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精彩的客厅激辩
盛夏将至,暖风从窗口徐徐吹入,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不由想起四月在茉莉花剧场观看的一个叫《天窗》(Skylight)的话剧。
那是英国著名编剧大卫·海尔(David Hare)首次尝试的室内剧,曾赢得奥利弗奖最佳新创话剧奖。中文版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由国家一级演员、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员杨溢和谢承颖领衔主演。
该剧讲述了一对恋人在“对”的时间里试图旧情复燃,却发现两颗心早已分属两个对立世界。故事发生在一个寒风萧瑟的冬夜,青年爱德华和餐饮业大亨汤姆,陆续造访中学女教师凯拉的家。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富有张力的语言争辩和思想碰撞……剧情设置富于创新性,多感官沉浸式的观剧体验,角色对白贴近大众,发人深省。
《天窗》的剧情以多元主题叠搭的形式为特色,内容呈现富有层次感。如果用时下的标签来解构它,会出现:“霸道总裁与小萝莉”“小心你的闺蜜”“原生家庭惹的祸”等主题,可谓是异彩纷呈!
社会关怀是一个普适性的热门话题。大卫·海尔创作本剧的初衷是来一次关于社会阶层的大讨论——关注从事公共事业的教师、医生、护士等。不过这在中国较难引起共鸣。因为从事公共事业的教师、医生和护士等,在我国是受人尊重的群体。复排导演谢帅显然洞悉了这一点,因为与英文版的《天窗》相比,这一版中并没有深化这一主题。但是关注世界形态,关怀弱势群体的命题历久弥新。
凯拉就像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秉持人道主义精神,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环境下的普通人连维持正常生活都需要很大的努力。而汤姆则站在资本家的立场,认为捍卫劳资之间理性的契约关系是很合理的。雇主花了钱,雇员付出劳动时间和劳动价值是天经地义的。这场“客厅激辩”的亮点在于,两人的言语都不乏说服力,都富含哲理,让人难以轻易评判。
亲情主题方面,编剧借助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钩沉故事的前史。凯拉与爱德华有着同一款父亲——社会成功人士,习惯于发号施令,热衷于把自己的“成功学”理论灌输给子女。
在亲子关系的困境中,爱德华觉得自己过得还不如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一点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自由。父亲汤姆总是看到自己的缺点,对自己的思考嗤之以鼻——“人需要什么人生意义?”“工作赚钱能有什么动机?”认为考虑生活的意义、探究人生的哲理,那是哲学家干的事情。
而凯拉的大律师父亲,在她的童年时代,父亲连冬天的供暖都不肯满足她,以至她长大后追寻的还是缺失的父爱。某种叠加着父爱的爱情;以至于她和爱德华心心相惜,对旧情人汤姆越发无法认同。
而爱情主题是一个富有争议的、注定被世俗唾弃的书写。汤姆和凯拉两人相差20几岁。在六年的地下恋情里,她一面协助男主做生意,一面协助女主人照看孩子。与另一个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对汤姆的前妻爱丽丝和儿子爱德华都是爱屋及乌。患有“厄勒克特拉情结”的凯拉,对汤姆的深爱可谓自娱自乐。直到被女主人发现了她才如梦方醒。
两人分开后,尽管没有联系,内心还为彼此留了位置。汤姆初次拜访凯拉的家后,便四处翻看,想确认有无其他男人在此生活过的事实,这些小心思被凯拉一一揭穿。二人过往的亲密程度可见一斑。
然而,大卫·海尔并不志在于对男女主角的爱情进行力辩和延伸。爱情主题充其量是作为剧情的一个背景。对亲情主题编剧也没有深耕,原生家庭造成的心理问题也仅是一个由头,曾经炽烈的爱火终究抵挡不了逝水流年的侵蚀。
舞台上喋喋不休的凯拉,早已摆脱了父爱缺失带来的心灵空虚,在偏远地区的一所中学当老师,过上了自己想要的充实生活。从一个依附于男权的柔情女子变为一个强韧的女性主义者。
多个主题表达的叠搭,稀释了单个主题本身的严肃性。隐匿在戏剧舞台之外的宏大的“时空流转”,才是使这几个主题叠搭得以平衡、情节设置得以精妙的推手。
剧中的父亲汤姆频繁提到“天窗”一词。起因是他为患病的妻子造了一个带有大天窗的卧室,此后爱丽丝就成天望着天窗。爱丽丝这一角色的身体不在场,可是她的“天窗”一直在言说。天窗是通往浩瀚宇宙的门户。人们抬头仰望,便能看到那片亘古不变的蓝天。“天窗”是该剧之眼。不同的角色有着不同的蓝天,天窗之于剧中人的意义各有不同。
首先,天窗对于汤姆和凯拉来说,是一个认知论意义上的概念,有如柏拉图“洞穴寓言”的洞口、中国成语“坐井观天”的井口。在新技术革命紧锣密鼓进行的今天,一方面世界日趋全球化,社会形态问题日趋同质化;另一方面信息传播呈“茧房化”,人们只关注自己看得到的和感兴趣的资讯。就像剧中凯拉所言,她现在基本不看新闻,“新闻嘛,就只是新闻。”“不认同的事情我不关注。”
汤姆和凯拉两个故人除了聊各自的问题儿子、问题父亲,重温过去的爱情,还谈论了当下的时事政治、商业利润,以及不同行业的从业者和生活实况。凯拉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才是真实生活,而汤姆的生活不真实,像肥皂泡。汤姆觉得她不必过苦行僧的生活,辩解他自己也仅是个个体……两人密集迸射出的观点,有着不同社会阶级、不同社会群体和不同代人之间的激烈碰撞,火花四溅。
其次,天窗对于爱丽丝和爱德华来说,是一个存在主义意义上的概念。这一“天窗”,类似两个迥异世界之间的门框。天窗之内,是一个令他们沉闷反感的精致牢笼,尽管身体位居上流阶级,自由和民主仍与他们绝缘。
他们通过天窗,想象着窗外别有洞天。在汤姆的记忆中,病中的妻子总是通过天窗眺望远方,在她那望向天窗之外的空洞眼神里,充满了对此在的失望。她采取这种“心在别处”的冷暴力,表达着对丈夫绵绵不绝的愤懑。
18岁的爱德华同样,反感由父亲统治的家,用药物和重金属音乐来麻痹自己,力图摆脱父亲颐指气使的生活。他羡慕穷人家的孩子有自主选择人生道路的自由,他向往着别样的蓝天。
最后,天窗还有“打开视野”之喻。大卫·海尔也在呼吁大家:要打开视野,敞开心扉,真诚沟通,多理解不同群体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既要观天也要看地。
这部“客厅辩论”剧,属于信息量密集但情节松散的散文体话剧。在组成剧情的三个片段中,既没有推动剧情发展的人物行动,也没有扣人心弦的高潮起伏。仅是通过或犀利精辟,或高度还原的生活语言,将几种普适性的人生命题翻起,在观众沉浸于这场饶有趣味的“客厅争吵”时,不断获得启发。
剧本之外,依靠的是话剧制作团队成员的各种高妙的表现技术。固定化的布景——“客厅+卧室+书房+厨房”的简陋装置,这种类似波西米亚人的混搭风,尽显凯拉随遇而安的人生旨趣。背景墙是一个有着十来个窗框组成的大窗户,凸显了“天窗”意象之于本剧的核心意义。大提琴低沉的密集拨奏声结合钢琴快速叠奏的叮咚声,弱化了简单剧情带来的松散感。
演员的表演是半沉浸式的。凯拉烧水、切菜、炒菜、刷锅……各种操作真实可感,剧场内饭菜香四溢,场景的真实性大大增强了角色所持价值观的说服力。饰演凯拉的谢承颖,一边炒菜一边连珠炮式的对答,语调、语速,高低徐疾,富有层次感和节奏感,酣畅淋漓地展现出凯拉的“刚柔兼具”的性情和“爱憎交织”的情感,演技惊艳四座。而杨溢用时而咄咄逼人、时而嘲讽戏谑的语气,将汤姆演绎得凌厉霸气又不失风趣幽默,更不乏成熟男人的魅力。令人想起萧伯纳《皮格马利翁》中的希金斯。
总之,从编导、舞美,再到演员的表演,都天衣无缝,精巧绝伦。
话剧《天窗》,从1995年的首演至今已28年,从英国伦敦跨越大洋来到中国,剧中的几个主题表达一点也不令中国观众感到过时。因为当下,新技术革命的发展对人们的生活造成了结构性的影响:一方面人们的生活方式日趋全球化,另一方面信息传播却呈“茧房化”,人们只关注自己所见和自己所好,古老的“洞穴寓言”、“坐井观天”问题卷土重来,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偏差加大,个人主义的困境愈演愈烈。
大卫·海尔说“孩子永远会选择光”,剧中的开头和结尾都由孩子爱德华出场暗含深意,孩子代表着未来,爱德华最终选择接近凯拉,也代表着该剧的一个价值选择。不过,本剧的创作旨意不在于教育和批判,而在于引发思索。我们宛如在剧场中观赏一对感情深厚的夫妻在简陋的屋子里激烈地拌嘴。但你不会为他们的感情破裂而感到遗憾,因为那是一场彼此完全敞开心扉的情感交流,即便他们的恋情不在,亲情也仍在。
中西合璧的“天窗”之喻,启发和鼓舞我们去拥抱更广阔、更美好的蓝天。
剧照摄影:尹雪峰
“劳伦斯·奥利弗奖”最佳新创话剧奖
“托尼奖”最佳复排话剧奖获奖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环球舞台演出季
寒风瑟瑟的伦敦夜晚,事业有成、魅力十足的餐饮业大亨汤姆敲响了旧情人中学老师凯拉的门,妻子刚离世不久的他试图与凯拉重燃旧情,却在彼此的试探中发现两人早已处在两个对立的世界。纵然对彼此怀着同样的渴望,但水火不容的他们却终究不愿妥协......
演职人员:
制作出品:上海话剧艺术中心 | 出品人:张惠庆 | 总监制:田水 | 艺术总监:喻荣军 | 联合监制:何念 | 制作人:刘雷 | 编剧:大卫·海尔 David Hare [英国] | 导演:克劳迪娅·斯达文斯凯 Claudia Stavisky [法国] | 副导演:卢逸凡 Ivan Ruviditch [法国] | 复排导演:罗茜 | 舞美设计:芭芭拉·克拉夫特 Barbara Kraft [德国] | 灯光设计:弗兰克·泰维侬 Franck Thévenon [法国] | 造型顾问:埃斯特尔·布尔 Estelle Boul [法国] | 剧本翻译:钱琳 | 服化设计:毕文宗 | 道具设计:李云青、刘毅 | 音效设计:钱杰 | 技术设计:周成波
主演:杨溢、谢承颖、沙子博
【北京】演出信息:演出时间:2023年12月14日-16日 19:30 12月17日 14:00演出地点:国家大剧院·小剧场(西长安街2号)演出票价:180/280/3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