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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楷与狂草,规矩与自由。 ▍蒋勋

2016-10-28 美育课堂 名师楼



提到唐朝直觉上都会有快乐跟感动,唐朝是美学精神上蛮奔放的时代,马上就会想到李白的诗,豪迈、自在、不受约束的感觉,可是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种误解?


最好的艺术在外在看起来不管多热情奔放,其实是有一个节制的力量在里面,它不等同于胡闹。因此今天我要借唐朝的书法讲两个矛盾的关系、两个极端不同的样子。一个是工整细腻的楷书,另一个是个性飞扬的狂草。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



 ▲当代欧体书家田英章书《九成宫》


欧阳询 


朋友们都知道,写楷书我们写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的字,比划都是一丝不苟,现实生活中欧阳询的《九成宫》已经变成小朋友的书法临本。作为书法家的欧阳询对我来说是一个结构主义者。


什么叫结构主义?比如“王”这个字,三横一竖“王”,欧阳询把它写在叫做九宫格的框里,在框框里打了线条以后就出现九个方块,把“王”字放里面四平八稳,在结构上绝对的对称,上下的比例都达到完美的地步。我小时候最怕写欧阳询的字,只要有一个笔划歪一点点整个字就完蛋了,这就能感觉到欧阳询写字对自己的要求绝对严谨。



 ▲欧阳询《梦奠帖》


基本上我们现在看到的九成宫是刻在石碑上的,字帖都是黑底反白字。《梦奠帖》是欧阳询的墨迹,墨迹就是白纸上的黑字,它是原件,当然是特别珍贵,以前清宫里收藏的连别在旁边的扣都是用白玉镶的,这个书法是非常讲究的一个作品。


从“仲尼梦奠七十有二”开始,所以取“梦奠”二字。远远看到帖的全部感觉到它的行路,字跟字的大小简直像印刷出来一样,手写稿工整到这种程度。因此我想说明一点,唐朝不是随便的狂放,狂放如果没有对自己规矩的基本功的要求,那样就会变成放肆跟胡闹。


今天学艺术的年轻一代认为艺术是不应该受约束的,然而现在的艺术不管是在绘画还是歌唱的表现,没有训练、没有基本功有时候就会成了胡闹。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如果没有基本功,连身体都没有办法摆好,而以前的老演员在戏班里面把脚架在那个地方可以两个小时不放下来,这叫“耗腿”,练就很深的基本功。


▲欧阳询《梦奠帖》(局部)


看到欧阳询的这些字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他有一个中轴线。比如说“毒”这个字,它有很长的中轴线,中轴线两边水平线的对称关系它有绝对的完整, “歸”和“未”笔划多或笔划少它放到一个方框里面都是绝对的方方正正的感觉。


应该的“應”,我们看到它这边笔划这一撇出去跟它下面拉的这个笔划几乎是两个平行线条,稍微哪一根歪一点都没有办法让你感觉到这个字这么挺。看的时候总觉得欧阳询的字好挺拔,这是因为它的垂直线条完全平行,看第三根线条还是平行,这平行的三根线条中间的空白间构、架构完全是平均的。



▲欧阳询《梦奠帖》(局部)


报应的“報”字,这一边构成的一个垂直线条,跟旁边构成的垂直线条,它又构成两个平行,很多人看欧阳询的字觉得那个字好像一个伟大的建筑物挺在那个地方,你推它推不倒,它里面是很多线条构成的一个垂直的力量。


又如“痛”这个字的垂直线条,四根垂直线条构成的力量,中间的分割点是一样的,甚至第五根垂直线条中间有个留白,这个留白跟这边也是一样的,从而可以看到书法基本功训练到极致以后的这种严格,欧阳询是楷书结构主义的最高峰,一丝不苟,没有一个笔划是随便的。



 ▲张旭《肚痛帖》

释文: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


张旭 


跟欧阳询同一时期,比他晚一点的张旭完全是奔放,他的字叫做狂草。“楷”跟“狂”是完全不同的美学,楷是典范,是楷模,基本功的最高峰,而狂是规矩训练完以后绝对打破规矩变成解放的最高峰。所以我们经常会被问到“你喜欢欧阳询的字还是喜欢张旭的字?”的问题,最好的时代是拥有基本功同时也要去打破规矩,保持严谨同时也要提倡自由。


《肚痛贴》是张旭在肚子痛了,他说大概是“冷热所致”,可能是因为感冒了,发冷发热,就服用了大黄汤。我们看到“大黄汤”三个字被张旭完全解散,仔细看“大”这个字的结构被他改变了,但这里面的基本功其实还是欧阳询。


张旭写字是喝酒的,喝了酒以后看裴旻舞剑,用头发沾墨汁在墙上写字,这是一个解放的表演艺术。当时的人很喜欢现场看张旭写字,好比看一个即兴的表演艺术,就像再好的CD唱片也无法代表歌手在现场演出时那种情绪。现在我们看到张旭的字其实觉得少了一点什么,我读到的资料说张旭当年写字龙飞凤舞的速度感,甚至是狂呼大叫,是一种身体上的美学触动。





▲张旭《古诗四首》




释文:东明九芝盖,北烛五云车。


看张旭的《古诗四首》,大家会说这怎么能看懂,跟鬼画符一样。现在我们读内容“东明九芝盖”,东方太阳出来了,出来一个像太阳神的神,旁边有九个灵芝草一样像妈祖出巡时的伞盖。“北烛五云车。”北烛是一种龙,它出现的时候驾马的车子好像有五朵云在旁边跟着走。


比如说我们看到这个字,你看不懂,它事实上是花开了的“花”。花这个字变成狂草以后改变了形状,变成完全纯粹线条的东西,像如果一个歌手唱歌,到“咏叹调”的时候那个“啊”这样拉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字面的意义,但声音漂亮得不得了。可以说狂草是书法里的咏叹调,它已经离开歌词了。




或者说“同”,大同世界的“同”和“来”,我们看到“同”的线拉到过来的“来”这个字以后,这个地方有一个非常美的线条,写“来”是三划一竖然后两撇,可是他把来这个字拉长线到这里勾上来以后,这边有一条线勾过来,好像一条龙攀在一根柱子上,这两个字放大会感觉它是一幅画。知道是“同”跟“来”已经不重要了,看懂内容是用大脑,线条的美用的是感觉。就像听音乐不一定是懂,但感觉到了眼泪就会流出来。


 ▲怀素《苦筍帖》

释文:苦筍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


怀素 


在张旭之后的狂草大家还有怀素,他写过《苦筍帖》。“苦筍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意思是有苦味的筍子和茶不是普通的好,他是写给朋友一封信说你要不要直接来,其实就像是传了一个简讯,可是线条很漂亮。“乃”这个字两根线条,放大以后特写这个字,线条完全是舞蹈,会感觉到潇洒和自在的美,从这里面我们看出怀素继承了张旭把狂草发展到极致。



怀素《自叙帖》(局部)

释文: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睱颇好笔翰。


他很有名的《自叙贴》讲他自己的“怀素家长沙” ,他家原来在湖南长沙,从小对佛、对禅都非常有兴趣,可是“颇好笔翰”,说他很喜欢书法。这件书法这几年引起很大的辩论,有两派学者一直在辩论怀疑它是不是怀素的原件。


真伪辩论暂且抛一边,我们今天主要谈狂草为什么会在唐朝出现?把楷书跟狂草放到一起,可以让我们看到唐代为什么被称为“大唐”,凡是加了“大”这个字就是包容力特别大,它可以把规矩和自由同时包容,这样可以了解到唐代真正的特色。



 ▲杜牧《张好好诗》


杜牧 


最后我们介绍唐朝的大诗人杜牧的《张好好诗》,“张好好”是说这个女孩叫好好,她其实是一个歌妓,“年十三”十三岁,因为她喜欢唱歌、跳舞就开始在这个城变得很有名,杜牧就认识了这个女孩,她后来被一个姓沈的收为妾,过了几年年华老去,杜牧就很感慨这样的女子大概到最后都有一点孤独和寂寞,他就写了这样一首诗。


从原稿看到杜牧的字非常潇洒和漂亮,他是介于楷书跟狂草之间,说明他有很好的基本功的训练,可是因为他写诗,线条又非常温柔,这是规矩跟自由之间的一种平衡,这篇诗稿特别让我有这样的感动。其实自由跟规矩并不冲突,规矩的太过度就拘谨了,解放的过度就有点放肆跟胡来,如果可以维持很好的平衡,它就会有一个真正的美出来,这是在唐朝的书法里可以感觉到的一个精神。



     ▲杜牧《张好好诗》(局部)            


整理:名师楼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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