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恩格尔:从穷苦放羊娃到“西北第一中锋”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CUBA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 Author 赵环宇
在参加2020年CBA选秀大会的24名现役CUBA球员中,新疆大学的哈萨克族小伙儿焦恩格尔·胡依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名字长是显而易见的,相对不太容易被人注意到的是,他读大学的时候已经21岁了,跟那些普遍是十八九岁入学的球员相比,他的篮球之路明显滞后了许多。反常的现象背后,往往隐藏着许许多多曲折离奇的故事,焦恩格尔的成长经历正是如此,从几近失学的放羊娃到名震CUBA的“西北第一中锋”,一双双援助之手连同他自身的奋斗,构筑了一条逼仄但并不孤独的逆袭之路。
焦恩格尔来自新疆塔城地区的托里县。该县位于准噶尔盆地西部边缘,是连接准噶尔盆地与塔额盆地的要道,欧亚大陆深处的冷空气从这里长驱直入,灌进准噶尔盆地的腹地。因此,托里县以风大著称,距县城26公里处有一“老风口”,“其风速之高、移雪量之多、危害之大,为世界所罕见。”每到冬季狂风大作之时,积雪漫飞,直叫人睁不开眼睛。
托里县人口不足10万,牧民占到了1/3还要多,焦恩格尔是地地道道的哈萨克牧民的孩子。他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母亲很早就故去了,姐弟三个由父亲带大。牧民居无定所,从春、夏、秋牧场再到冬窝子,一年四季都在玛依勒山里迁徙,焦恩格尔很小就骑着马帮父亲赶羊,那是一个牧民之子的人生“必修课”。
夏牧场或许会有些许诗意,冬窝子则只剩下严酷。雪积到马肚子没什么大不了,真正令人感到痛苦的是羊的生产期(2月中下旬),那会儿雪还没有消融,牧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羊群,“如果不看万一生在雪堆上面了,过一两个小时就会冻死了,还有一些羊生出来不认自己的羊娃子,还有一些狐狸和狼他们会对这些羊群下手呢,所以每天都得跟着。”焦恩格尔告诉笔者。不管裹得多么严实,小刀一样的风雪总能把牧民的手脚“剌”出一道道口子。
哈萨克牧民的脸膛总是呈现出特殊的红黑色,这种颜色仿佛是自带沧桑效果的滤镜,早早地做旧了牧民的年华。塞外的风沙,拥有改变人相貌的力量。
有件事值得单独提一下。焦恩格尔父亲那个年代,人们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好多都是小学毕业出来的或者小学都没上完。”焦恩格尔告诉笔者,他的父亲则一直念到了高中毕业,或许正因如此,他的父亲才格外重视子女的教育——尽管知识并没有改变他本人的命运。
“我初三毕业那会儿,村里好多人甚至亲戚们都劝父亲别再让我上学了,让我回山上帮忙,因为我是家里男孩子里最大的那一个。其实那会儿我也做好不上高中,回去帮父亲的准备了。但后面爸爸说一定要让我上,他不想让我们三个孩子也过他那样辛苦的日子,然后才上的高中也有了后面的这些事儿。”焦恩格尔说,他格外感谢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他当年的坚持,恐怕他现在还在山里放羊呢。
篮球跟牧民是不搭的。牧民的宿命是迁徙和起伏的山峦,而篮球成立的基础,首先在于你得有一个固定着的篮筐和一块平整的地面。所以,牧民出身的篮球运动员极少极少,能在CUBA站稳主力地位并有实力冲击CBA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可能终其一生都打不了一场篮球。在托里,孩子们爱足球远胜于爱篮球,“每天放学一直踢到天黑才回家。我脚步速度快可能跟从小踢足球有关。”焦恩格尔说,他戏称自己是“篮球队里足球最好的,足球队里篮球最好的”。
在焦恩格尔就读的托里一中,足球和田径才是主流运动项目,将他引上体育道路的叶尔江就是该校的一名田径教练员。叶尔江普通话说不太好,语速极慢,有时会分不清四个声调,因此失去了普通话特有的抑扬顿挫感。请注意,他讲的不是为外界熟知的杂糅了外省口音的新疆普通话,而是一种更有边疆味道的普通话。你可以明确感知到,那是一个与内地截然不同的世界。
尽管如此,说起自己从教14年的辉煌“战果”,叶尔江还是会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他先后培养出两名北京体育大学学生,单单去年就将15名体特生送进了本科院校,此外,还率队在自治区运动会摘得金银铜牌若干,这在那样一个总人口不足10万又以农牧民为主的小县,算得上不错的成绩了。
据叶尔江回忆,焦恩格尔初一时身高与普通学生无异,到了初二开始“不像普通学生”,身高长到了1米8,叶尔江看他腿长,就想把他招到队里练400米和跳高。只不过,几次登门劝说都无功而返,那时焦恩格尔的成绩能排进全班前三,还担任班长,父子俩自然把学业看得更重,担心练田径会耽误学业。
到了高二,焦恩格尔越长越高,身边好多人劝他应该去打篮球,因此他主动找到叶尔江要求跟队训练,命运的车轮从此开始逆转。
“他刚开始(练田径的时候)身体特别虚弱,只是长得高,核心、耐力都很差,接受一个月训练之后,达到了平均水平。”叶尔江说。练着练着,他发现焦恩格尔对篮球有点兴趣,身型又那么高大,于是开始在寒暑假的业余时间教他一些个人技术,投篮、上篮、内线卡位、掩护、抢篮板之类。
叶尔江虽说有些篮球底子,但毕竟不是专业的,只能教一些粗浅的皮毛,当地又没什么像样的比赛可打。“如果把他留在托里,我心里也不舒服,觉得在浪费资源。田径方面,我没有发现他有好的特长。”叶尔江知道,让焦恩格尔练田径是埋没人才了,于是开始琢磨把焦恩格尔输送出去,让他走篮球这条路。
乌鲁木齐101中学是新疆篮球名校,在主教练潘明辉的带领下,在全疆赛6次夺魁,其中还包括一波四连冠。微信和智能手机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的时候,潘明辉几乎每年暑假都要和同事们驱车两三千公里,穿过无垠的戈壁滩和无人区,去往新疆各地选材。他们的足迹像是一条细线,串起了散落在广袤大地上的一座座城市。有时候他想“今年就不出去了吧”,可一想到某个角落或许还有等待发掘的好苗子,使命感就躁动起来,打点行装再度出发。
2013年,潘明辉循例北上,到达西北边境的阿勒泰之后向西南折返,经塔城、额敏,准备回乌鲁木齐,就在从额敏离开之后不久,他们突然想起还没有去托里县,又掉头绕远路赶到了托里县。
在托里一中,叶尔江向他们推荐了焦恩格尔。“那个时候他长到了2米05,我们就给他测一测,跳一跳,发现弹跳不错,运动能力也好。那时候他高二了,三步篮还上不利索,但扣篮可以随便扣,身体素质确实可以。”潘明辉对我说,“又一了解,他们家是牧区的,他们姐弟一个月才二三百块生活费,我想娃娃那么困难,能帮就帮一把吧。打比赛用上用不上的,培养一下起码能考个好的体育院校。”
焦恩格尔至今清晰地记得潘明辉到托里一中的日子——2013年9月5日上午第2节课下课之后,他说“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当时,焦恩格尔和姐姐、弟弟在县城租房居住,每月房租800元,姐姐负责一日三餐,吃的肉都是爸爸现宰了羊从山里送过来的,生活费买些面、油、蔬菜就所剩无几了。三个人互相帮助,比住校更方便也更省钱。“姐姐从初一开始,真的是当妈妈一样养我们两个弟弟,她会做的饭特别多,哈萨克土豆片是我认为最好吃的。那会儿特别盼着爸爸来城里,他来了会多给我们一些零花钱,给我们买些新衣服什么的。”焦恩格尔回忆起在县城租房居住的日子,语气里充满了幸福。
那个时候,焦恩格尔家的确不宽裕,买不上好一点的衣服,也买不到合脚的鞋子——他的脚永远都是挤在45码的狭小空间里,但还没有到需要亲戚朋友接济的地步。他和姐姐会利用寒暑假、节假日会出去打工赚钱补贴家用,“捡捡棉花什么的。”但是消息的闭塞是显而易见的,潘明辉来到他家帐篷之前,他从未离开过塔城地区,也从未想过要离开塔城地区。
叶尔江回忆说,他当时跟潘明辉一行提了好几个条件,“你要保证他的学习、训练,以及住的、吃的,这个学校要承担,要是不接受这个条件,我学生不能给你们。”潘明辉当即应允,驱车直奔焦恩格尔家所在的营地,“我告诉他爸爸,一个月给孩子点儿买牙膏的钱,食宿费、学费其他的就不用管了,我来想办法解决。”
乌鲁木齐远在一千多里之外,转学到101中学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焦父来说非同小可,他叫来焦恩格尔的叔叔商量了半天,直到天擦黑了才决定让焦恩格尔跟潘明辉走。一行人连夜回返,车开得飞快,焦恩格尔对新生活充满期待又有些紧张,他全程没怎么说话,只记得“快到乌鲁木齐市的时候,那个夜景特别特别多的灯,感觉看不到哪儿是个头”。对于一个放羊娃来说,那里无疑是个花花世界。只是时至今日,他早已忘记初到乌鲁木齐时这座城市的繁华给予他的震撼,唯一清晰记得的,是这座城市的包容和友善。
在托里县,身高超过2米令他感到自卑,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他习惯低着头佝偻着背走路,这样能让自己显得矮一点。但在乌鲁木齐,他却可以昂首挺胸自信地展现自己在身高上的天赋。“有天我训练完去买水,街上有个小孩儿跑过来问我‘哥哥你有多高’,就是那种羡慕的眼神,在那里很多人都是羡慕的眼神,这让我特别舒服。”焦恩格尔说。
那一年焦恩格尔18岁,篮球“水平真的跟小学生一样”,为了赶上队里其他人的进度,他决定“留级”,从高一开始读起,再慢慢打基础,这正是他21岁才上大学的原因。
“风雨无阻二十多年,早上6点,下午5点,晚上10点,没差过一次,他真的是我听过、见过的最认真负责的基层篮球教练。他是全职教练,什么都管,吃、住、学习,还要给学生找老师补课。”曾经跟潘明辉练过6年体育的李佳霜如此评价潘明辉。
新疆疫情爆发之后,有一些打比赛的学生还没来得及回家就赶上了封城,潘明辉不放心,便放弃了回家的机会,跟学生们一起封闭在了学校里。也正是凭借这种对学生认真负责的态度,潘明辉才能率领101中学称雄新疆高中篮坛。27年来,他真正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现在CUBA联赛里有不少他的弟子,光今年CBA选秀名单里就有两个:焦恩格尔和中国民航大学主力控卫布仁巴图。布仁巴图来自与托里县相邻的额敏县,在101中学跟焦恩格尔是舍友。
遇到潘明辉这样的教练,是焦恩格尔的幸运,他也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练得十分刻苦,“教练有什么要求,从来不拒绝,从来不偷懒,所有动作都练到位,第二年打全疆赛,他就能打上球了,虽然不是主力,但有一场拿到了十几分。”潘明辉说,至今还经常跟队里的球员们提起焦恩格尔,“可惜就是练得太晚,早早练的话,甚至能到专业队去深造一下。”
“新疆孩子身体条件确实可以,只是很多好苗子发现的时候就晚了。比拼技术跟人家有差距,我们(做教练的)见的也少,经验也少。”潘明辉无奈地感慨说,“把条件好的娃娃收上来,如果确实家庭困难,我们就再想办法。多培养一个人,(中国篮球)就多一份力量。”
高中三年,焦恩格尔涨球很快,不仅得到了华侨大学和汕头大学的关注,甚至距离拿到清华大学的单招名额也仅有一步之遥。冲击清华失败之后,他选择了本省的新疆大学。大一那年,球队人员不整,最终只打到新疆赛区第3名,没能进入分区赛。
也正是在那一年,焦父罹患癌症,每月的治疗费用高达两万元,在与病魔搏斗了半年之后,焦父撒手人寰,留下了还在上学的三姐弟和一堆债务。“我们家有八十左右只羊,三四头牛,一匹马,父亲去世后,就全部卖掉还债了。”焦恩格尔说,家里一切收入来源断绝,他人生第2次面临着失学的危险,“父亲的去世给我们整个家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姐姐在上学,弟弟在上学,我也是(在上学)。后面想过要不不读书不打篮球了,回家放羊供姐姐弟弟上学,或者出去打工挣钱。还好父亲的兄弟姐妹们多,还有政府、学校、教练的帮忙,再加一些医疗保险就够了。”
再后来,李佳霜从潘明辉那里听说了焦恩格尔的遭遇,决定每月资助他1000元,从大三到大四一直供到他毕业。“我在能力范围内给他一定的帮助是应该的。关键是他很听话,也很懂事,有零花钱从不乱花,给弟弟姐姐都会分一些,他从来不说他没钱花,也不会问你要。1000块钱对我来说没什么,我就想让我这些师弟们都有好的发展,好的工作,能奔一个好的前程。以后如果我的师弟里还有这样的孩子,我一样会支持。”李佳霜说。
焦恩格尔希望通过这篇文章表达一下对李佳霜的感谢,“他真的把我当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一个汉族老大哥对一个哈萨克族这样帮我,真的特别好。其实有了好多人的帮助,也没那么苦了。”——焦恩格尔从小在民语学校就读,普通话说得不好,用微信文字聊天,他反而更能如鱼得水,通过文字,他可以完完全全将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展露出来。
到了乌鲁木齐,看到同学们吃穿用度都比自己好,焦恩格尔有过短暂的心态失衡,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他想起爸爸对他的教导:“人能吃饱就行,穿的只要不破,可以接着穿。也正是看到他们(的生活)才会有更大的动力,一定要靠自己过上好的生活。我大一时看过一句话: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是不努力你什么都没有!”
焦恩格尔刚进大学的时候,水平还不是很高,但他深信,“只要肯练,就不会晚。”据李佳霜介绍,焦恩格尔进入大学之后进步很大,“全靠自觉,自己加练的,别人休息他投篮,别人出去玩,他练力量。因为没钱,也不会去想怎么玩怎么吃。”
从大二开始,新疆大学终于连续两年冲出新疆赛区,CUBA官网从此有了焦恩格尔的数据统计。大二,他场均可以拿到18分14.4篮板,命中率高达60.7%。大三,20.3分12.8篮板,命中率达到58.5%,附加赛对阵王睿泽领衔的南昌大学,他全场轰下24分10篮板,却难阻失利,新疆大学最终无缘全国赛。但是,“西北第一中锋”的名号却从此不胫而走。
“大一那会儿确实比较差,从身体到技术方面,是新疆大学的篮球队教练陆军教练给了我很多的机会,无论是上场时间或者平时训练的时候,让我成长得这么快,真的挺感谢遇到这么好的教练。”焦恩格尔说。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强壮,为了迅速“挂肉”,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健身房练力量。或许是因为伙食太差——他的生活费不足以支持他敞开了吃荤,也有可能是因为家族遗传,“挂肉”的速度总是不能令他满意——尽管他比高中已经强壮了不少。
大三赛季打完,他有近一年时间都在跟随当地新组建的天山雄鹰队训练,尽管双方没有签订任何的正式合同,但天山雄鹰队对待他与对待自己的球员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身体、技术都有了很大提高,感谢买吾兰教练的帮助。”焦恩格尔说。其实有几个好单位也招募过他,但他执意朝着CBA努力一把,这里面除了梦想的驱动,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想多挣点钱,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想再继续穷下去了。
“我害怕我这种人能不能选上,年龄大了,也没什么曝光度,没人认识我。本来联系了几个球队试训,新疆这边疫情严重了,又出不去。今年真是太难了。”焦恩格尔说,有天晚上他梦到自己站在CBA的赛场上,无所适从,打得极差,吓得他从梦里惊醒,才发现那只是一场梦,“我想趁年轻多折腾几年,要是能选上就好了,这么多年的辛苦都值得了。我特别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父亲的骄傲,只是他现在不在了。”
篮球是一项成材率极低的运动,在潘明辉27年执教生涯中,身高2米10的焦恩格尔绝对不是身体、球商最好的,甚至连最顶尖的那一类也算不上,起步又极晚,但他却是在篮球之路上走得最远的,个中辛苦不难想象。说起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坚持下来的弟子们,潘明辉连连感叹,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现在,焦恩格尔参加CBA选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同族人的朋友圈,在一篇用哈萨克语写就的公众号文章里,作者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标题醒目地写着“想在CBA看到他的身影”。事实上,如果焦恩格尔有幸被CBA球队选中,他将会是第一名达成此一成就的哈萨克族人,说他是“全族的骄傲”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