把所有的养分留给雌花，我觉得这是男性最应该骄傲的一件事情。
我想在很多人欣赏桐花季的时候，看到的是花的飘零，看到的是花的美，并不能说出我们刚才讲的背后的这个自然的知识。可是我们在看花的时候，我们会被震动，我们会被感动。生命为了完成繁衍，为了下一代生命的成长，是可以如此的自我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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