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愤怒找不到出口时，你可以买下三块广告牌

引子——

你完全无需揣测在买下这三块广告牌之前，米尔德丽德·海斯夫人都经历过什么，导演用115分钟，不疾不徐地展现着一个内心充满愤怒的母亲的所作所为，及由此给一个美国普通小镇带来的改变。

故事从米尔德丽德·海斯和她租下的三块大广告牌开始。

米尔德丽德开车经过三块破广告牌，停车、倒车，咬着手指甲，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女人扎着机车头巾，一身蓝布连身工装，不苟言笑，做事直接又凶狠。

“我决定让买主是一位受尽委屈忿忿不平的角色，接下去的故事就让它自然发展了，”《三块广告牌》（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的导演马丁·麦克唐纳（Martin McDonagh）回忆，“米尔德丽德是一位坚强、执着且愤怒的人，同时她的内心支离破碎。故事从这里开始萌芽。”

米尔德丽德·海斯租下的广告牌

这位爱尔兰导演曾经凭《杀手没有假期》（In Bruges）广受好评。这一次，他深刻地描绘了一座虚构的艾比镇，一个迷人也处处充满幽闭恐惧，一个大家彼此认识，几乎没有秘密的小镇，本身就滋生各色冲突，对现代社会也有某种排斥。

只有这样的小镇才有足够多的故事，容纳得下足够多的愤怒。

米尔德丽德就不用说了，16岁的女儿被奸杀，7个月仍未破案，她买下竖在女儿被害的偏僻小路上的三块广告牌：

“强奸致死”

“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威洛比警长，怎么回事？”

红底黑字让曾经破败的广告牌变得尤为醒目。

愤怒，不只是惨死得不到伸张，还掺杂了更为复杂的情感，悔恨、内疚、甚至还有点无助——青春期的叛逆，女儿临出门那晚两人还大吵一架，她甩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希望你被强奸！”

镇子上的警察呢。迪克森警官，是威洛比警长的左右手，“迪克森集满任何人会痛恨的所有特质”，导演麦克唐纳特别指出，他看起来邋里邋遢，身为执法者却滥用职权，对黑人和同性恋极不友好。而这类禁忌和敏感话题，导演处理得非常好，用表象带出深层的思考。

“他就像《李尔王》中的私生子爱德蒙，永远处在非常愤怒的状态，对全世界愤怒，然后永远觉得所有人都亏待他。一开始他好像是艾比镇的坏人，但事实上他是个更复杂的角色。”扮演者山姆·洛克威尔（SamRockwell）说。

一开始，迪克森警官似乎是小镇上的坏人，但随着故事展开，更深层的人物性格才逐渐明朗

当片中迪克森的家庭状态慢慢浮现，我们也懂得他的疯狂从何而来。一个还与母亲同住、始终无法长大的成年人，这是场悲剧，而他把这怒气出在别人身上。

甚至那些出场不多的人物都有各自的愤怒——

罗比，米尔德丽德无助的小儿子，母亲不愿与他分享悲恸，对母亲未经他同意做的决定也无比愤怒，“我想尽办法避免细想过程，我知道无济于事，自己又承受不起，现在还用6米高的字，提醒我她死前遭遇的种种细节！”

查理，米尔德丽德的前夫。失去女儿的痛，对父母任何一方都是同等的，也代表着两人之间唯一的连结就此瓦解，尽管两人相处的方式是以怒制怒，但两人之间仍然残留有爱。

米尔德丽德始终不愿意同小儿子罗比分享悲痛，并且理所当然地被儿子“照顾”着

詹姆斯，小镇路人甲，二手汽车推销员，典型的蓝领。在米尔德丽德报偿性地答应和他约会，却不巧遇到了前夫查理，并被嘲笑。这个推销员愤怒地扔下了一句话后离开了餐厅，“我知道我是个卖二手车的酗酒侏儒，但你又以为自己是谁？从来不笑的广告牌女士。”

哪怕是卖给米尔德丽德广告牌的小镇青年，见钱眼开的广告商小红威毕。一心想离开小镇远走高飞却不能，被警长找上门要求不要再租借广告牌时，这个跟小镇格格不入的小红说，“这没有违反任何法律，任何狗屁法律都没有，我查过了。”

故事的核心是米尔德丽德与艾比镇警长之间的冲突。“这故事是关于某种程度上都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两人之间的战争，”导演麦克唐纳解释，“这也是为什么整部片充满着紧张气氛与戏剧张力。”

“我已经尽可能追查凶手了，海斯太太。我觉得那些广告牌不是很公平。”

那些紧绷让我们看到当愤怒找不到出口时会发生什么，“当你面对失去，心中愤怒却无处发泄，你会怎么做？这是个有趣的议题，当情况不能再糟、不存半点希望，你会如何决定？我认为这是这部电影与其他犯罪电影最不同的地方，因为一直有个潜在主题‘如果犯罪案终究无法被解决呢？’”导演麦克唐纳如是说。

作为冲突核心的另一方，艾比镇警长威廉·威洛比，恰恰是全片最平和的人。

他善良而恪尽职守，“我已经尽可能追查凶手了，海斯太太。我觉得那些广告牌不是很公平。”何况，他还得了癌症，这一点米尔德丽德包括整个小镇都知道。“他必须面对这些残酷的现实。米尔德丽德想针对他是完全合理的，但他做出这样的反应也完全可以理解。”这是导演的设定。

扮演这个角色的伍迪·哈里森却从中发现：“但我觉得这个角色最有趣的地方是他并不是一个焦躁易怒的人，他所受的压力这么大，但他就是继续平静地过日子。”这种平静，无论是作为无过错一方，他对待来自米尔德丽德强大的火力攻击，还是对想要了他命的癌症，都一样。

某种意义上，威洛比警长和米尔德丽德是同一个人，都倔强地面对生活

他再次勘察案发现场仍一无所获；他替米尔德丽德支付了下一期的广告费；他带着妻儿过了一个完美的周末；他给迪克森写了一封长信，信里写道：“只要你还把这么多仇恨深埋在心底，我觉得你永远不会成为那个我所知道的，也是你想成为的一名警探。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才能成为一名警探，那就是爱。”

他像米尔德丽德一样，倔强地面对生活，拒绝被拖垮，更不曾停止享受生活，即便日暮西山，依旧生气勃勃。而他自杀的那个场景，在音乐的衬托下，成为整部电影中最令人动容的时刻。

麦克唐纳认为这部电影是他写过的最悲伤的一部，同时也是个找寻希望的过程。“故事的起点很悲伤，但其中也有很多喜剧成分，甚至有很多感人的部分，我想这是我对待人生的方式，面对悲伤，我习惯找到光明面，用幽默处理绝望。”

“这没有违反任何法律，任何狗屁法律都没有，我查过了。”

米尔德丽德不是他笔下第一位女性主角，但却可能是他写过的最冷血无情的角色。“我是想着弗兰西斯在写米尔德丽德的，”麦克唐纳说。“我不认为有其他女演员具备这个角色所需的特质，她要看起来很蓝领，身上还有点乡土气，更不能对这个角色施予同情。弗兰西斯过去所有的作品都非常坦率真实，我知道她能带出角色的黑暗面，同时保有机智幽默，且让人物始终表现出自己最真诚的一面。”

没错，故事中的米尔德丽德很多时候都咄咄逼人，但感谢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的表演，如抽丝剥茧般展现了角色完整的人性，才得以让观众站在她这一边。

在构建这个强悍的女性角色时，她直接从西部片中“拿来主义”，“我确实紧扣约翰·韦恩的外在形象，因为我在设计米尔德丽德这个角色时，实在找不到其他女性让我借来参考。她比较偏向意大利式西部片中的神秘角色，会走在马路的正中间、双枪出鞘、然后将众人赶尽杀绝；不过我认为米尔德丽德从头到尾唯一使用的武器，就是她的机智幽默。”

米尔德丽德当然不是枪手，只是想为女儿寻求正义的母亲。“身为一位母亲，你无时无刻都像活在悬崖边。”现实中也是一位母亲的麦克多蒙德收养了一个男孩，“我在他六个月时认识他，但从我抱着他、闻到他气味的那一秒，我就知道这个小生命就靠我了。身为父母，为了保护孩子产生的担心与焦虑，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但米尔德丽德也不是英雄，麦克多蒙德指出，“她是个比这还复杂很多的人。当我在为这个角色做准备时，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那就是全世界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形容她的处境。失去丈夫，你成为寡妇；失去父母，你成为孤儿；但没有文字可以形容失去孩子的父母，这本就不应该发生，不合常规，已经超越语言描述的范围。所以她豁出去了。”

米尔德丽德的冷酷无情是失去女儿的母亲的愤怒

而另一个深深笼罩她的阴影，就是在女儿被害那天对她说了最恶毒的话。“你要怎么带着这个罪恶继续活下去？你不可能办到，她更不可能。”

对麦克多蒙德来说，米尔德丽德泪已流干，这让她面对任何挡住去路的人冷酷无情。“我相信这是她变成这样的原因，因为她不能表现脆弱，不能流露那些情绪。对她来说，丢汽油弹比大哭一场来得容易。”

准备初期，麦克多蒙德就有一个特别的想法：让人物在整部电影中都穿同一套服装，一种未经装饰、蓝领阶层、一成不变的服装，像一种隐性的“战服”。

还有头巾，她戴的次数远远比剧本中出现的要多得多，因为她“认为那是一种她要有所动作的隐喻”。

机车头巾和这身蓝布连身工装都是一种隐喻

麦克多蒙德还建议，所有预先排演她都不参加，直到最后一刻开拍才现身，“因为米尔德丽德视所有人为敌人，所以弗兰西斯觉得让摄影机捕捉到最真实的反应与感受是最好的安排，而我也赞成这点，虽然最开始我并不同意。”剧院出身，麦克唐纳早已习惯了“和其他的演员一起排练，就像我们以前在剧场，大家谈着自己的角色及角色做的选择，这是个凝聚群体的时刻。”

麦克多蒙德还研究了人物乃至整个家族背景，包括被谋杀的女儿，“她加入剧组，然后把关于这个角色的所有细节摸透，接着将这些精准的准备完整地透过表演带出。弗兰西斯本身就有很特殊的幽默感，所以她能把剧本上本来就够有趣的桥段，演得更好笑。”跟麦克多蒙德有不少对手戏的伍迪·哈里森这样评价。

最终呈现在银幕上的是一个相当令人信服的形象，也恰恰如麦克多蒙德自己总结的：“米尔德丽德这个人，我想有时候你可能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但你绝对不可能讨厌她，也不愿意诋毁她。”

这是一张很有意思的片场照，愤怒的母亲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小镇路人甲彼得·丁拉基、无助的小儿子卢卡斯·赫奇和导演马丁·麦克唐纳一起站在广告牌下。

而迪克森，他的很多言行举止都不正常，但又同时让人觉得，他其实可以原谅。麦克唐纳和其扮演者洛克威尔都同意让这个角色扩张到最大的状态，接近漫画式的表现，夸大的关键是他的人性。“我们都知道迪克森必须很真实地存在，他不是个笑话，”洛克威尔说，“太玩笑性地饰演这个角色，或让他过于情绪化都非常危险。我认为最终人们会对迪克森这个角色感到矛盾，我希望人们感到困惑、愤怒甚至被逗乐，同时也同情这个人。”

迪克森的确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当他在片中最后的转变，甚至带着米尔德丽德踏上了寻凶之路，你都觉得那一定是真实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善良的人，正如导演最初设定的一样，在这部戏里，没有谁是真的过错方。

而关于那个开放性的结尾，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似乎并不重要了，而是你的愤怒是否得到了纾解，以及这个世界是否能变得更好。

导演兼编剧马丁·麦克唐纳：“我认为不管是米尔德丽德的愤怒，还是威洛比的宽大仁慈，都让这部电影充满希望，弗兰西斯饰演的米尔德丽德绝对会让人悸动，不论其中的黑暗主题，她内心多么地扭曲，以及她打着看不到结果的仗。我希望观众会被她感动，但也会会心一笑，甚至偶尔会被激怒。最重要的，我希望他们感觉他们看了一个从未看过、也从未想象到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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