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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30


千万粉丝在这些公号中寻求情感抚慰,孰不知,这些内容都是日薪100元的实习生“创作”出来的。



文 ✎ 崔一凡

编辑 ✎ 何吾

图 ▢ 视觉中国


本文经微信公众号火星试验室(ID:sparklelive)授权转载,原题为「喂养」981个微信大号的写手们

王宇哲28岁,喜欢小说,更喜欢哲学,他的梦想是成为哲学小说家,类似加缪、黑塞那种。但在最近两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花在了与情感爆款文打交道上,写下不少《男人爱不爱你,身体知道答案》一类的文章。


他就是那个著名的量子云科技公司的写手之一。


大约一个星期前,这家公司因上海证券交易所的一纸问询蜚声华夏。引人吃惊的是两个数字。作为一家新媒体公司,它被上市公司瀚叶股份收购,估值高达38亿;而上海证交所提出的风险警示中透露,量子云科技拥有981个微信公众号,一共却只有50个编辑。


为了尊严,同行们纷纷表示难以置信:每名编辑负责20个公众号?还每日更新?有人认真地计算:每天工作8小时,分在每个公众号上也不过24分钟,如果日更8篇文章,分到每一篇只有3分钟。


还有更大的刺激。在这981个公众号中,最著名的“卡娃微卡”,已有近1600万粉丝,如今在新榜中排名第二,仅次于“人民日报”,几天篇篇都是令人羡慕的“100000+”;接下来是“天天炫拍”,粉丝数量超700万;在量子云科技旗下的公众号矩阵中,粉丝量超百万的有86个,其余895个粉丝量总计超九千万。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就在王宇哲和他的同学们身上。



一年前,他还在华中科技大学哲学专业读研一。为赚生活费,他成为了量子云科技的一名新媒体实习生,每周3天,日薪100元。


媒体热议的这桩收购,并没引起王宇哲的兴趣。“38亿,算多吗?”他问记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话题便转到无关的方向。


换个角度说,正是王宇哲们,构成了量子云981个公众号的基石。但他们自己,并不以这个身份而骄傲。


武汉分部



根据公开信息,量子云科技成立于2014年,最初是靠制作微信电子贺卡起家。这也是“卡娃微卡”名字的来源。据CEO纪卫宁介绍,那时还是微信发展的红利期,只是把电子贺卡推荐给了一百来位朋友,就传播开来了。


量子云科技总部位于深圳。成立第二年,就在武汉设立了分部。


在武汉设立分部的战略,对量子云的发展意义重大。武汉市内拥有82所高校,在大学数量上仅次于北京和广州,这意味着一个有数十万年轻劳动力供应的人才市场,且成本低廉。


火星试验室检索到这样的信息:2016年10月,量子云科技与武汉大学文学院签定了共建实习实训基地协议,双方表示,要将实习实训基地打造成大学生就业示范基地,“形成人才共育、过程共管、成果共享、责任共担的紧密型校企合作机制”。


▵量子云科技官网截图


王宇哲就是这个巨大的人才市场为量子云提供的劳动力之一。本着赚点生活费的目的,他看到招聘广告,前去应聘,即被录用。


王宇哲设想的实习生活是这样的:白天把玩文字,将思绪落于笔端,晚上投入哲学的怀抱,与尼采、海德格尔和老子共枕。他那时正沉浸于《解释学》,以求解释自己的人生。


但写了几天之后,他扛不住了:回到宿舍后,身心俱疲,只想瘫在床上看综艺节目,看到困倦,倒头就睡。


这也发生在其他实习生身上。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单果2016年去量子云实习。第一天便印象颇深,几排长桌,面对面摆着七八十台电脑,由常见的塑料隔板隔开,大学生们埋头苦干,只能听见频密的键盘敲击声。面对电脑一天后,单果回到寝室,只有八卦和电影能帮助她恢复能量。


这是一套流水线式的内容生产方式。实习生们入职后,编辑会发来一份PPT,相当于新媒体写作培训。内容不多,重点是标题,改一字天差地别;开头要用热点事件引入,文中娓娓道来地讲故事,以升华结尾,励志感人。编辑还会推荐一些同类型的公众号供参考,大学生们从中寻找选题,学习更利于传播的写法。


编辑是稀缺资源。量子云在武汉的分部,实习生们今天你来,明天他来,永远坐得满当当,编辑却从未超过十个。编辑们看起来与实习生年龄相仿,多数也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他们常驻深圳,每月到武汉出差一次,一个编辑带七八名实习生,运营两三个公众号。



实习日程简单,前一晚报题,通过后进入写作,完成后交稿。编辑们忙碌,稿件发去只有两个结果,打回重写,或略作修改直接发布。


套路



与坊间传闻不同,量子云禁止洗稿和抄袭。曾有实习生洗稿被发现,遭到辞退,也有被怀疑洗稿,打回重写。但正如实习生单果所言,“就那么多故事,还要选积极的讲,难免会写得相似”。


编故事,成为必备技能。


王宇哲最初颇为不适。他平常多泡图书,对新媒体的玩法一无所知。对著名的咪蒙,他的了解仅限于“很有钱”。开始,他怎么写都像是论文,常常熬到八九点,勉强交稿。


赚生活费的动力支持着他,而善于总结规律是哲学系学生的特长。突然有一天,王宇哲就“开窍”了。


“抓新词汇。”他说。比如,“老司机”刚在网络上流传开时,将“老司机”和男女情爱嫁接,“女人不得不防的老司机”;再拿来几个故事,三个为佳,逐一论证,结尾升华出一个普世真理,一篇爆款文章由此而出。


王佳欣是武大新闻学专业研究生,科班出身,下笔讲究真实客观。有一次,她写金庸迷恋夏梦,在饭桌上求婚,“来世如何如何”。为了写作严谨,她在这段“一听就知道是假的”的故事之前加上一句“民间流传”,编辑看过后,把这四个字删掉便发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可以虚构的。而且在新媒体里面,你必须把它写得更狗血一点”。王佳欣对火星试验室说。


公司实行按阅读量和打开率的奖励制度。打开率每增加10%,便可多得100元奖金。制度驱使,即便王宇哲,也开始琢磨如何使文章获得更多眼球。他们开始逐渐掌握用户的喜好,“只要跟男人、女人、婚姻相关,就可以”。



每个人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套路。王宇哲的方法是,“把生活、电影和小说杂糅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学会了“创作”。他甚至学会了以不同身份撰写不同立场的文章,有时是对年轻姑娘们谆谆教导的大姐姐,有时是被出轨的老公和调皮的孩子磨得身心俱疲的年轻少妇。


在一篇文章开头,他以一个中年妇女的形象出现,遇到一个“小朋友”,牵扯出孩子父母在婚姻的种种虚假,层层推进,娓娓道来,最终题为《你还在做婚姻里的演员吗?》,推出后效果不错,收到了不少转载请求。


但王宇哲只有两种爆款套路,一种是清单体,《男人爱你的几个特点》《富贵女人的八大特征》,行文要讲究出其不意,一针见血;另一种是鸡汤体,故事要编得好看,夹叙夹议,正能量,且直抵人心。简单来说,就是要俗,要浅白,要让用户群体——30岁至50岁的已婚妇女,感同身受。


武汉大学实习生王瑶则学会了从生活中发现选题,准确的说,是从妈妈那里。有一次,通过听妈妈聊天,她写出了《结婚之后一定不要和婆婆住在一起》。妈妈看了,还夸她写得好。


写得多了,大到一篇文章的主题,小到横图竖图的选择,都成为操纵阅读量的商业手段。“一般文章一发出去,我就知道阅读量。”王瑶说。


她写过影响力最大的一篇爆文是《对不起,我不想原谅你》,讽刺那些提出无理要求的朋友。文章获得人民日报旗下公众号转载,求职时,她把这项成就写进了简历。


王佳欣当时为一个音乐心情类公众号撰稿。音乐只是由头,重点是写情感故事。文章不宜太长,一千字左右,流量就可达数万。这群大学没毕业的姑娘们开始互相调笑,明明没什么感情经历,竟然能写出如此让人肝肠寸断的文章。有实习生把自己的稿子发给爸妈看,爸妈回,“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了?”


作为新媒体界的翘楚,咪蒙是无数公众号作者的榜样。量子云的实习生们也研究她的套路:每段一两句话,最好有金句。题目讲究“清新污”,点到为止。“就是把你骗进去。”王佳欣说。但令王瑶吃惊的是,她的编辑看不上咪蒙。“纯属情感宣泄,很没内涵。”她对王瑶说。可回到公众号文章的上,这位编辑也并未知行合一。




也有不妥协者。王宇哲的室友,一个哲学理想更加坚定的青年,喜欢写诗,每门课都95分以上。王宇哲介绍他去量子云赚些零花钱,笔试题目发来,室友回以一篇针对情感问题的哲学思辨,不出意外被编辑退回。“太严肃了。”编辑回复。室友精研海德格尔,做人也知行合一,他的女朋友拜托王宇哲劝告,无果,抱着书往图书馆去了。


粉丝



即便远离深圳总部,量子云的扩张也有目共睹。


建立武汉分部一年后,量子云位于武汉市百脑汇大厦的办公区从一层增加至两层。实习生们不了解具体人数,但办公室似乎永远满满当当。


据公开信息,2016年8月,李炯夫妇以2.55亿元的价格,将所持的量子云85%的股权转让给了浆果晨曦。量子云当时旗下有4家公司,名下有155个公众号,整体估值为3亿元。到了2018年,所持公众号数量直升981个,其中700余个都是最近半年注册的。


新的公众号不再只限于电子贺卡、电子相册,而是覆盖了情感、生活、时尚、亲子等领域。许多公众号的定位有重叠之处,公众号之间相互转载文章,导流粉丝,以大带小,渐成矩阵。


这些公众号共同的特点,是女性用户居多,粉丝占比高达70%。因此,量子云科技CEO纪卫宁多次对媒体形容,量子云的未来是“家庭联播”,因为掌控了妈妈们。


因此,写手们总结出的一个不败套路是:要给男人们提要求。


王瑶记得,公众号发过一篇文章:《男人爱你的几种表现》。一位男士留言道:老婆因为看了你们这篇文章,非要和我离婚。



婚姻不顺意的故事看多了,王瑶开始有点恐婚。“当时很强烈,有点害怕。”她说。


但那时,实习生们认为,这是公众号成功的明证。


王宇哲并不讳言文章获得大量传播后的成就感,但与意义感无关,而是对自己能够精准把控用户心理的傲娇。


“她们来这里(看公众号),只是为了获得情感上的慰藉。”王宇哲说。


王宇哲曾负责回复粉丝留言,每月可以多出一百元收入。留言的大部分是他们的目标用户。他发现,他挺喜欢看粉丝留言中的家长里短,甚至感到彼此的生活产生了联系,而他就是负责架构这座情感桥梁的工程师。


但让人苦恼的是,这位工程师有时要扮演调解员的角色。每篇十万加的文章底部,都写着数不清的苦难,和面对生活的无奈。


最常见的一个问题是:要不要离婚?


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们深感责任重大,无法回答。请教编辑,回复是:安慰她们就好了。



王宇哲只遇到一次例外。一位少妇倾诉老公出轨、不问家事、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的苦闷,王宇哲看了后,回复她:离吧。


倾诉之外,留言还充斥着各种“表白”。一些忠诚读者,几乎篇篇留言;另一些,似乎渴望在这里获得友情,或是自我介绍,或是隔着屏幕聊:“亲,你多少岁?”“你在做什么?”


“看着挺搞笑的。”王瑶说。尽管如此,她还是会以公众号的“人设”与用户对话。这个角色有时叫“卡娃”,有时是另一个名字,她要像同病相怜的朋友,说出粉丝们想听到的话,比如:抱抱。


永远从呵护女性的角度出发,描绘美好的生活,映衬出读者无聊的人生。在反复如此的灌输中,粉丝们把公众号当作人生的引路人。


而操盘这些文章的写手们,对粉丝的高度粘性,惊讶、不屑,又担忧。“我们公众号很多价值观是有问题的,”王瑶说,“看似站在女性的角度上,但只是替女性发泄情绪。你给她们贴了标签之后,就意味着她们成了被区别对待的群体。”


所以,实习生不会在朋友圈转发所服务的公众号文章。后来他们发现,编辑们也极少转发。


写过无数同情的回复后,王宇哲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看起来她们(粉丝)很痛苦,其实她们很享受(被安慰的感觉)。”



而资本市场的逻辑是赤裸裸的:38亿元平摊到下去,每个粉丝价值15.83元。


一直在象牙塔生活的写手们,时常会产生抵触心理。


单果主要负责写明星的人生故事,她所分析出的爆款套路就是要“励志温暖”,只选取那些“正能量”内容,结尾强行升华。


但她受不了这种抛却复杂性的人生哲理。“我并不想为这些粉丝制造一些廉价的情感上的抚慰。”实习不到三周,她就离职了。这个经历也并非让她一无所获。“最重要的一点,以后不要在新媒体行业工作。”


王宇哲也“越写越压抑”。他更想写日常的哲思,编辑不通过,他便“自己和自己斗争”。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人家知道市场导向”,那是他经常对自己说的话。


屠龙之术



事实上,王宇哲曾中断过在量子云的工作。王瑶告诉火星试验室,王宇哲曾发过一条言辞激烈的朋友圈,大意是,现在的事不是他真正想做的,要追寻心中的哲学理想。“感觉他很痛苦。”


王宇哲承认确有此事。压抑难耐之际,他把自己想写的所有选题一股脑发给编辑,探讨“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像在赌气。编辑的反应让他更失望了。编辑觉得“不可思议”,“竟然还有人想写这种选题”。



那天下班后,他骑行在武大校园里,微风拂面,天清气朗,四处郁郁葱葱,耳机里一遍遍播放赵雷的《理想》。他感到深深的失落,人生如在牢笼,自由无处可寻,“差一点就哭了”。尼采成了他那时的枕边书。


更让他失落的,是这个让他如此痛苦的公司,正步入快速发展的轨道,开始布局文化产业,立志打造中产家庭第一IP“卡氏家族”、升级为新媒体领域多元化的平台型企业。


量子云旗下的公众号,出现在各个获奖榜单中,卡娃的形象出现在长隆欢乐世界,与热门综艺和明星IP合作;创始人李炯,CEO纪卫宁被奉为新媒体行业成功典范,四处演讲,还担任新媒体协会会长。


李炯在腾讯工作十年,是腾讯前四百号员工,产品经验丰富;纪卫宁则精通品牌营销。她于2016年担任量子云科技CEO后,主持了公司与宝洁的营销活动,带来1.1亿次曝光,135万次互动,并获2016新榜金榜奖·内容营销盛典“年度最佳快消内容营销案例奖银奖”。


2018年1月,卡娃微卡又与黄晓明、陈数等明星合作录制访谈,相关文字和音视频通过公众号发布。此外,卡娃微卡还曾与杨澜、张德芬、秋微联手,围绕“现代都市女性的选择与幸福”,发布了系列内容。


公众号的盈利也水涨船高。在媒体曝光的卡娃联盟2018年2月刊例表中,卡娃微卡的头条平均阅读量超过70万,头条广告价格高达30万元。


▵媒体曝光的卡娃联盟2018年2月刊例表


王宇哲却感觉自己是被市场忽略的人。他刚接触哲学时,觉得“学哲学很牛逼啊,哲学嘛,什么都能干”。哲学带给他很多快乐,一提起,他的声调就会活泼许多。他觉得,那是一种比谈恋爱、旅游高级得多的乐趣。他在图书馆发现好书,就会偷偷藏起来,怕被别人借走。后来,他发现,除了自己,根本没人看那本书。


在量子云的实习经历给他带来改变。为了贴合大众口味,他开始重新阅读周国平的畅销书,比如《人生哲思录》。虽然他对这位畅销书作家没有偏见,但学哲学之后就没再读过,因为“太浅了”。


他更喜欢邓晓芒、张世英以及厚重的哲学原典。他的寝室里有五百多本书,多是购物平台打折时买的。


但对于现实世界的王宇哲,哲学成了屠龙之术。比他高一级的学长已结束了论文答辩,没找到工作的占大半,找到的,也多是去政府机关。


“哲学,这个专业以后能干吗?”过年回家时,亲戚们常这么问他。现在,他也时常问自己。家乡儿时的伙伴多有房有车,开始传宗接代;他的一位大学同学,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据说已在广东买了三套房。


他在做什么呢?他学习哲学,却无法解释自己的人生。


类似的故事也发生在王瑶身上。她跟去其他公司实习的同学吐槽聊天,发现那些去著名互联网公司的同学,写的文章和她也没什么区别。五十步笑百步,聊到最后,互叹一句,“没意思”。


沉浸于学术研究多年后,王宇哲终于决定顺应市场,接受他原先看不上的东西。他甚至想,实在找不到工作,去量子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实习结束时,编辑曾挽留他。更重要的是,那里的收入足够他过上体面的生活。


因为在量子云的实习工作成绩出色,那年暑假,王宇哲赚了2600块钱。他花了二百块,去优衣库买了一身衣服。


他告诉火星试验室,如今回想起来,这次经历,使他深刻体会到生命从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过程。改变是逐渐发生的,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瞬间。



他唯一能强行控制的,是在实习结束后,将这些公众号,一一取关。


(应采访者要求,王宇哲 、王瑶、王佳欣、单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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