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阿富汗而战,那塔利班呢?
2008年8月21日,阿富汗34个省中的一大半人都围在电视机旁,趁着还有电力供应的短暂时机,紧张地等待跆拳道选手鲁胡拉·尼帕伊的比赛。居民楼、餐馆、医院、政府大楼,乃至各派系持枪把守的军营,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这个还没长出胡子的21岁小伙身上。
尼帕伊参加的是北京奥运会58公斤级的跆拳道铜牌赛,他的对手是获得过两届世界大赛冠军的西班牙选手拉莫斯。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尼帕伊曾经的队友加耶扎比更紧张了,他抱着13岁的小儿子,在小型电视机前无声地祈祷:“帮助尼帕伊,帮助他,帮助阿富汗人。”
比赛过程并不顺利,尼帕伊一度2-0领先,但拉莫斯凭借老道的经验连追两分。比赛在最后80秒迅速分出胜负——两人同时发动进攻,尼帕伊抢占先机再得一分。经过短暂又漫长的50秒互相试探之后,略显着急的拉莫斯试图抢攻,但尼帕伊躲过攻势,一声嘶哑的呐喊,一击踢中对手。
最后8秒,拉莫斯近乎失常的一记高抬脚扫过尼帕伊的头顶,他也因此被倒扣一分。此刻胜负已经了然,尼帕伊4-1战胜对手,锁定铜牌。尼帕伊的教练忘我地高举双手、拥抱身边的助教。而尼帕伊本人,则在场上奔跑着,嘶吼着,笑着哭着,把头盔摘下,跪倒在地。直到裁判提醒,才站起身来,朝观众和对手鞠躬示意。
尼帕伊的这块铜牌,是阿富汗历史上第一块奥运奖牌。阿富汗全国立刻陷入了沸腾,街道上没有枪炮和爆炸声,有的只是欢呼声和庆祝的呐喊声,人们高喊着尼帕伊的名字。“当我看到他获胜时,我直接跳起来了,抱着我的儿子亲个不停,我当时泪流满面,我想起了我俩在难民营学跆拳道的时光。”加耶扎比回忆道。
对当时已经深陷战乱30年的阿富汗来说,这块铜牌的意义不言而喻。卡尔扎伊总统立刻给尼帕伊打电话,在祝贺他的同时,还代表政府送给他一栋房子。阿富汗无线通信公司的主席也表示,会奖励给铜牌得主一万美元现金。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尼帕伊乘专机回国时,他还是被祖国人民的热情吓了一跳:无数人涌入喀布尔机场迎接这位英雄。在喀布尔的哈兹体育场——塔利班政权曾在此公开处决犯人,并对妇女动用石刑——人们手持国旗、报纸、相机和一切与他有关、能记录他的工具,把他抬过头顶。还有更多人站在远处的看台上,"当我们的飞机在喀布尔着陆时,在机场看到这么多同胞,那真是个让人惊奇的时刻。”时至今日,尼帕伊依然无法忘记那一天。
"这是阿富汗的一次伟大胜利,"18岁的学生穆罕默德·苏克兰兴奋地说着,"在阿富汗这样的国家,我们只能听到暴力和战斗的声音。这块奖牌对阿富汗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哪个阿富汗人会忘记这样的一天呢?承平日久的人们早已将体育奖牌当成一种调剂,而对于战乱中的阿富汗,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一汪清泉。对尼帕伊本人来说,这块铜牌的含金量也不止于赛后的一场痛哭,那是比汗水和泪水更加沉重、比个人所受的训练之苦更加宏大,更加无奈的命运之锁。
受内战影响,他在少年时代就随家人逃离喀布尔,辗转来到伊朗境内的阿富汗难民营。像这样的难民营,在阿富汗的邻国还有很多。在难民营期间,尼帕伊迷上了武术电影,很快,他就成了阿富汗难民跆拳道队的成员。虽然条件艰苦,但尼帕伊还是迅速展现出了武术天赋。2004年,塔利班政权倒台后,国际奥委会恢复了阿富汗的参赛资格。17岁的尼帕伊回到喀布尔,在政府搭建的奥林匹克训练中心里继续训练。他在2006年的多哈亚运会上完成国际大赛首秀,被最终的银牌得主击败。
对时年19岁的尼帕伊来说,这样的成绩已经足够出色,两年后的北京奥运会,他如愿以偿成为阿富汗4人代表团的一员。这个小型参赛团还包括唯一的女选手穆基米亚尔,她在2004年佩戴头巾参加女子百米跑,最终以14.8秒的成绩排在85名选手中的倒数第一。但考虑到阿富汗的伊斯兰教义传统,穆基米亚尔的参赛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另一名参加百米跑的选手阿齐兹成绩稍好,最终成绩排名男选手第76位,他在喀布尔从没穿过钉鞋,以避免鞋钉扎进跑道上的裂隙里。
"我的训练情况很像我国家的情况,"尼帕伊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恶劣的环境,即使是天赋最高、最有希望夺牌的尼帕伊也很难获得太多的资源倾斜,除了一个专用的、每天供电4小时的体育馆。他必须另外寻找韩国和伊朗的训练资源(08年夺牌时,他的主教练就是韩国人,韩国还为尼帕伊的训练中心提供了护胸等防护设备)。幸运的是,伊朗对阿富汗的强大影响力也延续到了体育层面,他们对阿富汗的教练和裁判员进行培训,并派专人训练尼帕伊这样的选手。
尼帕伊和加耶扎比就这样,在伊朗的难民营里获得了培训机会,在伊朗,尼帕伊早上练习举重,晚上练跆拳道,其他时间,他作为理发师挣取生活费。这批跆拳道选手成了阿富汗体育事业的宝贵财富,跆拳道也成了动荡下的阿富汗最拿得出手、最让民众引以为豪的体育项目。
“跆拳道在阿富汗领先于其他项目,有了财政和道义上的支持,它可以继续扩大规模,并创造国民的自豪感。”阿富汗奥委会秘书长波帕拉齐如是说,“我们一直努力为他们的成长、发展提供条件,其结果就是——阿富汗体育史上第一块奥运奖牌,就是由在伊朗训练的运动员获得的。”
2012年,尼帕伊再次出征伦敦奥运会,再次拿下跆拳道铜牌,他的声望达到了最高峰。他在喀布尔的家有个专门收藏奖牌的柜子,里面塞满了鲜亮的丝带和奖章,其中就包括这两枚奥运铜牌,和卡尔扎伊授予他的阿富汗国家最高荣誉奖章。
但在阿富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理想。阿富汗的民族构成和信仰体系非常复杂,尼帕伊属于阿富汗第三大民族:哈扎拉人。他们是欧罗巴人种和蒙古人种的混合产物,阿富汗著名的巴米扬大佛,其长相就与哈扎拉人相仿。但巴米扬大佛最终毁于塔利班之手,身为哈扎拉人的尼帕伊也收到了来自国内复杂派系的复杂待遇。阿富汗学校的教科书一度抹去了他的名字,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现场,他也不是阿富汗代表团的旗手——旗手是另一名阿富汗跆拳道选手巴哈维,他也参加了这两届奥运会,但两次都没获奖。
不过相比于战火,这些待遇上的差距都不算什么。在阿富汗,体育的梦想就像烈日下的肥皂泡,经不起哪怕最轻度的逗弄。尼帕伊没能参加东京奥运,受到战火重燃的影响,飞往东京的航班价格飙升,再加上喀布尔机场被美军接管,阿富汗的残奥会选手们也无法顺利离境。最近信奉伊斯兰教法的塔利班重夺政权,这个饱受战乱之苦的国家将走向何方,这个国家的体育又会如何发展?阿富汗的运动员——尤其是女运动员们——也在默默祈祷着。
时间回到2008年,在拿下阿富汗历史上首枚奥运奖牌之后,尼帕伊在接受采访时说道:“经历了30年的战争,我希望这块奖牌能向我的国家发出和平的讯号。”
现在,经历了42年的动乱,阿富汗似乎终于迎来暂时的和平,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