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禅的体验(十二)
二、中国禅的方法
禅的悟境与魔境
(二)太虚大师的悟境
太虚唯心(西元一八九○─一九四七年)未以禅者自居,实际上他是从事于教义的弘扬以及教育僧青年的工作者;但他之所以成为一代的大师而能为法忘躯,奔走呼吁,席不暇暖,就是因为他在修证上有了经验的缘故。现在试举太虚大师的三次悟境如次:
1.在他的自传中,当他十九岁那一年(西元一九○八年),他在慈溪汶溪的西方寺,阅读《大藏经》中的《大般若经》而得的悟境如下:
积月余,《大般若经》垂尽,身心渐渐凝定。一日,阅经次,忽然失却身心世界,泯然空寂中,灵光湛湛,无数尘刹,焕然炳现,如凌虚影像,明照无边。坐经数小时,如弹指顷;历好多日,身心犹在轻清安悦中。
因此,他又取《华严经》阅读,恍然觉得《华严经》中所说,皆是他自己心中现存事物的境界。伸纸飞笔,随意抒发,每日数十张纸,累积千万字。自此,所有有关禅宗语录带给他的疑难而不可解释的问题,此时一概冰释,心智玲珑透脱,了无滞碍。以往所学的佛教教义,以及教外的世俗、知识、文字,均能随心活用。
2.在他二十八岁的那一年(西元一九一六年),又发生了一次悟境,据他的年谱所录,看来应比第一次的更好:
是年冬,每夜坐禅,专提昔在西方寺阅藏时悟境,作体空观,渐能成片。一夜在闻(普陀山)前寺开大静的一声钟下,忽然心断。心再觉,则音光明圆无际。从泯无内外能所中,渐现能所内外、远近久暂,回复根身、座、舍的原状。则心断后已坐过一长夜;心再觉,系再闻前寺之晨钟矣。心空、际断、心再觉、渐现身、器,符《起信(论)》、《楞严(经)》所说。从此,有一净空明觉的重心为本,迥不同以前但是空明幻影矣。
3.当他三十二岁那年(西元一九二○年)的十一月十四日的晚上,编完《楞严经讲义》,“此夕旋闻稍坐,忽觉楞严义脉,涌现目前,与唯识宗义相应。”
如果将太虚大师的三次悟境,与十牛图的阶段层次对比,便很难明确地指出,究竟如何的配合,才算恰当。第一次的悟境中,虽然时间的感受非常的轻微短暂,空间的感受却更为明显广大,而且在那无际的空间中,尚有像《华严经》中所说无量刹土的凌虚影像,及明照无边的湛湛灵光。只能说,此时的太虚大师,已得一心不乱,由一心的定境而显映出无边的空间,却好像是失去了时间;时间的感受,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极为快速。这是相对的,空间的感受越辽阔,时间的感受便越短促。由定境而见到光明无际,身心轻安愉悦,这是必然的现象。可见此次的悟境,尚不是“无心”,所以不能算深悟。
第二次的悟境,“心空际断”,也就是当他对时间与空间的感受,完全中止,再恢复到他的感觉世界时,已经过了一长夜。是见到本然自性而到达“无心”的程度了。从此,太虚大师,才有一个非常清净、非常光明的重心,作为他为人处世的依据或原动力。真正改变了他的气质、净化了他的人格,使他完成了一个伟大僧侣的模范。
第三次的悟境,是从静中得到的一种智慧力,因为他已有过定境及悟境,凡需要用直觉的观照来决断和判别的时候,自然会有所谓神来之笔似的思潮涌现,但那现象的本身,并不是定,也不是悟。
总之,悟境是因了修行者的功力不同和根器差殊而有千差万别,不可以某一个人的经验,作为衡量一切人的尺度。但其有一个不变的原则:当悟境显现之后,他的自我中心的自私、骄傲、自卑等的心理现象,必定会相对地减少,最好少到不但他人感觉不到他有烦恼,连他自己也很少感觉到他还有这些烦恼。通常的修行者,并未见性开悟,仅是将散乱的妄心,暂时得到片段时光的休息,甚至尚未得到一心不乱的阶段,便有见到光明,感到轻快,不期然而然会流泪哭泣、或啼或笑,有一种已经从烦恼中得到了解脱的错觉,自以为已经开悟,已经见性,或者自以为已与唯一的神亲自交通,乃至已是唯一的神的全部了。因此而意味到自己即是上帝,或是上帝的化身,或是上帝的使者,负有救世的使命。像这一类的修行者,个人的自私已消失,神性的自大和骄傲却代之而起,至少也会感觉到他们自己不是凡夫,应该已和凡夫有别的心态会油然而生。像这种情况,以禅的立场而言,决定不是见性的悟境,最多只是定境,甚至连初禅的程度也未进入。
二、开悟的条件
我在美国有一个学生,他是基督教的资深牧师,跟我学了一段时间的打坐方法,对我所教的初步方法都很有用,后来也参加了禅七,他总以为他的热心和努力,照著我教的方法修行,开悟的可能性要比一般的人为高,结果,七天的禅七打完,他的确有不少进步,而且也有一些颇为神奇的感应,就是没有开悟。因此问我,基督教所说的“重生”是否相当于禅宗的开悟,因为他是先有了重生的经验而决定献身于上帝,做牧师的。我告诉他,开悟,英文enlightenment的这个字,今日在世界上的许多宗教都在用它,如果以基督教的立场或尺度而言,“重生”应该就是开悟;但在禅的立场,就不能算是开悟了,而且也不好比较、不必比较,因为基督教是藉信者的虔诚心和神的感应力的沟通,能使信者发生“重生”的心理现象──感恩上帝的宠爱,悔悟自己的罪行,使一个人变为诚实、谦虚而又狂热地保护他的信仰及宣传的信仰。禅则不然,禅的工夫,主要是由戒定慧的基础上发生的。最初是有,接著是空,最后则连空有的对立观念也要空掉,禅宗称它为“无”。基督教中虽然也有一派神秘主义者,修行苦行及冥想默祷,然总不像禅宗之主张修行法门的重要,禅宗在修行之先的准备工夫,非常重要,修行中必须注意的事项也不少,此可从明末莲池袾宏所辑的《禅关策进》一书中知其梗概。
四大通则
所谓通则,是综合诸家之说,对于禅的修行者所作的共通要求。也就是说,若不遵守如下的四项原则,要想得到禅的心髓,乃是非常不容易的。
1.大信心──建立坚定不移的信心,可从两方面著手:一是从对于佛法的理解或认识方面开始,如你确已被佛法的广大精深所吸引,你便会对它产生信心,而作进一步的实际修行。二是从对于佛法僧三宝的接触并已实际上体验到了它对你确有大益,你更会由感激感谢感恩而油然地生起信心。信心中包括两个项目:
(1)信三宝:三宝中的佛,是首先将其经过长期修持后所得的开悟的方法,以及从悟境中产生的智慧的语言,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们,那些修行方法及智慧的教训,便是法宝,一代一代切实地修行佛法并且传播佛法的人,便是僧宝。僧宝之中,将佛法传授给你或用佛法来指导你修行的人,便是你的师父(master),师父属于僧宝,他却具体地代表并象征著三宝的全部,故在唐代的禅宗初期的寺院,不建佛殿,独设法堂,师父(被称为堂头和尚或自称为老师)便是一寺的中心,他是被全寺大众所依止并实际信仰的对象。
三宝之中以僧为对象,以法为重心,以佛为根本,缺一不可,而以你的师父最要紧,所以信三宝,必须信师父,师父并不是那个教授你佛法的人,而是他所教授你的佛法的正确性和崇高性,因为佛与法是抽象的,师父代表著三宝,乃是具体和实际在你面前出现的。如对师父未能有十分的信心之前,修行要想进入悟境,是相当难的。
法宝虽是抽象的,它的理论观点却是非常明确的,佛法(dharma)的基本理论是“因果”及“因缘”。所以,信仰佛法的基本要求,便是要信因果、信因缘。深信因果,才不会对自己的努力失望,也不会对他人的成就生妒嫉心。有努力必有成就,若未见有显著的成就,那是表示努力的程度尚不够,现今的努力,加上前世的努力,方是努力的总和。深信因缘,方能接受“空”的道理,唯有空去了对于一切事物的虚妄执著,才能从自私的小我及骄傲的大我,得到解脱;否则,你的信心,跟凡夫执著自私的小我,外道的宗教家执著神性的大我相同,无法进入禅的悟境。
(2)信自己:深信自己的本性与诸佛的佛性,完全一样,只要努力修行、精进不懈,一定能够明心见性,那个便是清净无染的诸法空性。如果自信不足,修行仍然有用,增长善根,渐渐地建立起自信心来。
2.大愿心──在修行之前,在修行期间,必定要发起大愿心来。愿有通愿及别愿,通愿是四弘誓愿,凡是学禅的人,若不发四弘誓愿,纵然得定,也不能得禅;别愿则除四弘誓愿之外,另外随著个人的心愿如何便发何愿。所谓四弘誓愿是:
(1)众生无边誓愿度:禅的修行者,目的在于放下自私的小我及骄傲的大我,所以修行一开始,就要发愿度众生,自己修行固是为了广度一切众生,也愿一切众生皆因佛法得度生死苦海。
(2)烦恼无尽誓愿断:度众生,必须自除烦恼,同时也助他人断除烦恼。生死之苦,是从烦恼产生,烦恼不外来自个人的心理的、生理的、社会关系的和自然环境的。人有种种因缘的种种烦恼,然以心理的烦恼为其根本,所以发愿断烦恼的愿力,其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断除烦恼的方法。
(3)法门无量誓愿学:作为个人修行的方法,应当一门深入,不宜杂修杂行。一门深入,只要方法的本身没有错误,持久修行,必有效果;杂修杂行,能够成就善业,不易成就解脱业。但在任何一门修行方法之中,也必含有无量法门,同为修行禅的方法,禅虽以无门为门,由于众生根机,千差万别,禅机的运用,也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所以,为了自度以及度人,必须博学无量法门。
(4)佛道无上誓愿成:以无量法门,断无尽烦恼,度无边众生之后,无上的佛道,也必自然成熟。所以禅的修行者,以度众生为最要紧,誓愿成佛乃是最后的目标。
以上的四大弘愿之中,实已包括了作为一个伟大的禅者所应具的各种条件;能度无边众生,是大慈悲行;能断无尽烦恼,是大勇猛行;能学无量法门,是大智慧行;能成无上佛道,是大无畏行。
3.大愤心──即是大精进心,此系从大惭愧心引起,自觉业重、障多、善根浅、福薄无智,所以,迄今尚在生死的苦海中浮沉。人身难得,佛法难闻,明师难遇,如今幸得人身,既逢佛法,又遇明师,若不及时尽力修行,人命无常,仅在呼吸间,一失人身,千劫难复,所以要痛下决心。如释迦世尊,已到最后身菩萨的位子,在菩提树下,开悟之前,仍得发大愤心,而说:“若不成无上正等正觉,绝不再起此座。”何况我们是初学的禅者呢?唯有发了大愤心,始能克服一切心身的障碍,不再担心一切的痛苦,不再骄纵自己、原谅自己,而把心力专注在所修的方法上。
4.大疑情──生死未了,如丧考妣,悟境未现,如粪中之蛆;悟境不透不深,生死依然不能了脱。悟境本身即是智慧,未悟之前,不知悟是什么,也无法揣摩智慧是什么,虽然有一对肉眼,对于智慧的领域,仍如一个生来的盲者,跟前只是一团漆黑,如处黑漆桶中,桶外的世界固然茫然不知,桶内是什么,也无从识别。虽然从佛法的理论上,已理解到“无”或“空”的定义,“无”与“空”的实际情况,自己尚没有身历其境,尚没有亲自经验。所以要用修行的方法,来达到经验这个悟境的目的。
大疑情,便是用一句话头,比如“什么是无?”又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又如“未出娘胎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或如“念佛的是谁?”等。紧紧把握住一句话头,不用思想,不借外缘,不得间断,不能疏忽,一直问下去,好像一口咬著一个滚烫的糯米团,或像鱼骨梗在喉头,既不能吞下,又吐不出来。久久,工夫自然成片,一旦思言路绝,心识顿断之时,悟境便在你的面前出现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