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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看国土|纸页上的土地

2016-08-13 杭州国土


……祖父的前半生都在置田买地。买进第一块土地的时候他二十岁,以后差不多每隔两年都要增加一张地契,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单买卖是在他四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1949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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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那年,在我离开村庄的前夕,我的祖父——一个在土地上颠簸了一辈子的农民,牺牲了一整天时间,带领我在村子周围那块巴掌大的土地上转了一圈。我们从村子左边的一条小径出发,从右边的山道返回,一天的足迹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我们去的都是一些小地方,老秧田,洞下屋,铁铺,烂泥垄,蓝家屋场,牛家窝,打谷垄。在此之前,因为砍柴割草,我无数次去过那些地方,它们的位置,形状,我闭上眼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秧田就在我家门口,它不是一块水田,而是一小垄梯田,是村子里日照时间最长的土地,常用来种秧,所以叫了老秧田。洞下屋在山脚下,是樊姓的祖堂,那里有一处水田,用祖父的话说,是我家的老业。铁铺在山脚的另一面,也有我家的一处老业。蓝家屋场是祖父刚迁上山时的住地,不过只剩半截屋子,另一半早塌了,断垣残墙,荒草都疯过了我的头顶。

祖父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完成了一次土地交接。我暗暗觉得他的行为相当可笑、幼稚,那些土地早已不属于他,但他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几乎微笑着说明了每一片土地的来由,多少银元买的,什么时候买的,买时发生过什么纠纷。一些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在海拔200米的牛家窝,我看见了一堵半人高的石墙,从半山腰一直砌到了山顶,将牛家窝一分为二。我问祖父,那是什么?祖父说,地界。当年的牛家窝属于冷姓兄弟,便砌了石墙为界,石墙左边归冷家老大,右边属冷家老二,后来祖父将牛家窝从冷姓手中买了过来,那堵石墙也就失去了地界的作用。在石墙边,祖父讲述了一个故事,张家和李家因为一块土地的归属产生了纠纷,官司一直从县衙打到了省府,后来张家的人锉了一块石碑,用食盐和黄泥埋了,过一段时间挖出来,偷偷埋进了那块土地。最后官府从土地里挖出了石碑,张家的官司也就赢得理直气壮了。

这个故事是道听途说,还是祖父杜撰的,我始终没有问清楚。还有一个细节我当时也不理解,石碑为什么要用食盐和黄泥掩埋一段时间?后来从电视上看到,有人伪造古瓷古玉时也会将瓷和玉埋上一阵子,大概是用食盐和时间去腐蚀石锉的痕迹吧。在土地面前,一个平素老实巴交的农民,必要时也会运用一些狡诈的智慧,和一些非道德甚至反道德。

到现在,我才明白,那一天的行走对我来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更是一种庄严的承接。也许祖父潜在的意识里,我必定会离开那个村庄,离开那片土地。为了印证白天的行走,祖父让祖母找出了一个布包,拆开布包,是一堆各式各样的纸张,齐齐整整叠在一起。祖父拿起一张暗红的纸,打开,让我念给他听。那是一纸买地的契约,但纸页上的字迹潦草不清,我费了好大的劲,连想带猜,才结结巴巴念出声来。祖父是不识字的,我念地契的时候他就盯着我的脸,好像那些字迹都写在我脸上。我念完一张,他又递给我一张,如此反复,大半个晚上我才将所有的地契全部念上一遍。最后,祖父问我,记下了?我回答,记下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记住,十几张地契,十几种不同的字体,我都被弄得晕头涨脑了。不过,有一个名字我倒是记住了,那十几张地契的买主都是一个叫樊玉书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的祖父。

从地契上知道,祖父的前半生都在置田买地。买进第一块土地的时候他二十岁,以后差不多每隔两年都要增加一张地契,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单买卖是在他四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1949年。那一年,父亲从山下过继给祖父,同父亲一起过继到祖父名下的还有一垄土地,15石谷子的水田耗去了祖父一百零五块银元。后来,因为这些土地,祖父被划分为中农,这中间如果不是祖父失过一次火,很可能就是地主或富农了。回想起来还真得感谢那场火灾,它一次烧掉了祖父十多年的积蓄,如果不是它,他少不了会挨批受斗,我们——他的后代也会跟着吃些苦楚。祖父可能没有想到,在积蓄土地的同时积蓄了一场灾难,只不过,这种潜在的灾难让另一场灾难化解了。

祖父购置土地的资金来源于他的勤劳和节俭。他种水稻也种白薯,种药材也种黄豆,丰收的年份将白薯晒干卖薯丝,一年能卖四五十块银元。他熬过麦芽糖,淘过金,做过挑夫,还贩卖过私盐,最远到过五六百里外的长沙,去时肩膀上是富人家的轿子,回来时是一根扁担两只箩筐百十斤盐花。每一块银元都带着他的体温和汗臭。不过,我听得最多的还是有关节俭的事情。有一个故事,祖父说是真实的事情,我却有些不太相信。离我们村子不远有个财主,每天都是大鱼大肉,后来被人发现他所谓的鱼肉都是用木头刻做的,一条木鱼用油煎炸过,摆在桌子中央,只能当个点缀。时间长了,那鱼被炸成了木炭,不能再用了,必须另刻一条,一年下来至少有三四条木鱼化成了黑炭。我想,祖父那许多的土地也许就是用无数条木鱼换来的。

祖父最终没能亲手将地契交到我手上就离开了人世。多年以后,土地交接的最后一道程序——那些地契经由祖母之手终于转到了我手上,厚厚的一叠,依然用一块白布包裹,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像是裹了一包泥土。我收藏了那包地契。事实上,后来它们不知被我扔到了哪个角落,总之是失踪了。

十年之后,我以为失踪了的地契竟然让父亲找到了,而且惹来了一连串不必要的麻烦。我不能不说一下我的父亲,这个一辈子都懵懵懂懂的庄稼人。他不到一岁就过继到祖父名下,之后就是没完没了的疾病,连脑子都被病患折腾得有些糊涂了。疾病脱身之后,他的双腿落下毛病,走路都不大灵活了。他能做的农活因此受到局限,除了锄地砍柴这些粗活外,犁耙上不了手,更不要说一年耕种的算计。这也是我祖父为什么要跳过他,而将地契传承给我的根本原因。但事与愿违,地契还是落到了我父亲手上,四年的读书经历让他读懂了其中一张地契,就是与他同时过继到祖父名下的老秧田。让父亲深感气愤的是,老秧田是我家的老业,却不是我家在耕种,而成了朱、冷等四户人家的责任田。一个薄雾的早晨,父亲握紧锄头,一口气将老秧田的田埂刨去了一大半。我的房叔跑去阻拦的时候,差点被父亲的锄头砸着。无奈之下,房叔编了一个理由想骗过我父亲,说老秧田已卖给朱姓和冷姓了,钱全给了我——他的大儿子。但父亲对房叔的说法半信半疑,甚至怀疑他在替别人说话,趁房叔午睡的时候,父亲用半截杉木将他砸伤了。

谁也规劝不了父亲的时候,房叔只得打电话给我,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我听,让我务必回去一趟。他担心父亲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接到电话的另一日,我就回去了,刨去的田埂已由房叔堆了起来,还是一片新泥的颜色。而父亲呢,还在扬言要刨掉朱姓那一亩多地的枫树苗。面对激动的父亲,我也束手无策,只有依着房叔的法子继续哄骗父亲说,老秧田已经卖给别人了。父亲听后几乎说不出任何话语,一张脸扭曲着,两根指头戳在我额头上,好半晌,才从他嘴里蹦出几个字:败家子。似乎还不解恨,趁我不注意,用一根杉木将我的脚背狠狠戳了一下。我捂着脚蹲坐在地上的时候,他已扔掉杉木走远了,只留给我一个萎萎缩缩的背影。

往后,父亲似乎相信了我的说法,再也没有因为地契扯出什么乱子。但父亲留给的那种锥心的痛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看错了父亲,一直以为他是个糊涂而又懵懂的庄稼人,然而任何一个庄稼人,无论他多么不谙世事,但在土地面前始终是清醒的,有一种存于骨子里的清醒。甚至不需要谁来唤醒他,不需要任何解释和说明。我怀疑那些泥土的微粒,始终黏接在他们的神经末梢,只要土地稍有动弹,那根神经就会无所适从,就会痛苦不安。

关于地契的种种,最后终结于我的父亲。也许我是残忍的,用一个善意的谎言掩埋了父亲唯一的清醒。前些日子,为儿子上大学办理户口迁移,校方规定要在上面注明“非农户口”,那一枚红色的印戳就像是一道深深的沟壑,彻底将儿子同土地隔开了。地契于我是一段已经消亡的历史,对于我的儿子来说,更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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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健军】男,1970年生,有100万余字小说、散文发表,出版散文集两部,有20余篇小说、散文被转载或入选各种选本。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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